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在落魄山,这会儿只要不是马屁话,陈平安都觉得悦耳动听。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挠着小家伙的咯吱窝,小家伙满地打滚,最后仍是没能逃过陈平安的戏耍,只好赶紧坐起身,正襟危坐,鼓着腮帮,仅剩一条胳膊,轻轻晃动,伸手指了指书桌上的一叠书,似乎是想要告诉这位小夫子,书桌之地,不可嬉戏。
陈平安笑着停下动作。
从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当,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当只是比预期少,陈平安的家底还是相当不错了,又有山头进账不说,当下就背着一把剑仙,这可不是老龙城苻家剐下的蚊子腿肉,而是实打实的一件半仙兵。
那件从蛟龙沟元婴老蛟身上剥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遗物,那位不知名仙人飞升不成,只得兵解转世,金醴没有随之灰飞烟灭,本身就是一种证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够通过吃下金精铜钱,成长为一件半仙兵,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大惊讶。
一条残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颗核雕,都相当于寻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击。
一袭淡薄青衫法袍,品秩并未到达法宝,只是陈平安很喜欢,总觉得那件法袍金醴的白衣胜雪,太扎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芦洲的时候,也都要随身携带。
桌上物件众多。
两枚印章还是摆在最中间的地方,被众星拱月。
陈平安开始默默算账,欠债不还,肯定不行。
朱敛曾经说过一桩经验之谈,说借钱一事,最是友谊的验金石,往往很多所谓的朋友,借出钱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可总归会有那么一两个,借了钱会还,朱敛还说还钱分两种,一种是有钱就还上了,一种暂时还不上,说不定却更可贵,就是暂时还不上,却会次次打招呼,并不躲,等到手头宽裕,就还,在这期间,你若是催促,人家就会愧疚道歉,心里边不埋怨。
朱敛说最后这种朋友,可以长久往来,当一辈子朋友都不会嫌久,因为念情,感恩。
当时陈平安笑着问朱敛,是不是打算借钱?而且一时半会儿不会还我?
朱敛低头哈腰,搓着手,说少爷真是学究天人,未卜先知。
佝偻老人果真厚着脸皮跟陈平安借了些雪花钱,其实也就十颗,说是要在宅子后边,建座私家藏书楼。
陈平安当然借了,一位远游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国武运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颗雪花钱,还需要先唠叨铺垫个半天,陈平安都替朱敛打抱不平,不过说好了十颗雪花钱就是十颗,多一颗都没有。
陈平安要求以后朱敛造好了藏书楼,必须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敛答应下来。陈平安估摸着龙泉郡城的书肆生意,要红火一阵了。
莲花小人儿还在那边摆弄着物件们,将它们一件件摆放得齐齐整整,陈平安都不知道小家伙这个习惯到底是随谁。
陈平安由着它忙碌,自顾自打着算盘。
青峡岛密库房,珠钗岛刘重润,都是欠了钱的。
但是真正的大头支出,注定是和顾璨联手筹办的周天大醮和水陆道场,真要放开手脚,可以成为两个无底洞,绝对不是几颗谷雨钱的事情。
若是寻常小国君主、富豪设置大醮、道场,所请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数,故而开销不算太大,
