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少女悄悄问道:“咋回事?”
少年笑道:“跑了趟祖师堂。”
中年修士走入店铺,少年疑惑道:“杨师兄你怎么来了?”
中年修士笑道:“随便看看。”
眼前少年,虽然如今才洞府境修为,却是他的小师弟,名叫庞兰溪,少年爷爷是披麻宗的客卿,正是店铺所有神女图廊填本的主笔人,天赋极佳的庞兰溪,是披麻宗从未出现过的剑仙胚子,更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开山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因为这位被誉为北俱芦洲南方杀力稳居前十的玉璞老祖,曾经在祖师堂立誓此生只收取一名弟子,所以老祖当年收取还是一个幼-童的庞兰溪作为嫡传,本该是一桩可喜可贺的盛事,但是脾气古怪的老祖却让披麻宗不用声张,只说了一句极其符合老祖脾气的言语:不用急,等我这徒儿跻身了金丹再宴请八方,反正用不了几年。
中年修士看着无忧无虑的庞兰溪,心中苦笑不已,小师弟,当下可是你的大道关键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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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仿佛仙宫的秘境当中,一位中年男子蓦然现身,一个踉跄,抖了抖袖子,笑道:“总算得偿所愿,能够来此瞧瞧仙女姐姐们的绝世风采。”
他轻轻喊道:“喂,有人在吗?”
他缓缓散步,环顾四周,欣赏仙境风光,突然抬起手,捂住眼睛,念叨道:“这是仙女姐姐们的闺阁之地,我可莫要瞧见不该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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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滩以北,有一位年轻女冠离开初具规模的宗门山头,她作为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仙家宗主,独自驾驭一艘天君师兄赠送的仙家渡船,火速往南,作为一件仙家至宝流霞舟,速度犹胜跨洲渡船,竟是能够直接在相距千百里的两处云霞之中,好似修士施展缩地成寸,一闪而过,无声无息。
至于骸骨滩鬼蜮谷边境上,头戴斗笠的年轻剑客,与当地驻守修士打理的铺子,购买了一本专门解释鬼蜮谷注意事项的厚重书籍,书中详细记载了诸多禁忌和各处险地,他坐在一旁晒着太阳,慢慢翻书,不着急交一笔过路费、然后进入鬼蜮谷中历练,磨刀不误砍柴工。
冬日和煦,年轻人抬头看了眼天色,万里无云,天气真是不错。
第488章 缘来情根深种
姜尚真行走期间的这一处仙家秘境,虽无洞天之名,胜似洞天。
此地琼楼玉宇,奇花异草,鸾鹤长鸣,灵气充沛如水雾,每一步都走得教人心旷神怡,姜尚真啧啧称奇,他自认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手握一座享誉天下的云窟福地,当年去往藕花福地虚度光阴一甲子,只不过是为了帮助好友陆舫解开心结,顺便借着机会,怡情散心而已,如姜尚真这般闲云野鹤的修道之人,其实不多,修行登高,关隘重重,福缘当然重要,可厚积薄发四字,从来是修士不得不认的千古至理。
