剑来(上) 第636章

作者:烽火戏诸

  老人出现之后,非但没有出剑的迹象,反而就此停步,“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在随驾城,竺泉等人为何不出手帮你抵御天劫?”

  陈平安以左手抹脸,将笑意一点一点抹去,缓缓道:“很简单,我与竺宗主一开始就说过,只要不是你高承亲手杀我,那么就算我死了,他们也不用现身。”

  老人点头道:“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披麻宗修士会答应了。这种决定,也就只有现在的你,以前的高承,做得出来。这座天下,就该我们这种人,一直往上走的。”

  老人微笑道:“别死在别人手上,我在京观城等你。我怕你到时候会自己改变主意,所以劝你直接杀穿骸骨滩,一鼓作气杀到京观城。”

  老人仰头望向远方,大概是北俱芦洲的最南方,“大道之上,孑然一身,终于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同道中人。此次杀你不成,反而付出一魂一魄的代价,其实仔细想一想,其实没有那么无法接受。对了,你该好好谢一谢那个金铎寺少女,还有你身后的这个小水怪,没有这两个小小的意外帮你安稳心境,你再小心,也走不到这艘渡船,竺泉三人兴许抢得下飞剑,却绝对救不了你这条命。”

  老人抖了抖袖子,窗口死人和船头死人,被他一分为二的那缕魂,彻底消散天地间。

  两个死人这才真正死去,瞬间变作一副白骨,摔碎在地。

  老人伸手绕过肩头,缓缓拔出那把长剑。

  陈平安竟是纹丝不动。

  老人大笑道:“就算只是我高承的一魂一魄,披麻宗三个玉璞境,还真不配有此斩获。”

  老人拔出长剑后,一寸一寸割掉了自己的脖子,死死盯住那个好像半点不意外的年轻人,“苍筠湖龙宫的神灵高坐,更像我高承,在骸骨滩分出生死后,你死了,我会带你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酆都,我死了,你也可以自己走去看看。不过,我真的很难死就是了。”

  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就这么自己割掉了自己的整个头颅。

  头颅滚落在地,无头尸体依旧双手拄剑,屹立不倒。

  渡船之上,瞬间就又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三位披麻宗老祖联袂出现。

  两位男子老祖分别去往两具白骨附近,各自以神通术法查看勘验。

  佩刀竺泉站在陈平安身边,叹息一声,“陈平安,你再这样下去,会很凶险的。”

  但是陈平安却说道:“我以自己的恶念磨剑,无碍天地。”

  竺泉欲言又止,摇摇头,转头看了眼那具无头尸体,沉默许久,“陈平安,你会变成第二个高承吗?”

  陈平安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抹平两只袖子。

  竺泉只是望着那具尸体,眼神复杂,“我对京观城和高承,自然恨之入骨,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一直很敬重高承。”

  陈平安只是转过身,低头看着那个在停滞光阴长河中一动不动的小姑娘。

  穿着那件法袍金醴,似乎愈发显黑了,他便有些笑意。

  再黑也没那丫头黝黑不是?

  竺泉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披麻宗都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扯平了。”

  她收回视线,好奇道:“你真要跟我们一起返回骸骨滩,找高承砸场子去?”

  陈平安摇摇头,“先让他等着吧,我先走完北俱芦洲再说。”

  竺泉哑然失笑。

  陈平安转头问道:“能不能先让这个小姑娘可以动?”

  竺泉点点头。

  刹那之间,从黑衣变成白衣的小姑娘就眨了眨眼睛,然后愣住,先看了看陈平安,然后看了看四周,一脸迷糊,又开始使劲皱着淡淡的眉毛。

  陈平安蹲下身,笑问道:“你是想要去春露圃找个落脚地儿,还是去我的家乡看一看?”

  小姑娘问道:“可以两个都不选,能跟你一起走江湖不?”

  陈平安笑着摇头,“不可以唉。”

  小姑娘皱着脸,商量道:“我跟在你身边,你可以吃酸菜鱼的哦。”

  陈平安还是摇头,“去我家乡吧,那边有好吃的好玩的,说不定你还可以找到新的朋友。还有,我有个朋友,叫徐远霞,是一位大侠,而且他刚好在写一部山水游记,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说给他听,让他帮你写到书里去。”

  小姑娘有些心动。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劲扯了扯身上那件竟然很合身的雪白袍子。

  陈平安笑道:“你就继续穿着吧,它如今对我来说其实已经意义不大了,先前穿着,不过是糊弄坏人的障眼法罢了。”

  小姑娘只是摇头。

  陈平安只好轻轻一扯衣领,然后摊开双手,法袍金醴便自行穿在他身上。

  竺泉啧啧出声。

  好家伙,从青衫斗笠换成了这身行头,瞅着还挺俊嘛。

  陈平安把她抱到栏杆上,然后自己也一跃而上,最后一大一小,坐在一起,陈平安转头问道:“竺宗主,能不能别偷听了,就一会儿。”

  竺泉笑了笑,点头。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前边我说的那些话,有没有吓到你?”

