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先前在远处山头,看到这边燃起一堆篝火,陈平安便赶过来,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阴灵,正巧可以打杀了好卖钱。
这趟鬼蜮谷之行,历练不多,只是在乌鸦岭打了一架,在桃林不过递了一拳而已,可挣钱倒不算少。
那件肤腻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还有十几具价值不菲的莹莹白骨,至于后者具体能卖出什么样的价格,还不好说。
至于宝镜山深涧之水,虽然不算值钱,可好歹省去陈平安一些小麻烦,之前一口气喝下两斤山涧水,然后呼吸吐纳,心神沉浸,以内视之法,心神进入水府中,水府中那些绿衣童子们,颇为雀跃开怀。
湖边所见,让人有些意外,是那身穿泥金色的俊逸少年,带着两位扈从,应该是打算在湖边歇脚过夜。
陈平安算了算脚力和路线,对方应该是去过了兰麝镇后,游览完毕,便重新沿着“官路”直奔青庐镇而来,所以与绕来绕去的自己碰了头。
那么这座不起眼的小湖,应该就是《放心集》上的铜绿湖了,此地与附近的铜官山,是成双成对宛如道侣的山水。
铜绿湖里边有两种鱼,极负盛名,只是垂钓不易,规矩极多,陈平安当时在书上看过了那些繁琐讲究后,只好放弃。
湖中有一种鱼鳞金黄的蠃鱼,生有双翼,音如鸳鸯,极其名贵珍稀,百年不遇,传说蠃鱼都是成双成对出现,只要获得其中一尾,捕捞上岸后,另外一尾蠃鱼就会自行上岸,进入鱼笼。一对巴掌大小的蠃鱼,浑身是宝,能够卖出两颗谷雨钱,传闻食之可以不受世间任何梦魇纠缠。
此外就是银色的鲤鱼,这种银鲤极大,号称一年一斤,百年之后,此鱼在水中气力极大,不似蠃鱼,银鲤并非此湖独有,被修士誉为小湖蛟,血肉鳞片皆无奇异,只有一处奇妙,那就是属于蛟龙后裔旁支的银鲤,在存活百年之后,就会生有两根蛟龙之须,寸余长,然后每过三百年,须长一寸,若是能够生长成一尺长的蛟龙之须,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宝了。炼制缚妖索和拂尘,增添此物,最是锦上添花,妙用无穷。
只不过陈平安闯过蛟龙沟,去过倒悬山,知道世间犹有道人,以货真价实的蛟龙之须,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尘。
所以对于在铜绿湖极难撞见的蠃鱼和银鲤,陈平安并没有什么太重的觊觎之心。
因为太耗光阴。
《放心集》上的所有捕获记录,修士都耗时极长,动辄几个月乃至半年,期间还需要与两种仙家鱼类斗智斗勇,而且经常会失之交臂。
相较于铜绿湖,陈平安还是对铜官山更寄予希望,那边山上,有血统不纯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出没。
陈平安出现后,少年神色自若。
那位挎弓佩刀的六境女子武夫,挪了挪位置,挡在主人和那个不速之客之间。
黑袍老者始终面无表情,一手持杏黄瓷酒壶,一手持一大块酱肉,细嚼慢咽。
陈平安便在远处拾取枯枝,也点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显然是奔着铜绿湖而来,黑袍老者吃过酒肉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节节青翠晶莹的绿竹,然后拼凑出一根极长鱼竿,鱼线纤细如发,金色鱼钩却大如手掌。少年没有闲着,卷起袖口,蹲在水边,准备打窝的饵料,在一只大木盆内将使劲搓动,时不时加一勺湖水,还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几滴腥味极重的朱红色水珠。
陈平安本就喜好钓鱼,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在少年身边低声言语。
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额头汗水,言语了几句。
女子便起身走向陈平安。
陈平安起身说道:“抱歉,并非有意窥探。”
女子神色冷漠,只是措辞还算温和,“看着无妨。不过我家少爷说了,垂钓银鲤,比较忌讳岸上发出声响,稍有动静,银鲤就会闻声远遁,所以打窝过后再半个时辰,当我们抛竿,可能需要你我双方都熄灭篝火,还不能随便走动。公子若是觉得拘束,可以远离岸边歇息。”
陈平安点点头,熄灭篝火,干脆去了远处,坐在一棵大树上,双手笼袖,远观一行三人的夜间垂钓仙家鱼。
期间那少年见了陈平安竟然直接熄灭了篝火,转头歉意一笑,陈平安也笑着点头致意。
女子返回少年身边,轻轻松了口气。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这一盆盆打窝下去,这铜绿湖真要涨水一尺了啊。”
女子无奈而笑。
垂钓大泽巨湖当中的奇异鱼类,打窝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钱,鱼类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钓客一掷千金,自家少爷是从来不吝啬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传,少爷就有了袁一尺的绰号。
陈平安虽然离着远,但是看得出来,那个浑身富贵气的少年,光是打窝一事,就砸下一大笔本钱。
不是几颗雪花钱的事情,说不定一两颗小暑钱都有了。
打窝之后,那三人便开始安静等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山涧水,开始闭目养神。
当那黑袍老者开始抛竿,陈平安才睁眼。
呼啸成风。
鱼线抛出一个巨大弧度,远远坠入铜绿湖中央地带。
长夜漫漫。
夜钓大鱼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个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根花梨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哈欠不断。
