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还挺识趣,这个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门外那人又说道:“多大的道侣?两位上五境修士?”
渠主夫人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显赫身份,对方依旧半点不怕,看来今夜最不济也是驱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两败俱伤,那是最好,若是横空出世的愣头青赢了,更是好上加好,对付一个无冤无仇的游侠,总归好商量,总好过应付杜俞这个冲着自己来的凶神恶煞。哪怕杜俞将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年轻游侠剁成一滩肉泥,也该念自己方才的那点情分才对。毕竟杜俞瞧着不像是要与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宫修士的臭脾气,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随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开符阵,进得来这庙,大爷我便让你一招。”
一瞬间,祠庙墙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摇。
然后只见那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神出鬼没一般,已经出现在了杜俞身侧,一臂扫在后者脖颈之上,打得杜俞整个人气府激荡、当场昏死过去,然后重重砸在祠庙内的神台上,不但将那尊渠主夫人的神像直接砸成两截,杜俞还身陷墙壁之中,至于那把刀,摔落在地,铿锵作响。
地上刀光如水,应该是一把不错的刀。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这一手稍作变化的铁骑凿阵式,配合破阵入庙之后的一张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这个扬言要让自己一招的家伙,应该就要当个不孝子,让那对鬼斧宫大道侣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当然,山上修士,百岁乃至千年高龄依旧童颜常驻,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陈平安想要回头跟那人“虚心请教”两种独门符箓。
至于那些一个个魂飞魄散的市井少年青壮,刚好被拳罡激荡而出的气机涟漪瞬间震晕过去。
至于那个神台上的轻佻少年,被倒飞出去的杜俞一脚勾连,也给打晕过去,相较于院中男子,那少年下场要更加凄惨。
一切都算计得丝毫不差。
却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个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装死不会啊?”
少年赶紧后仰倒地,脑袋一歪,还不忘翻白眼,伸出舌头。
陈平安笑问道:“渠主夫人,打坏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语之际,一挥袖子,将其中一位青壮汉子如同扫帚,扫去墙壁,人与墙轰然相撞,还有一阵轻微的骨头粉碎声响。
那位坐镇一方溪河水运的渠主,只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都要酥碎了。
渠主夫人连忙颤声道:“不打紧不打紧,仙师高兴就好,莫说是断成两截,打得稀碎都无妨。”
陈平安问道:“随驾城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渠主夫人微微弯腰,双手捧起一盏宝光流转的仙家器物,“仙师可以一边饮酒,容奴婢慢慢道来。”
陈平安笑道:“你这一套,在那姓杜的那边都不吃香,你觉得管用吗?再说了,他那师弟,为何对你念念不忘,渠主夫人你心里就没点数?你真要找死,也该换一种聪明点的法子吧。当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骗?”
渠主夫人赶紧收起那只酒盏,但是头顶天灵盖处涌起一阵寒意,然后就是痛彻心扉,她整个人给一巴掌拍得双膝没入地底。
神魂晃荡,如置身于油锅当中,渠主夫人忍着剧痛,牙齿打架,颤音更重,道:“仙师开恩,仙师开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陈平安摆摆手,“我不是这姓杜的,跟你和苍筠湖没什么过节,只是路过。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让我一招,我是不乐意进来的。一五一十,说说你知道的随驾城内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了又假装不知道,那我可就要与渠主夫人,好好合计合计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盏潋滟杯,其实是件用来承载类似迷魂汤、桃花运的本命物吧?”
那位渠主夫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家伙,分明比那杜俞难缠百倍啊!