姜尚真当年游历壁画城,撂下那几句豪言壮语,最终不曾获得壁画神女青睐,姜尚真其实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出于好奇,返回桐叶洲玉圭宗后,还是与老宗主荀渊讨教了些披麻宗和壁画城的机密,这算是问对了人,仙人境修士荀渊对于天下众多仙子神女的熟稔,用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当年荀渊还专程跑了一趟中土神洲的竹海洞天,就为了一睹青神山夫人的仙容,结果在青神山四周流连忘返,恋恋不舍,到最后都没能见着青神夫人一面不说,还差点错过了继承宗主之位的大事,还是上任宗主跨洲飞剑传讯给一位世代交好的中土飞升境大修士,把荀渊给从竹海洞天强行带走,传言荀渊返回宗门后山之际,身心已经皆如枯朽腐木的老宗主即将坐地兵解,仍是强提一口气,把弟子荀渊给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气得直接将祖师堂宗主信物丢在了地上。当然,这些都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毕竟当时除了上任老宗主和荀渊之外,也就只有几位早已不理俗事的玉圭宗老祖在场,玉圭宗的老修士,都当是一桩美谈说给各自弟子们听。
不过姜尚真倒是觉得,按照那对师徒臭味相投的脾气,传言应该是真,说不定上任老宗主之所以如此气愤,荀渊不曾目睹青神山夫人,恰好就是原因之一。
姜尚真放下装模作样的双手,负后而行,想到一些只会在山巅小范围流传的秘事,唏嘘不已。
再看此地绝美风景,便有些心疼那些仙女姐姐了。
宗主荀渊曾言披麻宗选择骸骨滩作为开山之地,八幅壁画神女的机缘,是重中之重,说不定一开始就决意在一洲最南立宗,所谓的与北俱芦洲本土剑仙交恶,都是顺势为之,为的就是掩人耳目,“被迫”选址南端。荀渊这辈子翻阅过不少中土顶尖仙家世家代代相传的秘档,尤其是儒家掌礼一脉古老家族的记录,荀渊推测那八位天庭女官神女,有些类似如今人间王朝官场的御史台、六科给事中,巡游天地八方,专门负责监督上古天庭的雷部神人、风伯雨师之流,以免某司神人擅权横行,故而八位不知被哪位上古大修士封禁于壁画中的天官神女,曾是远古天庭里边位卑权重的职务,不容小觑。
天庭碎裂,神道崩坏,上古功德圣人分出了一个天地有别的大格局,那些侥幸没有彻底陨落的古老神灵,本命神通广大,几乎全部被流放、圈禁在几处不为人知的“山顶”,将功赎罪,帮助人间风调雨顺,水火相济。
据说宝瓶洲兵家祖庭真武山的一座大殿,还有风雪庙的祖师堂重地,就可以与某些上古神灵直接交流,儒家文庙甚至对此并不禁绝,反观宝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神诰宗、祖上出过数位“大祝”的云林姜氏,反而都没有这份待遇。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灵气充沛,惊世骇俗,以至于他此刻如雨后行走山林小径,水露沾衣,姜尚真心想恐怕飞升境之下,连同自己在内,只要能够在此结茅修行,都可以大受裨益,至于飞升境修士,修道之地的灵气厚薄,反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姜尚真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真是沁人心脾,应该是带着神仙姐姐们的香味。”
姜尚真笑着抬头,远处有一座匾额金字模糊不清的府邸,灵气尤为浓郁,仙雾缭绕在一位站在大门口的神女腰间,起起伏伏,神女腰间悬挂那枚“掣电”挂砚,隐约可见。
还有一位神女坐在屋脊上,手指轻轻旋转,一朵玲珑可爱的祥云,如雪白鸟雀萦绕飞旋,她俯瞰姜尚真,似笑非笑。
挂砚神女冷笑道:“好大的胆子,仗着玉璞境修为,就敢只以阴神远游至此。”
坐在屋顶上的行雨神女微笑道:“难怪能够瞒天过海,悄然破开披麻宗山水阵法和我们仙宫禁制。”
姜尚真作揖道:“挂砚姐姐,行雨姐姐,时隔多年,姜尚真又与你们见面了,真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挂砚神女有紫色电光萦绕双袖,显而易见,此人的油腔滑调,哪怕只是动动嘴皮子,实则心止如水,可依然让她心生不悦了。
行雨神女问道:“壁画城以外,我们曾经与披麻宗有过约定,不好多看,你那真身可是去找我们姐姐了?”
双方言语之间,远处有一头七彩麋鹿在一座座屋脊之上跳跃,轻灵神异。
姜尚真点了点头,视线凝聚在那头七彩鹿身上,好奇问道:“早年听闻宝瓶洲神诰宗有仙子贺小凉,福缘冠绝一洲,如今更是在咱们俱芦洲开宗立派,身边始终有一头神鹿相随,不知道与彼鹿与此鹿,可有渊源?”