几万两到几十万两,都能办上一两场,哪怕是需要耗费五十万两白银,折算成雪花钱,就是五颗小暑钱,半颗谷雨钱。在宝瓶洲任何一座藩属小国,都是几十年不遇的盛举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请地仙坐镇,要与各地著名的道观寺庙的老神仙们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萨心肠,笑着说一个“随便”,一句“看着给”,那陈平安和顾璨掏银子的时候,真敢“随便”了?而且陈平安在离开书简湖之前,就与顾璨商量过,两场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须确保没有沽名钓誉之辈,借机浑水摸鱼,不然就不是浪费神仙钱的事情,而是耽误了那些阴灵鬼物的阴德福报和投胎转世。
所以在两年内,顾璨要接连举办两场法事,那会是一场极其耗费心力、考验眼力、需要相当耐心的事情。
这也是陈平安对顾璨的一种磨砺,既然选择了改错,那就是走上一条极其艰辛坎坷的路途。
当年在书简湖南边的群山之中,妖魔横行,邪修出没,瘴气横生,可是比这更难熬的,还是顾璨背着的那只下狱阎罗殿,以及一场场送行,顾璨中途有两次就差点要放弃了。
改错,不是一句我知道错了,然后就云淡风轻,走点远路,砸点神仙钱钱,就可以心安理得,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壮举、善举。
天底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陈平安其实心知肚明,顾璨并未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顾璨的心性,仍然在游移不定,只是他在书简湖吃到了大苦头,差点直接给吃饱撑死,所以当下顾璨的状态,心境有些类似陈平安最早行走江湖,在模仿身边最近的人,不过只是将为人处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后,化为己用,心性有改,却不会太多。
顾璨大体上还是那个顾璨。
只是更懂得规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陈平安站起身,将那把剑仙挂于壁上。
陈平安来到屋外檐下,跟莲花小人儿各自坐在一条小竹椅上,普通材质,这么些年过去,早先的翠绿颜色,也已泛黄。
陈平安坐在那里,开始打盹,竹楼内外,春暖夏凉,一年四季,便是身体孱弱的凡俗夫子,在这边久坐,都不用担心着凉或是中暑,比崔东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还要仙气。
明天又要练拳了。
迷迷糊糊当中,好似在远方,一处人心鬼蜮的污秽之地,依稀看到了开出一朵花,摇曳生姿。
陈平安没有就此醒来,而是沉沉酣睡过去。
莲花小人儿坐在隔壁椅子上的边缘,扬起脑袋,轻轻摇晃双腿,看到陈平安脸上带着笑意,似乎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
旭日东升,很快就朝霞万里。
竹楼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陈平安陡然醒来。
直接脱了靴子,卷了袖管裤管,登上二楼。
来到二楼屋外,陈平安略作停顿,视线低敛,转头望去。
当时崔东山应该就是坐在这边,没有进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终于与自己爷爷在百年后重逢。
两人对坐,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陈平安刚要跨步走入屋内,突然说道:“我与石柔打声招呼,去去就来。”
光脚老人置若罔闻,盘腿而坐,闭目凝神。
陈平安跃下二楼,也没有穿上靴子,兔起鹘落,很快就来到数座宅邸毗邻而建的地方,朱敛和裴钱还未归来,就只剩下深居简出的石柔,和一个刚刚上山的岑鸳机。没见着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鸳机,高挑少女应该是刚刚赏景散步归来,见着了陈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陈平安点头致意,去敲开石柔那边宅子的大门,石柔开门后,问道:“公子有事?”
陈平安点头说道:“裴钱回来后,就说我要她去骑龙巷看着铺子,你跟着一起。再帮我提醒一句,不许她牵着渠黄去小镇,就她那忘性,玩疯了什么都记不得,她抄书一事,你盯着点,再就是如果裴钱想要上学塾,就是龙尾溪陈氏开办的那座,如果裴钱愿意,你就让朱敛去县衙打声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么条件,如果什么都不需要,那是更好。”
石柔答应下来,犹豫了一下,“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吗?”