渠主夫人战战兢兢,将那邻居随驾城的祸事一一道来。
陈平安一边听她的讲述,眼角余光一边悄然留意两位侍女的神色。
那座随驾城的城隍爷,果真是即将金身崩坏,行至香火大道的尽头了,所谓穷途末路,不过如此。但是像那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爷也不例外,用尽了法子,先是疏通关系,耗尽积蓄,跟朝廷讨要了一封逾越礼制的诰命,可是效果依旧不好,这源于一桩当时无人太过在意、却影响深远的陈年旧事,百年之前,随驾城发生过一桩一户书香门第满门横死的冤案,最后在朝廷官员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事实真相则远非如此,当时城隍庙上下官吏,一样不知后果如此严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苍筠湖与随驾城是近邻,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晓诸多内幕,那个书香门第,数代人行善积德,家族祠堂匾额内,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却一夜之间,惨遭横祸,鸡犬不留。城隍爷雷霆震怒,开始命诸司胥吏纠察此事,不曾想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城隍庙自己头上,原来城隍庙六司为首的阴阳司主官,作为城隍爷的第一辅吏,与那位职责类似一县县尉辅官的枷锁将军,相互勾结,一个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诱惑欺凌那个家族的女子,而枷锁将军则相中了那位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希冀着拿去贿赂一位仙家修士,试图去往州城城隍阁任职,高升为一人之下诸司之上的武判官,那位枷锁将军便要挟阴阳司主官,两位本该帮助一郡风调雨顺、阴阳有序的城隍庙大员,合伙请了一伙流窜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书香门第,阴阳司主官则早早私藏了两位美妇,金屋藏娇于郡城外的乡野僻静宅邸中。
若仅是如此,城隍爷哪怕稍稍徇私,轻判了两位辅官,也不至于沦落今天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长沽名钓誉的城隍爷,明面上让诸司鬼吏帮着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斩杀,不留一个活口,然后暗中放过了阴阳司主官,打杀了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锁将军,至于那两位妇人自然难逃一死,但是不曾想那书香门第有一个孩子,刚好与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夹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护主,故意死在了夹壁附近,以自己尸体遮掩了入口,而那个孩子最终得以侥幸逃出随驾城,十数年后,在一个世交前辈的帮助下,得以更换姓名户籍,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顺遂,成为一郡父母官,开始着手翻案,顺藤摸瓜,就给他查到了城隍庙那边,然后自然又是一桩惨案,只是相比当年的人尽皆知,这一次,从头到尾,悄无声息,朝廷那边得知的消息,无非是一位尽忠职守的郡守病死任上。
那位本该前途似锦的读书人,一生未曾娶妻,身边也无书童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觉到城中凶险,在悄悄寄出一道寄往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当时就已经视死如归,最终在那一天,他去了沦为荒废鬼宅多年的府邸那边,在夜幕中,那人脱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头,然后……便死了。
事实上,从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庙诸司鬼吏就已经围住了整座衙署,日夜游神亲自当起了“门神”,衙署之内,更是有文武判官隐匿在此人身边,虎视眈眈。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从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别说是路上行人,就连更夫都没有一个。
随驾城的城隍爷在斩草除根后,三年之后,就发现自己的金身开始出现一道裂缝。
积攒下来的那些阴德,竟是都无法弥补这条裂缝,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蔓延金身。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随驾城异象。
陈平安一直安静听着,然后那位渠主夫人略带幸灾乐祸的语气,为随驾城城隍庙来了一句盖棺定论,“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它们这些城隍庙最熟稔不过的措辞,真是好笑,随驾城那城隍庙内,还摆着一只石刻大算盘,用来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陈平安终于开口问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是给城隍庙拦截下了?”
渠主夫人摇头道:“回禀仙师,按照我家湖君的说法,那太守行事颇为缜密,确实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对,只是不知为何,泥牛入海一般,这么多年下来,朝廷浑然不知此事,倒是那个收信之人,官场顺遂,当年都做到了刑部尚书,后来更是家门昌盛,子孙科举文运都极好,光是进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陈平安又问道:“连同这个姓杜的,那么多修道之人一起赶赴随驾城,又是为何?难不成那位随驾城城隍爷,如此光风霁月,交了这么多的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庙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渠主夫人降低嗓音,仰头说道:“随驾城风水颇为奇怪,在城隍庙出现动荡之后,似乎便留不住一件异宝了,每逢月圆、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会有一道宝光,从一处牢狱当中,气冲斗牛,这么多年来,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异宝的根脚,只是有堪舆高人推测,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气运孕育了数千年的天材地宝,随着随驾城的怨气煞气太重,萦绕不去,便不愿再待在随驾城,才有了重宝现世的兆头。”
陈平安再眯眼而问,“我不过是随便问了你渠主夫人一番,就知道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真相,然后那么多能人异士,又经过这么多年了,一个个腾云驾雾飞来飞去,在那座随驾城来来回回,说不得还有不少修士在城中扎根多年,可就没一位神仙老爷,尝试为那户人家翻案?”
