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556章

作者:烽火戏诸

  手腕一拧,手中又多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扶了扶。

  不知为何,那头已被纳入一国山水谱牒的神祇山怪,竟是不由自主地双膝发酸,一身本命神通竟然仿佛如被无上仙法压胜,彻底运转不灵。

  只是比起当年在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

  在落魄山竹楼练拳之后,陈平安开始神意内敛。

  虽未完全能够收放自如,却也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外泻,而自己浑然不觉。

  不然这趟古寺之行,陈平安哪里能够见到韦蔚和两位婢女阴物,早给吓跑了。

  下一刻。

  女鬼韦蔚瞪大一双漂亮的杏眼。

  不知何时,那个青衫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魁梧山神一剑之外的地方。

  刚好一剑的距离。

  因为那人不知怎么就已经拔剑出鞘了,剑尖上挑,刺入那头山怪的下颚,竟是直接将其挑离地面。

  一位山神的金身,开始当场碎裂出无数条细缝。

  陈平安微微仰头,“当年杀了头为祸一方的黄鳝河妖,就有因果业障缠身,那么杀一位山水正神,应该只多不少。”

  韦蔚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只觉得天地寂静,唯有那个青衫剑客的话音,悠悠响起。

  “没关系,这份因果,我接了。”

  ————

  女鬼韦蔚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过了许久,才稍稍回过神来,能够动一动脑子,却又开始发呆,不知为何他没杀自己。

  当然到最后也不知道那把剑,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把半仙兵。

  古寺内,反而是那个丰腴女鬼,开始跪地砰砰磕头求饶。

  高挑女鬼则战战兢兢来到韦蔚身边,颤声说道:“主人一直入神想事情,那位仙师喊了一声没反应,便要奴婢转告主人,说以后这座古寺,咱们就别再来了,假若能够多积攒些阴德,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古寺这边的菩萨,都看着呢。”

  韦蔚也察觉到自己的怪诞境地,强行运转术法,好似强行从泥泞中拔出双脚一般,这才恢复神智清明,大口喘气,身为女鬼,都出了一身虚汗,她的衣裙和绣花鞋,不比身边的婢女丫鬟,可不是使了那类粗劣的障眼法。

  韦蔚瞥了眼本该躺着一具山怪身躯却空荡荡的地面,连血迹都没有,皱眉问道:“那个人呢?”

  高挑女鬼摇头道:“说完就走了。”

  韦蔚刚想要一脚踹得那个磕头贱婢灰飞烟灭,只是猛然间收回绣花鞋,恼火道:“留你一命!回府受罚!”

  她大手一挥,“走,赶紧走!”

  只是离开破败古寺之前,她在门槛那边停步转身,双手合十,这位从不信佛的女鬼恶煞,竟然低头呢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最后韦蔚瞥了眼那堆尚未熄灭的篝火,一团光亮。

  她们就此掠去,打道回府。

  在韦蔚三头女鬼离去后。

  一袭青衫竟然没过多久,就重新返回了古寺,摘了斗笠,依旧对着那对篝火,偶尔添加枯枝,如同守夜。

  期间起身一次,然后站在寺内一处,闭着眼睛,以虚握长剑之姿势,轻轻向前挥剑一次。

  天微微亮。

  他走出寺庙大门,来到崖畔,缓缓走桩。

  出完拳后站定,转头一笑。

  陈平安收回视线,举目远眺。

  天高地阔,风景如画。

  相信明一年春,又会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第471章 听说你要问剑

  铁符江畔,几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带头走在前方,身后是儒衫的年轻男女,显然皆是儒家门生。

  队伍如同一条青色长蛇,人人高声朗诵《劝学篇》。

  江水潺潺,书声琅琅。

  队伍中,有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腰间别有一只装满清水的银色小葫芦,她背着一只小小的绿竹书箱,过了红烛镇和棋墩山后,她曾经私底下跟茅山主说,想要独自返回龙泉郡,那就可以自己决定哪里走得快些,哪里走得慢些,只是老夫子没答应,说跋山涉水,不是书斋治学,要合群。