女子依旧站在少年身后,防备着远处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下山游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两个时辰后,少年已经开始打瞌睡。
黑袍老者几次轻轻提竿散饵,然后继续抛竿,耐心极好。
那女子武夫更是纹丝不动。
陈平安靠着树干,仰头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苍茫间。
浩然天下有千山万水,唯有一轮月。
陈平安怔怔出神。
听说山上有许多仙人手笔的神仙图,一幅画卷上,会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开花谢。
天地怎么会这么大,人怎么就这么渺小呢?
为什么一个人长大后,就会觉得孤单呢。
陈平安轻轻压下斗笠,遮掩面容。
宁姑娘,我很好,你还好吗?
第494章 天上白玉京
天亮时分,那黑袍老者已经收起鱼竿,那银鲤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会离开水底,四处游曳觅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钩,即便被拖拽上岸,通灵的银鲤也会选择玉石俱焚,使得两根蛟龙之须灵气消散,虽然不至于彻底沦为俗物,可难免品相大跌。
不过一行三人并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泽垂钓大鱼,别说是银鲤这等灵鱼,就是寻常山野渔翁向往的青、草大物,一夜苦等无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人收竿后,开始更换鱼线鱼钩,尤其是鱼钩,变得异常玲珑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开始重新调配窝料,耗钱更巨,大概是要垂钓更为稀罕的金色蠃鱼了。
那少年记起一事,转头望向那棵大树,喊道:“道友,想要钓起蠃鱼,纯粹靠运气了,并无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钓?我有竹筏,咱们可以一同筏钓。”
那女子扈从有心阻拦,已经来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铜钱,双手手心轻轻摩挲一番,凭空变出一只手指长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丢入湖中,竹筏蓦然变大,湖水荡起一阵涟漪。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跃下树枝,往岸边走去。
那女子以聚音成线之术,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轻人也是个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
昨夜此人在树上睡觉,呼吸绵长,如潺潺流水,拳意纯粹且凝练,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
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跻身炼神三境之后,才可以达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灵庇护。
所以这个年轻游侠,多半是位豪阀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涟漪告诉女子,“我只担心那些来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个造诣高的年轻武夫,反而不用太过担心。我们三郎庙,最不怕那些不长脚的山头。放心吧,垂钓,我会多盯着点他,少爷身上又同时穿着法袍和甲丸,能够抵御金丹剑修两次倾力一击,出不了纰漏。”
陈平安走上了竹筏,那女子娴熟撑蒿,竹筏缓缓行划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动递过来的板凳,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从咫尺物当中取出自己的鱼竿,特制饵料自然是只能与那位少爷借了。女子眼神微微异样,武夫随身携带方寸物,可不常见,果然是一位豪阀公孙。老者倒是不以为意,神色自若,还跟自家少爷一起,与那摘了斗笠的年轻游侠闲聊起来,双方都心有灵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这就意味此人确实尚未跻身武道炼神三境。
那出身显贵的少年郎,显然是没怎么走过江湖的,与陈平安一起抛竿后,直截了当说道:“这位公子,我就觉得我们这些真心喜欢钓鱼的,少有坏人,你觉得呢?刘爷爷与樊姐姐对你处处提防,我觉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犹然悠哉,从木盆中捻起一些饵料,随手抛入湖中。
可那姓樊的女子扈从便有些尴尬。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酝酿片刻,讲了个折中的说法:“坏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历练,不管如何谨慎,都不过分。”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我晓得你这话是出于好心,只不过我家太爷爷、到爷爷,再到我爹娘,每次我离家,他们的言语口气,都是这般,我实在是有些烦了。”
陈平安就不说话了。
一场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过这少年,是不是太不见外了点?