渠主夫人这一次的发愣,是油然而生,并非作伪,然后喃喃道:“翻案做什么?与城隍庙交恶,岂不是更得不着那件异宝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抬头望向夜空,挠了挠头,“这样啊,倒是一个很有道理的说法。”
祠庙神台后墙壁那边,有些声响。
渠主夫人只觉得一阵清风扑面,猛然转头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对半而开,尘土飞扬,已经偷偷清醒过来、想要有所动作的鬼斧宫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单手抓住脖颈,狠狠砸入地面。
当那人起身后,杜俞已经气机断绝,死的不能再死了。
渠主夫人然后在那一刻,身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体冰凉,如坠冰窟。
那人,侧身转过头来,望向她。
他面无表情。
眼神如古井幽幽,仿佛水深处,正有蛟龙摇曳,欲攀援井壁而上,探出头颅来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间。
渠主夫人想要后退一步,躲得更远一些,只是双脚深陷地底,只好身体后仰,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直接被吓死。
只是不知为何,下一刻,那人便蓦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斗笠,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红尘,不沾因果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第502章 压下一条线
渠主夫人望着祠庙后墙窟窿那边,眼神恍惚,轻轻晃了晃脑袋,然后哭丧着脸,颤声问道:“仙师真杀了那杜俞?”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给我拘押起来了,鬼斧宫这么大一个门派,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谓的山上大道侣,我哪敢对此人不敬,小惩薄戒罢了。”
渠主夫人一个站不稳,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绣衣彩裙像是在地上蓦然开出了一朵绚烂牡丹。
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肠却爬满了蛇蝎!瞧着年纪轻轻而已,一定是个在山上修行了无数年的老怪物。好一个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陈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尘砰然四散,一袭青衫顿时不染纤尘,陈平安径直从断裂出缺口的神台走过,经过篝火堆和那装死少年身边的时候,笑道:“赶紧擦擦哈喇子,然后继续装死。”
那市井少年赶紧照做。
陈平安坐在祠庙门槛上,看着那位渠主夫人和两位侍女,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深涧阴沉水。
宝瓶洲有个城隍爷名叫沈温,桐叶洲有位埋河水神娘娘,北俱芦洲也有这渠主夫人、苍筠湖湖君和那随驾城城隍爷。
陈平安确实是以一门秘法神通,收拢了杜俞的魂魄,并不是危言耸听,故意吓唬那位水神夫人。
这可不是什么山上入门的仙法,而是陈平安当初在书简湖跟截江真君刘志茂做的第二笔买卖,术法品秩极高,极其消耗灵气,这会儿陈平安的水府灵气积蓄,主要是关键水属本命物,那枚悬空于水府中的水字印,由它日积月累凝练出来的那点水运精华,几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陈平安是不太敢以内视之法游历水府了,见不得那些绿衣童子们的哀怨眼神。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粒莹莹雪白的兵家甲丸,还有一颗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图的朱红丹丸,这便是鬼斧宫杜俞先前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偷袭来着,丹丸是一头妖物的内丹炼化而成,功效类似当年在大隋京城,那伙刺客围杀茅小冬的致命一击,只不过那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金丹,陈平安手上这颗,远远不如,多半是一位观海境妖物的内丹,至于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着不至于玉石俱焚,靠着这副神人承露甲抵挡内丹爆炸开来的冲击。
算计是好算计。
当时陈平安在听到随驾城那桩陈年旧事后,确实有些心神不定,先前他一直分心观注这杜俞的动静,以及两位侍女的细微神色。
所以在陈平安怔怔出神之际,然后被杜俞掐准了时机。
只可惜杜俞先前那点细微的气机涟漪,导致墙壁缝隙碎石激起些许飞尘,渠主夫人未必能够察觉到丝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仿佛神灵庇护的陈平安这边,简直就是声如雷鸣,毕竟落魄山竹楼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无声息,骤然炸雷,很多时候陈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赌,才能……不被打得太过结结实实,躲还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诚将拳意压境在远游境。而当初与朱敛的切磋,这个武疯子被崔诚每天逼着必须将陈平安打个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讲究。