陈平安笑道:“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议你还是多适应龙泉郡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庙走走看看,更远一点,还有铁符江水神祠庙,其实都可以看看,混个熟脸,总归是好的,你的根脚底细,纸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说,可大骊能人异士极多,迟早会被有心人看穿,还不如主动现身。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最后怎么做,我不会强求。”
石柔有了些笑脸,点头道:“那奴婢试试看。”
陈平安无奈道:“以后在外人面前,你千万别自称奴婢了,别人看你看我,眼神都会不对劲,到时候说不定落魄山第一个出名的事情,就是说我有怪癖,龙泉郡说大不大,就这么点地方,传开之后,咱俩的名声就算毁了,我总不能一座一座山头解释过去。”
石柔忍着笑,“公子心思缜密,受教了。”
陈平安更无奈了,赶紧摆手,“落魄山不缺你的马屁。”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陈平安心中哀叹,返回竹楼那边。
因为宅子不远处,一个看似散步实则偷偷打量这边的少女,都已经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岑鸳机蹑手蹑脚,赶紧溜走,总觉得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关上门后,岑鸳机轻轻拍着胸脯,喃喃道:“别怕别怕,这样倒好了,多半不会对你心怀不轨。”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为搬家逃离了京畿家乡,就再也不用与那些可怕的权贵男子打交道,不曾想到了小时候无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结果又碰上这么个年纪轻轻不学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后,关于年轻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爱提,任由她旁敲侧击,尽是些云遮雾绕的好话,她哪敢当真,至于那个名叫裴钱的黑炭丫头,来无影去如风,岑鸳机想要跟她说句话都难。
二楼内。
当陈平安站定,光脚老人睁开眼,站起身,沉声道:“练拳之前,自我介绍一下,老夫名为崔诚,曾是崔氏家主。”
陈平安有些意外。
这还是老人第一次自报名号。
老人缓缓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观湖书院来骊珠洞天讨债的年轻人,按照族谱,这小子应当喊崔瀺一声师伯祖。他那一脉,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则是嫡长房了,我这一脉,受我这莽夫连累,已经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脉子弟,从族谱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坟山,豪门世族之痛,莫大如此。之所以沦落至此,因为我曾经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余年光阴,这笔账,真要清算起来,用武夫手段,很简单,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两拳的事情。可若是我崔诚,与孙儿崔瀺也好,崔东山也罢,只要还自认读书人,就很难了,因为对方在家规一事上,挑不出毛病。”
陈平安点头,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阴长河当中,松籁国历史上,曾有一位位极人臣的权势高官,因为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灵位和族谱一事上,与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纠纷,想要与并无官身的族长兄长商量一下,写了多封家书回乡,措辞诚恳,一开始兄长没有理睬,后来大概给这位京官弟弟惹烦了,终于回了一封信,直接驳回了那位首辅大人的提议,信上言语很不客气,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随便去管,家务事你没资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没能得偿所愿,而当时整个官场和士林,都认同这个“小规矩”。
那么为何崔诚没有现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蝼蚁递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辅大人,没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纸公文,强行按牛喝水?
明明可以做到,却没有将这种看似脆弱的规矩打破?
陈平安略作思量。
这大概就是崔诚能够今日有身前无人的境界,那位首辅能够身居庙堂之高,双方的根本脉络之一。
当陈平安一旦下定决心,真的要在落魄山开创门派,说复杂无比复杂,说简单,也能相对简单,无非是务实在物,燕子衔泥,积少成多,务虚在人,在理,慢而无错,稳得住,往上走。
都需要陈平安多想,多学,多做。