挂砚神女有些不耐烦,“你这俗子,速速退出仙宫。”
姜尚真神色肃穆,一本正经道:“两位姐姐若是厌烦,只管打骂,我绝不还手。可如果是那披麻宗修士来此撵人,姜尚真没啥大本事,只是颇有几斤风骨,是万万不会走的。”
挂砚神女骤然间一身电光暴涨,衣带飞摇,宛如身披一件紫色仙裙,看得出来,无需披麻宗老祖烧香敲门进入此地,按照约定不许世人打搅她们清修,她就已经打算亲自出手。
只是那位身材修长、梳朝云髻的行雨神女缓缓起身,飘落在挂砚神女身边,她身姿曼妙,轻声道:“等姐姐回来再说。”
挂砚神女远远不如身边行雨神女性情婉约,不太情愿,仍是想要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嘴上抹油的登徒子,玉璞境修士又如何,阴神独来,又在自家仙宫之内,至多便是元婴修为,莫说是她们两个都在,便是只有她,将其驱逐出境,也是十拿九稳。可是行雨神女轻轻扯了一下挂砚神女的袖子,后者这才隐忍不发,一身紫电缓缓流淌入腰间那方古拙的行囊砚。
壁画之外,响起三次敲门之声,落在仙宫秘境之内,重如天边神人擂鼓,响彻天地。
行雨神女抬头望去,轻声道:“虢池仙师,好久不见。”
姜尚真转头仰望,云海之中,一双巨大的绣花鞋先后踩破云海,等到这位仙师真身降临在地,已经恢复寻常身高。
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妇人,个子不高,但是气势凌人,腰间挂有一把法刀,刀柄为骊龙衔珠样式。
饶是姜尚真都有些头疼,这位妇人,模样瞧着不好看,脾气那是真的臭,当年在她手上是吃过苦头的,当时两人同为金丹境的地仙修士,这位女修只是听信了关于自己的丁点儿“谣言”,就跨过千重山水,追杀自己足足小半年光阴,期间三次交手,姜尚真又不好真往死里下手,对方终究是位女子啊。加上她身份特殊,是当时披麻宗宗主的独女,姜尚真不希望自己的返乡之路给一帮脑子拎不清的家伙堵死,所以难得有姜尚真在北俱芦洲接连吃亏的时候。
如今这位虢池仙师已是披麻宗的宗主,跌跌撞撞,勉强跻身的玉璞境,大道前程不算太好了,只是没办法,披麻宗选取当家人,历来不太看重修为,往往是谁的脾气最硬,最敢舍得一身剁,谁来担任宗主。所以姜尚真这趟跟随陈平安来到骸骨滩,不愿逗留,很大原因,就是这个早年被他取了个“矮脚母老虎”绰号的虢池仙师。
不过有些意外,这位女修本该在鬼蜮谷内厮杀才对,若是祖师堂那位玉璞境来此,姜尚真那是半点不慌的,论捉对厮杀的本事,搁在整个浩然天下,姜尚真不觉得自己如何拔尖,即便在那与北俱芦洲一般无二的大洲桐叶洲,都闯出了“一片柳叶斩地仙”、“宁与玉圭宗结仇,莫被姜尚真惦念”的说法,其实姜尚真从来不当回事,可是要说到跑路功夫,姜尚真还真不是自夸,由衷觉得自己是有些天赋和能耐的,当年在自家云窟福地,给宗门某位老祖联手福地那些逆贼蝼蚁,一起设下了个必死之局,一样给姜尚真跑掉了,当他离开云窟福地后,玉圭宗内部和云窟福地,很快迎来了两场血腥清洗,老头子荀渊袖手旁观,至于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更是惨不忍睹,福地内所有已是地仙和有望成为陆地神仙的中五境修士,给姜尚真带人直接打开“天门”,杀穿了整座福地,拼着姜氏损失惨重,依然果断将其全部一锅端了。
要知道姜尚真一直有句口头禅,在桐叶洲广为流传,男欢女爱,必须长长久久,可隔夜仇如那隔夜饭,不好吃,老子吃屎也定要吃一口热乎的。
虢池仙师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那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微笑道:“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我关门打狗了。”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似乎认不得这位虢池仙师了,片刻之后,恍然大悟道:“可是泉儿?你怎的出落得如此水灵了?!泉儿你这要是哪天跻身了仙人境,不做大动,只需稍改容颜,那还不得让我一双狗眼都瞪出来?”
