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宋长镜在来小镇之前,翻阅过那些全是无聊小事的书册,但是他敏锐发现其中一本《七》,中间少了一页,显然是被人撕掉了。这应该意味着在宋集薪十二岁的夏秋之际,发生过一场巨大变故。
宋长镜在来到小镇之前,以为是一场起始于大骊京城的血腥刺杀,牵涉到了某些连兄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的人物。但是宋长镜后来意识到,恐怕那一页记载的故事,对少年宋集薪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而且必然与泥瓶巷陈平安有关。
宋长镜开始梳理思绪,这位难得忙里偷闲的大骊头号藩王,去仔细回想两个少年被记录在册的对话细节,以及当时的场景画面。
宋长镜睁开眼睛,掀起车窗帘子,先看到那名撑伞婢女的纤细身影,然后是侄子宋集薪,主仆二人走向第二辆马车,三只箱子则都已经搬到最后一辆马车上。
宋长镜轻声道:“动身。”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马车骤然而停,没过多久,宋集薪气急败坏地冲进车厢,满脸愤怒道:“你什么意思?!”
宋长镜问道:“你是说你那辆马车上的尸体?”
宋集薪脸色铁青,死死盯住宋长镜。
宋长镜神色平淡,“知道尸体的身份吗?大骊谍报机构有七个,本王掌控其中三个,主要是用以渗透各国朝堂、刺探重要军情和收买敌国文臣武将,国师绣虎掌握三个,主要是针对王朝内部的朝野舆情和江湖动态,尤其是需要盯着京城的风吹草动。最后一个专门负责对付山上修士,直辖于……某人,这座小镇共有九名大骊谍子,分别来自这七个地方,为的就是保证你的安危,绝对不出现半点差错。”
宋集薪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宋长镜笑道:“这里头的弯弯曲曲,那人到底忠诚于谁,一大堆乌烟瘴气的真相,要本王给你讲清楚,估计很难,反正此人是死有余辜。不过你需要记住一点,现如今外人把你当做大骊殿下,视为了不得的天潢贵胄,他们面子上对你敬畏也好,谄媚也罢,你可以全盘接下,但是别忘记他们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道:“哦?为何?”
宋长镜微笑道:“你以为当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过是因为本王待在你身边罢了。怕你记不住这件事情,所以借此机会,让你长点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总好过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尸体旁边。”
宋集薪满脸涨红。
宋长镜瞥了眼少年,语气冷漠道:“下车。”
宋集薪瞬间咽回到了嘴边的话语,沉默转过身,咬牙切齿地恨恨离去。
宋长镜等到少年下车后,一笑置之,“就这么点道行,以后到了京城,还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们立马盯上,恨不得从你身上撕下几块肉?”
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实也很头疼。
————
车厢内,反倒是那个死人最占地盘。
宋集薪很不适应,倒是婢女稚圭脸色如常,他随口问道:“对了,稚圭,你带上咱们家的旧钥匙没?”
她疑惑道:“没啊,随手放在我屋子里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问这个做什么,再说了公子你也不是也有一串家门钥匙吗?”
宋集薪哦了一声,笑道:“我也丢屋里了。”
————
三辆马车驶过老槐树,驶出小镇,最后颠簸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东。
经过小镇东那道栅栏门的时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门人郑大风,双手拢袖蹲在门口,看着三辆马车,这个老光棍打了个哈欠。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长镜沉声道:“停车!”
宋长镜走下马车,后边马车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车帘,两颗脑袋挤在一起,好奇望向宋长镜这边。
宋长镜摆摆手,宋集薪拉着稚圭缩回去。
宋长镜往前行去,不远处,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敦厚汉子拦在道路中央,那双草鞋和两腿裤管上全是泥浆。
宋长镜一走一遍开向前边口笑道:“真是没有想到,小镇还藏着你这么一号人物。看来我们大骊的谍子,真是不吃饭光吃屎啊。”
这位藩王原本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亦是沾满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难以幸免。
宋长镜最后在距离那汉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没有一见面就开打,那就不妨说说看,你到底是要怎样?”
连自家屋顶也给搬山猿踩踏的小镇汉子,此时面对这位大骊藩王,哪里还有半点蹲在地上生闷气的窝囊样子,沉声道:“宋长镜,只要打过之后,你还能活下来,自然知道答案!”
宋长镜皱了皱眉头,那汉子会意道:“让马车先行通过便是。”
宋长镜笑着点头,没有转身,始终盯住那汉子,高声喊道:“马车先行,只管往前。”
那汉子走到道路旁边,让那三辆马车畅通无阻地过去。
宋长镜一直等到马车彻底消失于视野,这才望向那个耐心等候的男人。
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
不过两人差距有限。
宋长镜毫无惧意,相反战意昂扬,热血沸腾,扯了扯领口。
眼前此人,虽然名不见经传,但绝对是一块砥砺武道的最佳磨刀石。
宋长镜的直觉告诉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举!