  小姑娘双臂环胸,冷哼道:“屁咧,我又不是吓大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敢给我吃一串板栗的,确实胆子不小。”

  小姑娘嘿嘿笑着。

  陈平安问道:“周米粒,这个名字,咋样?你是不知道,我取名字,是出了名的好,人人伸大拇指。”

  小姑娘将信将疑,不过觉得有个名字,总比只有一个姓氏好些。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喝了一口,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一定要知道一件事。恶人恶行,不全是那凶神恶煞,瞧着很吓人的,滥杀无辜,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更多的……就像那黄风谷的夜间阴风,我们行走无碍,就是觉得不自在,不好受。你将来一定要小心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恶意。知道了这些,不是要你去学坏人,而是你才会对人世间大大小小的善意,更加珍惜,更加知道它们的来之不易。”

  陈平安随后伸手绕过身后,指了指渡船二楼那边,“打个比方,除了那个撞了你还踢了你的坏人,你还要小心那个最早出现在我跟前、连修士都不是年轻伙计,对他的小心,要远远多于那个卖给你邸报的管事。要更小心那个老嬷嬷身边的人,不是那个公子哥,更不是那个年轻女子,要多看看他们身边更不起眼的人,可能就是某个站在最角落的那个人。”

  “一定要小心那些不那么明显的恶意,一种是聪明的坏人,藏得很深,算计极远,一种蠢的坏人,他们有着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本能。所以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想得更多,尽量让自己更聪明才行。”

  “所有能够被我们一眼看见、看穿的强大,飞剑,拳法,法袍,城府,家世,都不是真正的强大和凶险。”

  小姑娘使劲皱着小脸蛋和眉毛,这一次她没有不懂装懂,而是真的想要听懂他在说什么。

  因为她知道,是为了她好。

  哪怕她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为了她好,就要说这些真的很难懂的事情。

  然后那个人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脑袋上,“知道你听不懂,我就是忍不住要说。所以我希望你去我家乡那边,再长大一些,再去走江湖,长大这种事情,你是一只大水怪,又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是不用太着急长大的。不要急,慢一些长大。”

  黑衣小姑娘嗯了一声,“我都记住了……好吧,我不骗你,我其实只记住了大半。”

  陈平安喝着酒,“前边这些都没记住,也没关系。但是接下来的几件事情,一定不可以忘记。第一,我家乡是宝瓶洲一个叫龙泉郡的地方,我有好些山头,其中一座叫落魄山,我有一个开山大弟子,叫裴钱,你一定一定不要跟她说漏嘴了,说你敲过她师父的板栗,而且还不止一两个。你不用怕她,就按照我教你的,说她师父让你捎话,要她一定要好好抄书读书。就够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收回手,摇晃着酒壶,微笑道:“可以再加上一句,就说师父挺想念她的。”

  陈平安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我还有个学生叫崔东山,如果遇到了他,觉得他脑子好像比谁都进水,更不用怕他,他敢欺负你,你就跟裴钱借一个小账本,记在上边,以后我帮你出气。然后还有个老厨子,叫朱敛,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们说。落魄山还有很多人……算了,你到了龙泉郡,自己去认识他们好了。”

  陈平安转过头,轻轻喊了一声,“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正在忙着掰手指头记事情呢,听到他喊自己的新名字后,歪着头。

  陈平安张大嘴巴,晃了晃脑袋。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

  学她做什么,还学得不像。

  陈平安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

  有些事情没忍住,说给了小姑娘听。

  可有些心里话,却依旧留在了心中。

  在刚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会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哪怕那个时候泥瓶巷的草鞋少年,才刚刚练拳没多久,反而不会心神摇晃,只管埋头赶路。