妇人眯起眼,一手按刀,一手伸出手掌,皮笑肉不笑道:“容你多说几句遗言。”
姜尚真“痴痴”望着那女修,“果然如此,泉儿与那些徒有皮囊的庸脂俗粉,到底是不一样的,平心而论,泉儿虽然姿色不算世间最出彩,可当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只要男子一眼看到了,就再难忘记。”
妇人笑呵呵道:“嗯,这番言语,听着熟悉啊。雷泽宗的高柳,还记得吧?当年咱们北俱芦洲中部数一数二的美人,至今尚无道侣,曾经私底下与我提起过你,尤其是这番措辞,她可是铭记在心,多少年了,依旧念念不忘。姜尚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境界高了不少,可嘴皮子功夫,为何没半点长进?太让我失望了。”
姜尚真神色自若,微笑道:“确实是我的错,这些年光顾着修行,有些荒废本业了,泉儿,还是你待我真诚,我今后一定为了你再接再厉。”
挂砚神女嗤笑道:“这种人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行雨神女说道:“等下你出手相助虢池仙师吧,我不拦着你。”
姜尚真环顾四周,“此时此景,真是牡丹花下。”
行雨神女突然神色凝重起来。
只见她凝神屏气,定睛望向一处。
挂砚神女如临大敌,示意披麻宗虢池仙师稍等片刻。
壁画城中。
一位来自狮子峰的年轻女子,站在一幅神女图下,伸手一探,以心声淡然道:“还不出来?”
几乎同时,挂砚神女也心神震动,望向另外一处,一位远游北俱芦洲的外乡男子,正仰头望向“自己”,神色疲惫,但是他心有灵犀,对画卷神女会心而笑道:“魂牵梦萦,夜夜相见不得见,总算找到你了。”
而摇曳河祠庙畔,骑鹿神女与姜尚真的真身并肩而行,然后一艘流霞舟急坠而落,走出一位女子宗主,见到了她之后,骑鹿神女心境如被拂去那点尘垢,虽然依旧不解其中缘由,但是无比确定,眼前这位气象宏大的年轻女冠,才是她真正应该追随侍奉的主人。
摇曳河边,姿容绝美的年轻女冠望向姜尚真,皱了皱眉头,“你是他的护道人?”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
但是姜尚真却瞬间了然,有些结果真相,过程歪歪绕绕,半点不清楚,其实不妨事。
姜尚真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骑鹿神女却说了一句杀机四伏的拆台言语,“方才此人言语隐晦,大意仍是劝说我追随那个年轻游侠,居心叵测,差点误了主人与我的道缘。”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兮兮道:“看来北俱芦洲不太欢迎我,该跑路了。”
骑鹿神女突然神色幽幽,轻声道:“主人,我那两个姐妹,好像也机缘已至,没有想到一天之内,就要各奔东西了。”
贵为一宗之主的年轻女冠对此并不上心,风尘仆仆赶来此地的她眉头紧蹙,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
直到这一刻,姜尚真才开始惊讶。
因为眼前这位已经被他猜出身份的女冠,起了杀心。
山上的男女情爱,打是亲骂是爱,姜尚真那是最熟悉不过了。
愿意动杀心的,那真是缘来情根深种,缘去依然不可自拔。
年轻女冠没有理会姜尚真,对骑鹿神女笑道:“我们走一趟鬼蜮谷的白骨京观城。”
骑鹿神女轻声提醒道:“主人如今堪堪跻身玉璞境,境界尚未稳固,可能会有些不妥。”
年轻女冠摇头道:“没关系,这是小事。”
她有大事,要做了断。
第489章 赶赴京观城
鬼蜮谷入口处,是一排巨大的牌坊楼,最前边的一座,是那规模惊人的五间六柱十一楼,以名贵的黄、绿琉璃砖嵌砌壁面,每条龙柱上都雕刻有历代披麻宗老祖的降魔图,匾额为“气壮观奇”。
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往往眼力极好,只是先前陈平安望向牌坊之后,根本看不清道路的尽头,而且似乎还不是障眼法的缘故。
不过比起接连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那道门,此处牌坊楼的玄妙,倒是没让陈平安如何惊奇。
陈平安随便坐在牌坊附近,翻了一个多时辰的书,因为看得细致,不愿遗漏任何细节,才看了小半,就打算今天先在不远处的集市客栈歇息,明天再作打算,是再浏览一下鬼蜮谷的边境风景,还是通过那排牌坊楼,进入鬼蜮谷,深入腹地历练,都不着急。
陈平安收起书,走向那座繁荣集市,这是披麻宗租赁给一个骸骨滩小门派的修士打理,诸多产业,皆是如此,披麻宗修士并不亲自参与经营,毕竟披麻宗总共不到两百号人,家业又大,事事亲力亲为,耽误大道修行,得不偿失。
只不过苏姓元婴坐镇跨洲渡船,杨姓金丹负责巡视壁画城,是例外,因为这两桩事,涉及到披麻宗的面子和里子。
如今的落魄山,已经有了些山头大宅的雏形,朱敛和石柔就像分别担任着内外管事,一个在山上操持庶务,一个在骑龙巷那边打理生意,
直到真正离开了龙泉郡,陈平安在跨洲渡船上的偶尔练拳间隙,也会回头再看再想,才觉得这里边的有趣,两位管事模样的家伙,竟然一位是远游境武夫,一位是身穿仙人遗蜕的枯骨女鬼,谁能想象?
