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626章

作者:烽火戏诸

  那位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这位年轻剑仙……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色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折纸飞鸢,开始四处逃遁。

  那一口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案几上游曳,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花丛,不停穿针引线,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虽说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的的确确,是被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那位年轻剑仙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

  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一剑横抹,“说吧,开个价。”

  那剑仙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这位少年谪仙人已经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晏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世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这叶酣、何露这双原来是父子身份的老小狐狸,退一万步说,晏丫头不帮着道侣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晏清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

  何露见那叶酣刚要伸手,却又缩手,心中悲恸且绝望,视线朦胧,死死盯住那个不愿为自己出手的父亲,少年眼中满是仇恨,然后缓缓转头,指缝鲜血愈多,他望向那个满脸惊恐的晏清,眼神转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浊气,抓住那把短剑,站起身后,转头望向那位白衣剑仙,“此次出剑,只为自己。”

  白衣剑仙双手负后,微笑点头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一座污秽龙宫,总算蹦出个像样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剑而立,洒然一笑,当她心境复归澄澈,神华流转,灵气流淌全身,头顶金冠熠熠,愈发衬托得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飘然欲仙。

  只是瞧着是真好看,可龙宫大殿内的所有练气士仍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何露踉跄后退,最后背靠墙壁,颓然倒地,枯坐原地。

  最终一颗头颅滑落坠地。

  那点远远不如先前雷声大震的声响,让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口挨了一记重锤,有些喘不过气来。

  黄钺城何露,就这么死了。

  一个有希望与叶酣、范巍然并肩立于山巅的修道天才,就这么尸首分离了?

  再看那风姿卓然的仙子晏清,更是满座讶异。

  同样是十数国山上最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

  何露是那么心肝玲珑的一个人,不过是少了些运道,才死在这异国他乡的苍筠湖龙宫,可这仙子晏清明明有机会撇清自己,脑子怎的如此进水拎不清?

  那么这对差点成为神仙眷侣的金童玉女,当初是如何走到一块去的?

  还是说情根深种,见着了情郎身死道消,晏清便一怒之下,愤而出剑?

  只是向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出剑,真不是咱们瞧不起你晏清,自取其辱罢了。

  就在晏清持剑蓄势、年轻剑仙与之对视的关键时刻。

  异象横生!

  叶酣那边的居中座位附近,一座摆满珍馐佳酿的案几砰然炸开,两边练气士直接横飞出去,撞到了一大片。

  一道浑身散发金光的壮实身躯,毫无征兆地破开案几之后,一步踏地,整座龙宫都随之一颤,然后一拳递出,将那白衣剑仙直接打飞出去,大殿墙壁都被当场撞透,不但如此,破墙之声,接连响起。

  这一拳。

  真是一个梦梁峰下五境练气士能够递出的?

  范巍然和叶酣迅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和恐慌。

  此人隐藏如此之深,绝非双方棋子!

  说不定就是与那养猴老者和银屏国狐魅皇后的真正同伙!

  这一拳偷袭,只要事先没有防备,便是他们两位金丹都绝对撑不下来,必然当场重伤。

  那貌不惊人的汉子,在这汇聚了毕生拳意的巅峰一拳,酣畅淋漓递出后,竟是直接震碎了自己的整条胳膊,颓然下垂,但是汉子豪气横生,视宫殿满座修士如鸡犬,快意大笑道:“这一拳杀手锏,本该是要找机会递给那夏真老贼的,不曾想被一个喜欢装蒜的愣头青想抢了先。”

  汉子透过一堵堵如同被开了门的墙壁,望向灰尘四起的远处,“都说你这位剑仙不讲理,拥有一副金身境体魄,现在如何,还金身不金身了?我这一拳,便是真正的金身境武夫挨上了,也要五脏粉碎六腑稀烂,当场毙命!”

  汉子吐出一口血水,瞥了眼地上的那把在鞘长剑,“狗屁剑仙,什么玩意儿!忍你半天了,一剑下去宰了个观海境的鸡崽子,真当自己无敌了?”

  湖君殷侯嘴角翘起,然后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整张脸庞都荡漾起笑意。

  范巍然也笑了起来。

  唯独叶酣虽然也如释重负,只是当他瞥了眼墙壁那边的无头尸体,心情郁郁,依然半点笑不出来。

  还好,这个隐藏身份的幼子,终究是一位道法有成的观海境修士,已经自行收拢了魂魄在几座关键气府内。

  只是这么好的一副先天身躯,拥有那位仙人所谓的金枝玉叶之资质,以后上哪儿找去?将来还怎么跻身金丹境?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自己,带着一座黄钺城走到山巅更高处?