说到底,还是杜俞修为不够高。
这就像陈平安在鬼蜮谷,惹来了京观城高承的觊觎,跑,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
杜俞如果没有心存侥幸,清醒过来后,选择直接跑路,陈平安会阻拦,但是绝对不会痛下杀手,杀人拘魂牢笼中。
陈平安收起了那颗杜俞压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着那枚雪白甲丸,缓缓拧转,望着那位渠主夫人,“我说过,你知道的,都要说给我听。夫人自己也说过,再也不主动找死了。”
渠主夫人跌坐在地,神色悲恸,满脸凄凉道:“仙师大人,奴婢真的没有藏掖啊,仙师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
她身体扑倒在地,脸颊枕在双臂上,整个人伏地不起,双肩颤动,可怜至极,呜咽道:“奴婢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被仙师如此冤枉。”
陈平安站起身,渠主夫人立即收声。
下一刻,陈平安蹲在了这位渠主水神一旁,手掌按住她的头颅,重重一按,下场与最早杜俞如出一辙,晕死过去,大半头颅陷入地底。
两位侍女畏惧不已,想要逃命,其中一位,被陈平安一袖罡气砸中后背,娇躯嵌入墙壁当中,亦是当场晕厥。
只剩下一个颤颤巍巍的侍女,刚跨出去一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术,不敢动弹。
陈平安转身坐在台阶上,说道:“你比那个穿墙术学得不精的姐妹,要实诚些,先前渠主夫人说到几个细节,你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给我,说说看,就当是帮着你家夫人查漏补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跟你们没过节没恩怨,杀了一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随侍辅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称公子为仙师老爷,可小婢怎么看着公子更像一位纯粹武夫,那杜俞也说公子是位武学宗师来着,武夫杀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拍养剑葫,飞剑十五掠出,如飞雀萦绕树枝,夜幕中,一抹幽绿剑光在陈平安四周飞快游曳。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剑仙!”
据说在苍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飞剑取头颅的剑仙!
陈平安笑道:“你说是就是吧。”
那侍女开始犹豫不决,她脸上的悲苦神色,与渠主夫人先前的楚楚可怜,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
只要自己今晚泄露了天机,依照渠主夫人喜欢猜疑的脾气,以及那位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还不是一个死字?一湖三河两渠,数百年间内,因为一点小事触怒湖君,结果被点了那水灯、魂魄被抽丝剥茧出来作为灯芯日夜燃烧的姐妹,她一双手都数不过来,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那盏水灯滴落最后一点精魄油滴,才算脱离苦海,只是同样再无来生来世了。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一些曲折脉络,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后续打算,为她宽心,但是最后就只是一个字,“说。”
侍女吓得身体一晃,再不敢心存侥幸,便将自己知晓、推敲出来的一些内幕,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给了这位年轻剑仙。
苍筠湖那位湖君,是她们银屏国数一数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几位山岳之主,也可平起平坐,对于随驾城那座城隍庙,素来瞧不起,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灵,曾经与渠主夫人结怨,斗法一场,湖君大人差点就要驾驭湖水,摆出水淹随驾城的架势,逼迫火神祠神祇现身,当着一城百姓的面,磕头认错,后来是被一位白发苍苍的过境剑仙从中斡旋,才就此作罢。但是湖君对随驾城怨恨更深,当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那封秘信,城隍庙被蒙在鼓中,但是湖君却洞若观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那位送信人,得知密信内容后,湖君大人将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祇离境远游的玉玺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与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银屏国京城。
陈平安听到这里,问道:“那火神祠神祇与城隍庙关系如何?”