崔诚突然说道:“崔明皇这个小子,不简单,你别小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
他有什么资格去“小觑”一位书院君子?
观湖书院那位贤人周矩的厉害,陈平安在梳水国山庄那边已经领教过。
而桐叶洲钟魁当年同样是书院君子。
崔明皇,被誉为“观湖小君”。
是宝瓶洲书院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君子之一。
本该按照与那位既是大骊国师也是他师伯祖的约定,崔明皇会光明正大离开观湖书院,以书院君子的身份,出任大骊林鹿书院的副山主,而披云山这座书院的首任山主,本该是以黄庭国老侍郎身份现世的那条老蛟,再加上一位大骊本土硕儒,一正两副,三位山主,皆是过渡,等到林鹿书院获得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程水东就会卸任山主一职,大骊老儒更无力也无心争抢,
崔明皇就会顺水推舟,成为下一任山主。
如此一来,观湖书院的面子,有了。实惠,自然仍是大半落在崔瀺手中,早就与之密谋的棋子崔明皇,得了梦寐以求的书院山主后,心满意足,毕竟这是天大的殊荣,几乎是读书人的极致了,何况崔明皇只要身在大骊龙泉,以崔瀺的算计能力,任你崔明皇还有更多的“志向高远”,多半也只能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教书育人,乖乖当个教书匠。
只是后来形势变化莫测,许多走向,甚至出乎国师崔瀺的预料。
例如那座大骊仿造白玉京,差点沦为昙花一现的天下笑谈,先帝宋正醇更是身受重创,大骊铁骑提前南下,崔瀺在宝瓶洲中部的诸多谋划,也拉开序幕,观湖书院针锋相对,一鼓作气,派遣多位君子贤人,或是亲临各国皇宫,斥责人间君王,或是摆平各国乱局。
尤其是打醮山跨洲渡船在朱荧王朝境内的坠毁,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横空出世,向朱荧背后的观湖书院施压,不但惹来一洲修士的众怒,如此一来,观湖书院就跟大骊宋氏也算彻底撕破了脸皮,崔明皇就只能滞留于书院,无法出任林鹿书院的副山主。据说这位君子这些年在书斋内潜心学问,未有丝毫的虚度光阴,书院上下,对其赞誉有加。
陈平安有些奇怪。
这次练拳,老前辈似乎很不着急“教他做人”。
以往皆是直来直往,拳拳到肉,好像看着陈平安生不如死,就是老人最大的乐趣。
今天竟然是以闲聊作为开头,并且没少聊。
崔诚不是那种别扭的性情,虽然不太符合自己的脾气,可还是第二次主动提及了裴钱的习武一事,问道:“就这么想要给裴钱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委实是裴钱的资质太好,糟践了,太可惜。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大人的某句无心之语,自己说过就忘了,可孩子说不定就会一直放在心头,更何况是前辈的有心之言。”
崔诚皱了皱眉头。
话里有话。
自然是埋怨他早先故意刺裴钱那句话。这不算什么。但是陈平安的态度,才值得玩味。
陈平安似乎在刻意回避裴钱的武道修行一事。说句好听的,是顺其自然,说句难听的,那就是好像担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然,崔诚熟悉陈平安的秉性,绝不是担心裴钱在武道上赶超他这个半吊子师父,反而是在担心什么,比如担心好事变成坏事。
崔诚不悦道:“有话直说。”
陈平安欲言又止。
崔诚呵呵笑道:“这会儿不说也行,我自有手段打得你主动开口。”
陈平安倒也硬气,“怎么个打法?若是前辈不顾境界悬殊,我可以现在就说。可如果前辈愿意同境切磋,等我输了再说。”
崔诚说道:“那你现在就可以说了。我这会儿一见你这副欠揍的模样,就手痒,多半管不住拳头的力道。”
陈平安心中骂娘不已。
这次返乡,面对崔诚“喂拳”一事,陈平安内心深处,唯一的凭仗,就是同境切磋四个字,希冀着能够一吐恶气,好歹要往老家伙身上狠狠锤上几拳,至于此后会不会被打得更惨,无所谓了。总不能从三境到五境,练拳一次次,结果连老人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沾到。
陈平安叹了口气,将那个古怪梦境,说给了老人听。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人吐露此事。
老人沉默不语。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能否帮着解梦?或是按照我们家乡老话,梦境是反着来的?”
老人嗤笑道:“好嘛,又是个要不得的大心结,一个是怕死,一个怕自己本事不济,怎么,陈平安,走了远路,胆子越来越小了?”
陈平安摇头道:“正因为见过世面更多,才知道外边的天地,高人辈出,一山还有一山高,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可总不能妄自尊大,真以为自己练拳练剑勤勉了,就可以对谁都逢战必胜,人力终有穷尽时……”
老人一脸嫌弃,冷笑道:“愚不可及!”
陈平安真诚求教,“前辈请讲。”
老人瞬间起身,陈平安依旧是心有感应,手脚却慢于心,一如当年烧瓷拉坯,手心不一,只能经常出错。
起身不是陈平安太“慢”,实在是一位十境巅峰武夫太快。
陈平安只得抬起双臂,挡在身前,仍是给崔诚一记膝撞砸在额头,整个人高高飞起,撞在墙壁上,一摔而下,又给老人一脚踹中腹部,踢得直接砸在天花板上,重重坠地,最后被老人一脚踹中额头,陈平安身躯瞬间倒滑出去,撞在墙根那边,大口呕血,毫无还手之力。
真是记仇。
以膝撞偷袭,这是之前陈平安的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