  梦粱峰其余三位练气士,一个个咽口水。

  这个平日里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废物师弟,怎的就突然变成了一位拳出如炸雷的顶尖宗师?

  晏清呆呆站在原地。

  大殿之上,即便晓得这位传说中的金身境大宗师,是敌非友,可仍是开始出现轰然喝彩声,一个个拍桌子叫好,还有人直接拿起酒壶仰头痛饮,朝那纯粹武夫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开始称赞梦粱国不但文运鼎盛,原来还如此武运昌隆,真该他们梦粱国成为一方霸主,早就该吞并周边国家,说不得都可以成为一座大王朝了。

  晏清站在喧闹不已、满座喜庆的大殿之中,心中空落落的。

  怎么会这样?

  她失魂落魄。

  范巍然笑得身体后仰,这老妪也学那粗鄙修士,仰头朝晏清伸出拇指,“晏丫头,你立了一桩奇功!好妮子,回了宝峒仙境,定要将祖师堂那件重器赏赐给你,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服气!”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

  是那个眨眼睛的翠丫头。只不过这一刻,她别说小动作,就是心湖涟漪都不敢开启了。

  娇憨少女开始正襟危坐,当起了木头人。

  然后才是那个在梦粱国一步一步偷偷攀爬到金身境的武夫汉子。

  当这汉子脸色凝重起来之后,叶酣和范巍然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妙。

  原本想要与这位壮士结识一番的湖君殷侯,也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笑意,赶紧屏气凝神。

  有一位白衣剑仙走出“一扇扇大门”,最终出现在大殿之上。

  范巍然那边位置居中的练气士,早已连滚带爬,火急火燎给剑仙与那金身境宗师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见那位剑仙拍了拍肩头,抖了抖雪白袖子,笑眯眯道:“先前在渡船上,有人说你们这里的金丹境练气士都是纸糊的。”那人缓缓走向梦粱国武夫,哪里有半点“五脏六腑粉碎稀烂”的迹象?

  他一边走一边笑道:“现在我看你这金身境武夫,也好不到哪里去,烂泥捏成的吧,还是没晒干的那种,所以才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疼不疼?”

  那汉子沉声道:“你其实是一位远游境武夫!是也不是?!根本不是什么剑仙,对也不对?出拳之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那人一手贴住腹部,一手扶额,满脸无奈道:“这位大兄弟,别这样,真的,你今天在龙宫讲了这么多笑话,我在那随驾城侥幸没被天劫压死,结果在这里快要被你活活笑死了。”

  湖君殷侯哀叹一声,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抱住脑袋,得嘞,老子算是认命了。打吧打吧,你们爱怎么折腾就这么折腾,拆烂了龙宫我殷侯只要皱一下眉头,我以后就跟那剑仙一个姓。

  一些个年轻修士,先前是想哭不敢哭,这会儿想笑又不敢笑。

  白衣剑仙转过头望向范巍然和湖君殷侯,“我是金身境武夫的体魄,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给你们这么误打误撞的,让我好些算计都落了空?”

  汉子深呼吸一口气,笑了笑,竟是半点没有退缩,右脚后撤一步,抬起仅剩那只能用的手臂,摆出一个拳意浑然圆满的架势,“管你是与我同境的武夫,还是那飞来飞去的剑仙,那我就再领教领教。”

  陈平安瞥了眼其余三位梦梁峰修士,收回视线,笑道:“看来你们梦粱国藏龙卧虎啊,有点意思,谢了。”

  汉子一步向前,一身拳意如洪水流泻,整座宫殿随之摇晃,几乎所有案几都是高高跃起,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死战之际,汉子竟是一个后仰,快若奔雷,倒撞向自己身后那边还没“开门”的墙壁,砰然碎裂之后,仿佛是那缩千里山河为方寸的仙人神通,瞬间就没了踪迹。

  不愧是那两百年未曾见的金身境武夫,身法确实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

  只是大殿之上,那位白衣剑仙也没了身影。

  然后新开辟出来的墙门那边,那位传说中的金身境武夫,就那么倒退着一步步“走了”回来。

  只是有一只大袖和手掌从汉子心口处露出。

  不但瞬间挡住了这位武学大宗师的去路,而且生死立判,那位剑仙直接以一只左手,洞穿了对方的胸口和后背!

  白衣剑仙抬起右手,按住那人的头颅,轻轻一推。

  轻飘飘倒飞出去,刚好摔在大殿中央。

  白衣剑仙一抖袖子,他身边地上顿时溅出一串猩红鲜血。

  而大殿上空,那只折纸飞鸢还在疯狂逃窜,躲避屁股后边的那抹幽绿剑光。

  陈平安微笑道:“还没玩够?”