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就已经跟朱敛打好招呼,自己一般不会轻易飞剑传讯回牛角山,而那只小剑冢里边所藏两柄飞剑,无法跨洲,所以这次远游北俱芦洲,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毕竟如今的落魄山,很安稳。
应该忌惮的,是别人才对。
陈平安走在路上,扶了扶斗笠,自顾自笑了起来,自己这个包袱斋,也该挣点钱了。
骸骨滩是个无需讲那儒家礼法的地方,小集市没名字,给当地人俗称奈何关,喊惯了之后,来来往往都认。
哪怕日头高照,集市这边的街巷依旧显得阴气森森,十分沁凉,按照那本披麻宗版刻书籍《放心集》所说,是鬼蜮谷阴气外泻的缘故,所以身体孱弱之人勿近,不过这些听上去很吓人的阴气,书上黑纸白字明确记载,已经被披麻宗的山水阵法淬炼,相对纯粹且均匀,一定程度上适宜修士直接汲取,所以只要练气士御风凌空,放眼望去,就会发现不单单是集市周边,整条鬼蜮谷边境沿线,多有练气士在此结茅修道,一座座素雅却不简陋的茅屋,星罗棋布,疏密得当,这些茅屋,都由擅长风水堪舆的披麻宗修士,专门请人建造在阴气浓郁的“泉眼”上,而且每座茅屋都摆有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修道之人,可以短期租借一栋茅屋,财大气粗的,也可以全盘买下,那本《放心集》上,列有详细的价格,明码标价。
这大概就是披麻宗的生财之道。
以后的落魄山,得好好学上一学。
陈平安进入集市后,一路闲逛,发现几乎所有商铺,都会贩卖一种晶莹如玉的白骨,这是《放心集》货殖篇里详细介绍的一种后天灵宝,颇为珍稀,鬼蜮谷内一开始是诞生于古战场遗址的众多鬼物纷纷聚拢,半数是被披麻宗修士以巨大代价驱逐至此,免得肆意为祸整座骸骨滩。
后来这些阴物一部分如同练气士的境界攀升,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演化为宛如山水神祇的英灵,更多则是沦为横行无忌的暴虐厉鬼,岁月悠悠,又有专门“以鬼为食”的强大阴灵出现,双方纠缠厮杀,落败者魂飞魄散,转化为鬼蜮谷的阴气,投胎转世的机会都已失去,而那些品秩高低不一的累累白骨则散落四方,一般都会被胜者作为战利品收藏、储存起来,鬼蜮谷内
练气士和纯粹武夫进入鬼蜮谷历来,这些洁白如玉的尸骨就成了一笔相当不俗的彩头。
许多山上商贾,多是来此购买被鬼蜮谷至阴之气淬炼得极为纯粹的白骨,是炼制众多阴冥法器的绝佳材料。
陈平安最后走入一间集市最大的铺子,游客众多,拥挤不堪,都在打量一件被封禁在琉璃柜中的镇店之宝,那是一副鬼蜮谷某位覆灭城池的城主阴灵骨架,高一丈,在琉璃柜内,被店铺故意摆放为坐姿,双手握拳,搁放在膝盖上,目视远方,即便是彻彻底底的死物,仍有一方霸主的睥睨之姿。
这具白骨全身布满天然银线,交错繁密,光华流转不定。
据说这副骨架的主人,“生前”是一位境界相当于元婴地仙的英灵,桀骜不驯,率领麾下八千鬼物,自立为王,四处征战,与那位玉璞境修为的鬼蜮谷共主,多有摩擦,但是《放心集》上并无记载这尊英灵的陨落过程,而按照店铺当下那个唾沫四溅的年轻伙计的说法,是自家掌柜早年结识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北方剑仙,故意以洞府境剑修示人,掌柜却与之意气相投,以礼相待,结果那位剑仙走了一趟鬼蜮谷后,就带出了这副价值连城白骨,竟是直接赠予铺子,说就当是先前赊欠的那些酒水钱了,也无留下真实姓名,就此离去。