  后来大了一些,在去往倒悬山的时候,已经练拳将近一百万,可在一个叫蛟龙沟的地方,当他听到了那些念头心声,会无比失望。

  在书简湖,他是一个差点死过好几次的人了,都可以快跟一位金丹神仙掰手腕,却偏偏在性命无忧的处境中,几乎绝望。

  回到了家乡,去了宝瓶洲中部的江湖,如今又走到了北俱芦洲。

  蔡金简,苻南华,正阳山搬山老猿,截江真君刘志茂,蛟龙沟老蛟,藕花福地丁婴,飞升境杜懋,宫柳岛刘老成,京观城高承……

  走着走着,就走过了千山万水。

  学了拳,练了剑,如今还成了修道之人。

  竺泉突然出声提醒道:“陈平安,我们差不多要离开了。小天地的光阴长河滞留太久,凡俗夫子会承受不住的。”

  陈平安赶紧转头,同时拍了拍身边小姑娘的脑袋,“咱们这位哑巴湖大水怪,就托付竺宗主帮忙送去龙泉郡牛角山渡口了。”

  黑衣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满脸的不安。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嘴边,转过身,弯腰轻声道:“是一位玉璞境的神仙,很厉害的。”

  黑衣小姑娘也赶忙抬起手掌,她只知道金丹、元婴地仙,不知道什么听都没听过的玉璞境,压低嗓音问道:“多厉害?有黄袍老祖那么厉害吗?”

  陈平安点头道:“更厉害。”

  黑衣小姑娘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

  陈平安低声道:“就喊竺姐姐,准没错,比喊竺宗主或是竺姨好。”

  小姑娘还是偷偷摸摸问道:“乘坐跨洲渡船,如果我钱不够,怎么办?”

  陈平安就悄悄回答道:“先欠着。”

  “这样好吗?”

  “没关系,那位竺姐姐很有钱,比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还要有钱。”

  “可我还是有些怕她唉。”

  “那就假装不怕。”

  一旁的竺泉伸手揉了揉额头。

  这一大一小,怎么凑一堆的?

  最后,小姑娘背起了那只包裹,她想要送给他,可是他不要。

  她问道:“你真的叫陈好人吗?”

  那人摇摇头,笑道:“我叫陈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

  黑衣小姑娘被竺泉抱在怀中,与两位披麻宗老祖一起御风离去,当然烂摊子都收拾了,披麻宗也必须要收拾,高承的可怕之处,远远不是一位坐镇鬼蜮谷的玉璞境英灵而已。在光阴流水停滞期间,两位老祖已经将渡船所有人都一一查探过去,确定高承再没有隐蔽手段,其实就算有,他们离开后,以那个年轻人的心性和手段,一样完全不怕。

  小天地禁制很快随之消逝。

  渡船所有人。

  只看到栏杆那边,坐着一位白衣书生,背对众人,那人轻轻拍打双膝,依稀听到是在说什么臭豆腐好吃。

  二楼观景台,铁艟府魏白身边,那个名叫丁潼的江湖武夫,已经站不稳,就要被魏白一巴掌拍死。

  不曾想那个白衣书生已经抬手,摇了摇,“不用了,什么时候记起来了,我自己来杀他。”

  魏白果真收回手,微微一笑,抱拳道:“铁艟府魏白,谨遵剑仙法旨。”

  那个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江湖武夫,呆若木鸡,像是连害怕都忘了。

  白衣书生沉默片刻,转过头,望向那个武夫,笑问道:“怕不怕?应该不会怕,对吧,高承?”

  随口一问之后。

  白衣书生便转过身。

  那个江湖武夫气势浑然一变,笑着越过观景台,站在了白衣书生身边的栏杆上。

  他坐下后,笑问道:“怎么想到的?”

  陈平安笑道:“这次只是随便猜的。把死敌想得更聪明一点,又不是什么坏事。”

  他问道:“那么所谓的走完北俱芦洲再找我的麻烦,也是假设我还在,然后你故意说给我听的?”

  陈平安点点头。

  高承痛快大笑,双手握拳,眺望远方,“你说这个世道,如果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这样的鬼,该有多好!”

  陈平安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掌控的他?”

  高承摇了摇头,似乎很可惜,讥笑道:“想知道此人是不是真的该死?原来你我还是不太一样。”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自己一壶,抛给身边的高承一壶,揭了泥封,喝了一大口酒,“当年沙场上,死了那么多个高承,高承从尸骨堆里站起来后,又要死多少个高承。”

  高承喝了口酒,笑了笑,“谁说不是呢。”

  结果那个年轻人突然来了一句,“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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