  那一口幽绿莹莹的飞剑骤然加速,纸鸢化作齑粉,血肉模糊的白发老翁重重摔在大殿地上。

  飞剑悠悠然掠回主人身边,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极其温顺。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身穿翠绿衣裙的少女,后者咧嘴一笑,然后她有些腼腆难为情,赶紧捂住嘴巴。

  陈平安也笑了笑,说道:“黄钺城何露,宝峒仙境晏清,苍筠湖湖君殷侯,这三个,就没有任何一个告诉你们,最好将战场直接放在那座随驾城中,说不定我是最束手束脚的,而你们是最稳妥的,杀我不好说,最少你们跑路的机会更大?”

  湖君殷侯松开手,抬起头,“剑仙,我是提过这么一嘴,何露也同意了,他还想出了不少的连环扣,例如以种种术法,裹挟百姓蜂拥而上,直冲鬼宅之类的,只是到头来,双方都觉得太靠近随驾城,很容易惊动你这位可以飞剑取人头颅千步外的大剑仙,谁都不愿意先去送死,黄钺城和宝峒仙境的修士性命又金贵,他们不带头,其余的附庸山头,也不全是傻子,有钱挣没命花的勾当,谁乐意做,吵来吵去,就只好作罢了。剑仙,我该说的,不该说,都说了,接下来,随便杀,我这龙宫,千年基业,不要也罢。今天过后,只要剑仙开恩,我侥幸不死,苍筠湖一定好好修补随驾城的山水气运,就当是赎罪了。”

  晏清听到那句话的开头之后,就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起来。

  道心不稳,气府灵气便不稳,握剑之手,更是不稳。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挥。

  黄钺城城主竟是故意一动不动,叶酣任由那把长剑穿透胸膛,将自己钉在墙壁上。

  而距离范巍然眉心只有一尺之地,悬停有剑尖微颤的一口幽绿飞剑。

  老妪同样纹丝不动。

  “就数你们最聪明了,一个比一个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我是真佩服你们,绝无半点冷嘲热讽的意思。”

  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缓缓走向前方,然后瞥见一只酒壶,随手一招,一手握住酒壶,一手持杯,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笑意浓郁,“这要是又有几个何露在场,或是随驾城百姓瞧见了,可就不得骂我这剑仙得理不饶人,民怨沸腾,众口铄金,凭什么滥杀,见过几面而已的人,又没真打生打死,没少条胳膊断条腿吐那几桶血的,有什么道理去断人善恶、定人生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大开杀戒,这般没有半点菩萨心肠的,想必与被杀之人,就是一丘之貉……”

  这一番话,听得所有练气士遍体生寒。

  听这位大剑仙的言下之意?

  还没完?

  陈平安望向那坐在首位上的老妪,“你运气好点,没有何露这样的好儿子,所以我们好商量。”

  然后转头瞥了眼叶酣,“叶城主可就难说了。”

  那翠绿衣裙的少女睫毛动了动。

  依旧学那老和尚坐定,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不动,啥也不动,就是靠着那门仿佛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古怪神通,偷瞅一眼。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似乎一瞬间就没了剑仙风采,神色疲惫,满是倦容,眼神黯淡,一如墙上那把贯穿叶酣身躯的长剑,金光不显,他环顾四周,又倒了一杯酒后,将酒壶随手丢回原处,再将酒杯之酒轻轻倒在身前,如同给人上坟敬酒,自言自语道:“可是那些天劫过后,给那城隍庙虔诚烧香、跪地磕头一遍又一遍的随驾城百姓,只是随遇而安罢了,他们是真正的弱者,对于许多真相,可能他们绝大多数,尤其是那拨选择沉默之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们拜城隍爷,拜错了,拜火神祠,却是不能更对了,我对他们,与你们某些修士的洁身自好,清净修为,漠视人间,厌恶红尘,是一样的,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好说对错的,脚下大道千百条,谁走不是走。你说呢,随驾城火神爷?到最后,你好像在祠庙屋顶上,也没骂我一句?反而还自己撞向云海天劫,金身碎裂两截?我当时是真无法开口,不然一定要骂你几句,将你一拳打得滚回祠庙待着去,小小天劫而已,我会死?差点死了而已,我好歹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半死,怕什么。在这之前,我算计了多少,你我见得晚,来不及与你说罢了。当然,早见了,我也不会说,人心尚且鬼蜮,谁敢信谁。”

  言语之中。

  范巍然眉心处响起噗通一声。

  脑袋如遭重击,向后仰去。

  反而是叶酣依旧无恙,只是瞧着被钉在墙壁上。

  但是那老妪肯定没真正的身死道消,因为老妪的面容身躯瞬间枯萎,但是龙宫之内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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