  期间经过铁符江水神庙,大骊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杨花,一位几乎从不现身的神灵,破天荒出现在这些书院子弟眼中,怀抱一把金穗长剑,目送这拨既有大隋也有大骊的读书种子。照理说,如今山崖书院被摘掉了七十二书院的头衔,杨花身为大骊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无需如此礼遇。

  可搬迁到大隋京城东华山的山崖书院,曾是大骊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而山主茅小冬如今在大骊,依旧桃李盈朝,尤其是礼、兵两部,更是德高望重。

  而杨花曾经还是那位宫中娘娘身边捧剑侍女的时候,对于仍在大骊京城的山崖书院,仰慕已久,还曾跟随娘娘一起去过书院,早就见过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她才有今日的现身。

  在铁符江和龙须河接壤处的那处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几位山主,还有龙泉郡太守吴鸢,袁县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还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禄街李氏家主,李希圣、李宝箴、李宝瓶三兄妹的爷爷。元婴境修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骊头等供奉,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宣扬而已。

  大骊宋氏当年对于掌握了绝大多数龙窑的四大姓十大族,又有不为人知的特殊恩赐,宋氏曾与圣人签订过密约,宋氏准许各个家族中“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历代坐镇此地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准许破例修行,并且能够无视骊珠洞天的天道压胜与秘法禁制,只不过修行之后,无异于画地为牢,并不可以擅自离开洞天地界,不过大骊宋氏每百年又有三个固定的名额,可以悄悄带人离开洞天,至于为何李氏家主当年明明已经跻身金丹地仙,却一直没能被大骊宋氏带走,这桩密事,想必又会牵扯甚广。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婴地仙,遥遥便见着了那位心爱孙女,顿时满脸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孙女还是跟当年那般不合群,独来独往的模样,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宝瓶到底是长大了,就这样偷偷摸摸长大了啊,真的是,也不跟那么疼她的爷爷打声招呼,就这么悄悄长大了。

  隔代亲,在李家,最明显。尤其是老人对年纪最小的孙女李宝瓶,简直要比两个孙子加在一起都要多。关键是长孙李希圣和次孙李宝箴,哪怕两人之间,由于他们母亲偏袒太过显眼,在下人眼中,双方关系似乎有些微妙,可是两人对妹妹的宠溺,亦是从无保留。

  背着那只老旧小巧的小竹箱,李宝瓶独自走在水浅、声却比江水更响的龙须河畔。

  其实队伍不远处,与两个好友一起的李槐,还有与一位书院先生言语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着样式相仿的竹箱。

  三只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只不过李宝瓶那只做得最早,材质却最普通,只是最寻常的青竹,林守一和李槐是过了棋墩山之后,陈平安用魏檗的奋勇竹打造而成,反而这么多年过去,依旧颜色翠绿欲滴。

  至于最后在大骊关隘那边才第一次与陈平安相逢的于禄和谢谢,可就没有这份待遇了。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并未出现,圣人阮邛也没有露面。

  一位曾经与茅小冬拍过桌子、然后被崔东山谈过心的山崖书院副山主,有些皱眉,大骊此举,合理却不合情。

  真正分量最重的两位,都如此无视了山崖书院。

  关键是林鹿书院也好,郡城太守吴鸢也罢,好像都没有要为此解释一二的样子。

  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长心中难免唏嘘,说到底,还是双方国力的此消彼长使然,遥想当年,我大隋和那卢氏王朝山川版图上,有多少大骊读书人慕名而来?以与两国名士有过诗词唱和而沾沾自喜。

  队伍停步,书院老夫子们与大骊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宝瓶瞧见了自己爷爷,这才有点小时候的样子,轻轻颠晃着竹箱和腰间银色葫芦,撒腿飞奔过去。

  老人笑着嚷嚷道:“小宝瓶,跑慢些。”

  李宝瓶在老人身前一个急停站定,笑着,大声喊了爷爷,笑容灿烂,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话。”