侍女说道:“关系平平,照理说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却不太喜欢跟城隍庙打交道,许多山上仙家筹办的山水宴席,双方几乎从来不会同时出席。”
陈平安又问,“湖君对那城隍庙又是什么态度?”
侍女柔声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那城隍爷,咱们渠主夫人偶尔在湖底龙宫那边喝高了,回到私宅,便会与我们姐妹二人说些体己话,说湖君老爷笑话那位城隍爷就是个草包,生前最喜欢剽窃寒士诗词,然后砸钱为自己扬名,银屏国选了这么个家伙当城隍爷,只重名声清誉,生前身后都不是个有治政才干的,平日里吟风赏月,自号玩月真人,喜欢当甩手掌柜,也不知驭人之术,所以随驾城这场灾祸,哪里是什么天灾,分明就是人祸。不过咱们苍筠湖与随驾城城隍庙,面子上还算过得去,那位城隍爷经常会带一些京城外出游历的达官显贵、王公子孙,去湖底龙宫长长见识,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数人,个个狐媚子,故而贵客们次次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陈平安说道:“城隍庙一错再错,铸成今日大祸,火神祠自然会被殃及,其实你们那位苍筠湖湖君乐见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声,片刻之后,苦笑道:“湖君老爷是一国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这等卑微小婢,哪里能猜得到。”
陈平安点点头,将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后轻轻一弹指,侍女直挺挺后仰倒地。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墙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滚在地,缓缓醒来,她头疼欲裂,浑身筋骨几乎散架了。
陈平安问道:“方才这小婢脑子里一团浆糊,问不出什么来,你瞧着机灵些,你来说说看?”
这位婢女想要跪地磕头饶命,被陈平安一弹指,力道稍轻,但是仍砸得她如断线风筝,倒飞出祠庙大门,然后又被陈平安一伸手,驾驭返回,将她掐住脖子,双方对视,侍女见着了他的眼神,吓得肝胆欲碎,脸色铁青,呜呜咽咽,似乎有话要说。
陈平安随手将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瘫软在地,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转头凝视着那位渠主夫人,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恋恋不舍,有埋怨。
她最后板着脸,朝那个装神弄鬼的年轻仙师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说完了!”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台阶上,双手轻轻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
陈平安又是抬手一弹指,将其击晕。
然后以行山杖巧妙敲地,渠主夫人被那条蜿蜒而至的罡气打在后脑勺上,顿时清醒过来,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然后痴痴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陈平安一脸怒容,“两个贱婢,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货吗?”
渠主夫人如释重负,以往还埋怨两个侍女都是痴货,不够伶俐,比不得湖君老爷府上那些狐媚子办事得力,勾得住、栓得住男人心。现在看来,反而是好事。一旦将苍筠湖牵连,到时候不但是她们两个要被点水灯,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难保,藻溪渠主那个贱婢最喜欢搬弄唇舌,暗箭伤人,已经害得自己祠庙香火凋零多年,还想要将自己赶尽杀绝,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整座苍筠湖都在看热闹。
陈平安说道:“你去把湖君喊来,就说我帮他宰了鬼斧宫杜俞,让他亲自来道声谢。记得提醒你家湖君大人,我这个人两袖清风,最受不了铜臭气,所以只收顺眼的江河异宝。”
渠主夫人错愕道:“我去?”
陈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渠主夫人起身就要运转本命神通,化作水雾远遁。
陈平安指了指两位倒地不起的侍女,“她俩姿色,比你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谢礼之后,我去过了随驾城,得了那件即将现世的天材地宝,随后肯定是要去湖底龙宫拜访的,我江湖走得不远,但是读书多,那些文人笔札多有记载,自古龙女多情,身边婢女也妖娆,我一定要见识见识,看看能否比夫人身边这两位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龙女和龙宫婢女们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当,我到时候一并讨要了,银屏国京城之行,可以将她们卖出高价。”
渠主夫人赶紧附和道:“两位贱婢能够侍奉仙师,是她们天大的福气……”
陈平安打断她的言语,讥笑道:“可如果我见过了,对她们很失望,那么渠主夫人,和那与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随我入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