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陈平安心思微动,只是故意无所察觉,依旧盯着湖面。
黑袍老者转头望向远方,微笑道:“少爷,披麻宗杜文思快要来了,我们先前在兰麝镇那边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对不上,害怕我们出了意外,这位年轻金丹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烦这些应酬往来,意气相投的同辈还好,若是祖辈们的关系,他实在是不擅长打点关系。那女子武夫轻声道:“少爷,听说杜文思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当年离开骸骨滩游历北方,路过咱们家门口,与老太爷投缘,成了忘年交,想必也会与少爷你聊得来。”
少年点点头,朝女子做了个鬼脸,笑道:“樊姐姐,出门在外的礼数,我还是懂的。”
女子眼神温柔,嘴角翘起。
陈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得嘞。
身边这个傻小子,一时半会,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无声言语。
有身穿一袭雪白麻衣的练气士逍遥御风而来,天际远处雷声大震,如冬雷滚滚。
临近铜绿湖后,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缓御剑速度,速度其实依旧不慢,但是动静几无,近乎无声无息。
他没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选择站在岸边安静等待,也无开口说话,应该是害怕惊扰铜绿湖的游鱼。
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
陈平安就要收起鱼竿。
不曾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还想钓鱼,就接着钓,这竹筏留给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庐镇,再回这铜绿湖钓那银鲤,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门收放竹筏的口诀,简单得很,回头你捎去青庐镇,随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我要马上赶路。这次登筏垂钓,本就是为了散心。”
少年还不至于强行要求别人接受自己的美意。
一起返回岸边,少年收起了竹筏,向那披麻宗年轻金丹行礼后,灿烂笑道:“三郎庙袁宣,见过杜叔叔。”
杜文思笑着点头,“我就猜到你会在铜绿湖这边垂钓,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来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来。你太爷爷如今身体还好?”
袁宣笑道:“硬朗着呢。”
杜文思笑了起来。
陈平安抱拳告辞。
陈平安与杜文思视线交汇的时候,双方几乎同时点头致意。
陈平安走出没几步,袁宣就追上他,轻声道:“若是去往青庐镇,最好走那条官路,绕归绕,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经过那片大妖横行的蛮瘴之地,一个个裂土为王,胆子奇大,竟然合称六圣,抱团成势,联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几位城主,很是凶悍。城池鬼物和这伙妖怪,经常往来厮杀,沙场交锋似的,据说还有位大妖专门搜罗兵书,成天钻研兵法,倒也滑稽。”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钓成功,鱼获大丰,蠃鱼、银鲤一并收入囊中。”
袁宣使劲点头,先前说漏了嘴,便干脆自我介绍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庙弟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陈平安,来自宝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实听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别洲人氏了。”
陈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话?”
陈平安说道:“客气话。”
袁宣哈哈大笑,开心不已。
就说嘛,天下钓友是一家,没啥坏人。
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钓,自然都是被精于此道的太爷爷带出来的,太爷爷老早就说过,智者乐水,嗜好垂钓,更是难能可贵,因为智慧机敏之人,反而最难心定,而钓鱼就最讲求一个定字。
双方就此告别。
三郎庙袁宣主仆一行,跟随杜文思沿着那条官路去往青庐镇。
陈平安则去往铜官山。
会一会那边的搬山猿和撵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领教领教它们的铜皮铁骨。
至于袁宣所在的三郎庙,陈平安在龙泉郡查阅俱芦洲风土人情的时候,就已经有所了解,三郎庙是北俱芦洲一座最大的兵器铺子,口碑极好,名副其实的交友遍天下。当然,三郎庙修士,最著名的,是一个个都很能打。
难怪。
少年袁宣会如此单纯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