  不远处,大隋豪阀出身的马濂见到了终于露出笑颜的那位姑娘,他松了口气,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刘观看到这一幕,摇头不已,马濂这只呆头鹅,算是无药可救了,在书院就是如此,几天见不到那个身影,就失魂落魄,偶尔路上遇见了,却从来不敢打招呼。刘观就想不明白,你马濂一个大隋头等世家子,世代簪缨,怎么到头来连喜欢一个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内幕的,先前书院收到了陈平安从龙泉郡寄来的书信,李宝瓶就打算告假返乡,只是当时书院夫子没答应,就在李宝瓶准备翻墙跑路的时候,突然传出个消息,茅山主要亲自领路,带着一部分书院弟子去往大骊披云山,一路游历,然后与林鹿书院切磋学问,此外,就是可以观看一场千百神灵携手夜游访山岳的稀罕事。

  还是怪李宝瓶自己,说是要给她的小师叔一个惊喜,先不告诉落魄山那边他们可以回乡了。

  结果走到半路,李宝瓶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书或是什么,然后就开始没有精气神了,越来越沉默寡言,恢复了前几年她在书院读书的光景。如今在山崖书院,随着李宝瓶的读书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跟人请教的次数,抛出来的问题,反而越来越少,起先书院几乎人人都被问倒的夫子先生们,竟是人人觉得寂寞了,没了那些刁难,还真不适应,怀念当年那个一本正经与他们问怪问题的红棉袄小姑娘。

  山崖书院学子需要先到了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接下来才有两天的自由行动,然后重新聚在林鹿书院,观看那场大骊北岳举办的山水夜游宴。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了小镇。

  李氏老人没有去往福禄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随小宝瓶一起入山,当然作为一位元婴修士和大骊头等供奉,本身儒家学问又深,老人没有陪在李宝瓶身边,那只会让孙女更加远离大隋同窗。

  在大隋书院学子刚刚离开小镇,路过那座真珠山后,一个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身边跟着一头身形矫健的黄狗,一起奔跑,她个儿矮,瞧不见队伍当中那一袭红色,就跑到了自家师父的山头上,这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使劲挥手,中气十足喊道:“宝瓶姐姐!我在这里,这里!”

  李宝瓶猛然转头,看到了裴钱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赶紧离开队伍,跑向那座小山头。

  李槐乐了,停步不前,留在队伍最后,然后大声嚷嚷道:“裴钱!我呢我呢?”

  裴钱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

  刘观和马濂幸灾乐祸,哈哈大笑。

  这些年,裴钱时不时会写信去往大隋书院,信上偶尔也会提及马濂和刘观这两个她心目中的马前卒,毕竟约好了以后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寻宝挖宝,五五分账。但是如果身边没有几个摇旗呐喊的小喽啰,显不出她的身份,马濂比较笨,但是忠心耿耿,刘观心眼多,可以当个狗头军师。

  李宝瓶跑向真珠山,裴钱跑下真珠山,两人在山脚碰头。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脑袋,比划了一下,问道:“裴钱,你咋不长个儿呢?”

  裴钱如遭雷击,闷闷不乐。

  宝瓶姐姐,太不会说话了唉,哪有一开口就戳人心窝子的。

  李宝瓶突然说道:“没事,有志不在个儿高。”

  裴钱心情略好,“对对对,我志向高远,在落魄山人尽皆知,师父都认的。”

  说到这里,裴钱转头斜了一眼那条趴在不远处的土狗。

  后者耷拉着脑袋,不敢跟这个手持行山杖的家伙正视。

  说到师父,裴钱安慰道:“宝瓶姐姐,别伤心啊,我师父不晓得你们要来,这才自个儿跑去江湖了,千万别伤心啊,回头我见着了师父,我就帮你骂他……嗯,说他几句……一句好了。”

  已经快要比裴钱高出一个脑袋的李宝瓶笑问道:“你怎么在小镇待着,没在落魄山练习你那套疯魔剑法?”

  裴钱挺起胸膛,踮起脚跟,“宝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镇给师父看着两间铺子的生意呢,两间好大好大的铺子!”