在别处,听到这种噱头十足的荒诞故事,陈平安肯定全然不信,但是在这北俱芦洲,陈平安半信半疑。
这副仿佛一位地仙骨骼“金枝玉叶”的英灵白骨,是当之无愧的上品法宝,店铺伙计说一般情况不卖,但是如果真有诚意,可以商量,不过伙计说得明明白白,兜里没个四五十颗谷雨钱,就提也莫提,免得双方都浪费口水。哪怕如此天价,陈平安还是发现店铺内,有几拨人跃跃欲试。
陈平安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离了店铺,找了家客栈,房间并不豪奢,就是干净清爽些。类似摇曳河那座渡口茶摊,都不待见黄金白银,一颗雪花钱起步,可以住三天,不包伙食酒水。若是在山下的俗世王朝,即便是富贾如云的大骊京城,如果一间仿佛螺蛳壳大小的客栈屋舍,敢收一天三百多两银子,估计一样早给唾沫淹死了。
陈平安摘下斗笠和背后剑仙,继续翻阅那本越看越让人不放心的《放心集》。
骸骨滩是北俱芦洲十大古战场遗址之一,鬼蜮谷更是特殊,是一处光阴漩涡之地,自成小天地,如同阴冥,疆域丝毫不比“阳间”的骸骨滩小,其中有一位如今相当于玉璞境修为的巨大英灵,最早脱颖而出,一呼百应,聚拢了数万阴兵阴将,打造出一座声名赫赫的白骨京观城,宛如王朝京城,又有周边城池大小数十座,半数依附京观城,其余半数是由一些道行高深的鬼物经营创造,与京观城遥遥对峙,不甘心寄人篱下,担任附庸,千年之间,合纵连横,鬼蜮谷内的鬼物越来越少,但是也越来越强大。
历史上鬼蜮谷阴物曾经两次试图突破界限,想要出关大掠骸骨滩,最好是能够沿着摇曳河北上,一鼓作气吃掉沿途两个国家,然后掳走活人带回鬼蜮谷,以阴毒秘术炮制新生阴物鬼魅,壮大兵马,所幸都被披麻宗修士阻拦,可也使得披麻宗两度元气大伤,声势从巅峰跌入谷底。
披麻宗在北俱芦洲从站稳脚跟到开疆拓土,可谓诸事不顺。
不过北俱芦洲底蕴之深厚,由此可见,一座骸骨滩,光是披麻宗就拥有三位玉璞境老祖,鬼蜮谷也有一位。
反观东宝瓶洲,如果不提那一撮秘密渗透进来的高人隐士,只说在宝瓶洲土生土长的修道之人,位于山巅的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
不过关于此事,崔东山早有提醒,说了宝瓶洲疆域不到俱芦洲三成,宝瓶洲的玉璞境,数量稀少,是那凤毛麟角的存在,比不得别洲声势,但是宝瓶洲只要是跻身了上五境的修道之人,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例如那书简湖刘老成,以及风雪庙魏晋这种天之骄子,都是分了些一洲气运的古怪存在,若是与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同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谱牒仙师厮杀搏命,刘老成和魏晋的胜算极大。
练气士和武夫一旦选择入谷历练,就等于与披麻宗签了一道生死状,是富贵是暴毙,全凭本事和运气,挣了横财,披麻宗不眼红不垂涎,一文钱不多收,死在了鬼蜮谷,从此生生死死不得超脱,也别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