  李宝瓶一脸讶异道:“你都已经这么厉害了?”

  裴钱使劲点头,“宝瓶姐姐如果不信,我可以现在就带你去骑龙巷!那儿的春联、门神,还有福字春字,都是我亲手张贴上去的。”

  李宝瓶嗯了一声,赞赏道:“不错,个儿不高,但是已经能够给小师叔分忧了。”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宝瓶姐姐可不轻易夸人的。

  李宝瓶回头看了眼队伍,对裴钱说道:“我要先去披云山林鹿书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儿。”

  裴钱看着个儿高高、脸蛋瘦瘦的宝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刚才还满心欢喜的小丫头,突然一下子哭了起来,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眼泪,呜呜咽咽道:“宝瓶姐姐,师父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还瘦,瘦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师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师父在书简湖那边的三年时间,过得半点都不好。宝瓶姐姐,你读书多,本事大,胆儿大,师父又那么喜欢你,你这些年也不去看看师父,师父见着了你,肯定比见着了我还要高兴的……说不定就不会觉得那么累了。”

  李宝瓶笑了起来,转头远望南方,眯起一双眼眸,有些狭长,脸蛋儿不再如当年圆乎乎,有些鹅蛋脸的小尖了。

  她弯下腰,帮裴钱擦去泪水,轻声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钱哭完鼻子之后,有些心虚,“对不起啊,宝瓶姐姐,我胡说八道哩。”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肩膀,笑道:“回见。”

  裴钱点点头,看着李宝瓶转身离去。

  宝瓶姐姐,背着那个小竹箱,还是穿着熟悉的红衣裳,但是裴钱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很担心明天或是后天再见到宝瓶姐姐,个头就又更高了,更不一样了。不知道当年师父走入山崖书院,会不会有这个感觉?当年一定要拉着他们,在书院湖上做那些当时她裴钱觉得特别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为师父就已经想到了今天?因为看似好玩,可人的长大,其实是一件特别不好玩的事儿呢?

  裴钱挠挠头,一跺脚,懊恼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两间铺子的三掌柜,怎么就不记事呢,她从袖子里掏出两串用油纸包好的糖葫芦,忘了给宝瓶姐姐了!

  她唉声叹气,放回袖子一串糖葫芦,留下一串,自顾自啃咬起来,滋味真不错,至于买糖葫芦的钱,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过就是在压岁铺子里边,多念叨了几句糖葫芦的事情,多问了石柔几句,听没听见小贩走街串巷叫卖糖葫芦的声音,一来二去,石柔就主动塞了一把铜钱给她了,说请她吃的,不用还钱。这多不好意思,她裴钱又不是那种馋嘴的孩子了,就使劲盯着石柔手心的铜钱,然后摇着头摆手,说不用不用。不过最后她还是收下了,盛情难却。

  吃完了糖葫芦,袖子里那串就留着好了,毕竟钱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给她,至于宝瓶姐姐那份,明儿她自己出钱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钱挥了一通行山杖,瞥见远远躲开的那条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夹着尾巴跑到她身边趴着。

  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么回事,个儿这么矮,你是矮冬瓜吗?丢不丢人?嗯?开口说话!”

  它莫名其妙得了一桩大福缘,实则早已成精,本该在龙泉郡西边大山乱窜、好似撵山的土狗一动不动,眼神中充满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开窍通灵,靠山又是龙泉剑宗,在西边群山之中,也算一头谁都不会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离开口人言与化为人形,其实还差了些道行。

  裴钱使劲攥着土狗嘴巴不松手,她瞪大眼睛,“不说话就是不服气喽?谁给你的狗胆?!”

  它一动不敢动。

  裴钱手腕一拧,狗头跟着扭转起来,土狗立即呜咽起来,裴钱气呼呼道:“说,是不是又背着我去欺负小镇上的大白鹅了?不然为何我只要每次带上你,它们见着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拳高莫出?!气死我了,跟着我混了这么久江湖,半点不学好。”

  那条土狗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年是谁骑着一只大白鹅在小巷子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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