第63章 原来如此
当时在小街上,雨水渐歇,宁姚转头看着气息平稳、神态从容的陈平安,虽然她内心不喜欢杨老头的,但不得不承认那个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杨老头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宁姚停顿片刻,转头望去,那座不起眼的杨家铺子,天街小雨润如酥,雨后的药铺,轮廓柔和,水汽朦胧,少女自顾自做了一些细微修改:“杨老头,很不简单。”
陈平安没有听到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嗯了一声,笑道:“以前只是觉得杨爷爷人很好,很公道,现在才知道原来杨爷爷深藏不露,宁姑娘,他应该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宁姚说了一句陈平安听不懂的言语,“有些像,但其实不一样,不过对你来说,没啥区别。”
现在到了廊桥南端,大难不死的陈平安,回头再来看那位青衣少女,少年的心境也大不一样。
当她听到脚步后,笑容腼腆地站起身,看到并肩而立的草鞋少年和绿袍少女,扎了一根马尾辫的少女,略显局促不安。陈平安不敢再把眼前这位名叫阮秀的姑娘,当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当然,少女最让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个字。
阮秀看了眼一脸冷漠、英气凌人的宁姚,她没敢打招呼。
宁姚瞥了眼身材娇小玲珑却好生养的清秀少女,不太愿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桥台阶,陈平安轻声道:“我听齐先生说,刘羡阳没事了。”
阮秀使劲点头道:“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杨家铺子的掌柜见了之后,说是阎王爷开恩,放过刘羡阳一马,才捡回这条性命。老掌柜还说只要醒得过来,就算彻底没大事了。我怕你着急,就想着第一时间跟你说,可我爹不让我走过廊桥……”
少女絮絮叨叨,像一只叽叽喳喳的枝头黄雀,说到最后,有些歉意。
少女其实有些事情没有说出口,刘羡阳醒过来后,她第一时间就冲出门,来到廊桥后,光顾着告诉少年消息,根本就忘了她爹不许她进入小镇的叮嘱,只是她刚要从北端台阶跑下廊桥,就被她那个神出鬼没的父亲拎住耳朵扯回去,少女好说歹说,才让父亲答应她坐在南端台阶等人。
这并非情窦初开,或是什么儿女情长,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这个家伙,没有让少女觉得讨厌,相反还有一些好感,或者说对陈平安的认同。
这一切,是两人青牛背初见,少年愿意为别人下水摸鱼,事后左手伤口疼得抽冷气,也没觉得后悔,到之后刘羡阳遭遇变故,少年又愿意挺身而出,担当起应该担当的事情,陈平安自身积攒下来的福报,点点滴滴。
这一切,是少年陈平安长久以往的坚持,只是恰好被少女阮秀撞见了而已,其实陈平安错过的,当然更多,比如鱼篓里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送给顾粲的那条泥鳅,还有那条四脚蛇,那些在少年眼前飘落的槐叶,等等,所有这些错过的福缘机缘,绝不会因为陈平安是个惜福之人,就被少年抓在手里。
陈平安和宁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桥,少年少女都没有意识到,一粒粒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
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缀在廊桥檐下,或是聚在廊桥栏杆上,或是廊桥过道外缘的坑洼里,不一而同。
最后它们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
与此同时,杨家铺子积水众多、小水塘一般的后院,涟漪阵阵,重新恢复浑浊泥泞的面貌,就像世间所有的后院,水面之上,立着一位浑身烟气弥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面容不清的驼背老妪。
杨老头对此见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烟,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随水”摇曳,沙哑开口道:“那小丫头片子,好歹是咱们这儿下一位圣人的独女,身份何等尊贵,为何偏偏钟情于陋巷少年?”
杨老头嗤笑道:“就这?”
水上老妪战战兢兢,再不敢开口。
老人缓缓说道:“你既然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有些规矩就该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觉得自个儿委屈。”
老人似乎在酝酿天机,没有急着开口。
雨停之后,院中积水渐渐下潜,老妪身影便愈发模糊,可怜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孙子几眼。”
被打断思绪的杨老头有些不耐烦:“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懒得管这些。”
说到这里,老人有些眼神恍惚,自言自语道:“算你运气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没有来生都两说,哪来现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马的说法,起念和发愿两事,至关重要,儒家好一些,管的没那么宽泛,只是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告诫徒子徒孙们,一定要讲求慎独,意思就是说别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视心魔为修行大敌,比佛家还严苛,因此许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许多所谓的旁门外道。因为道家追求的清净,纵使扪心自问,一旦被道教祖师爷留下的那些个问题,把自己给问住了,就会心乱如麻……”
抽着旱烟的老人如云海滔滔里的隐龙,那老妪听得更是如坠云雾,她毕竟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物,又没有读过书,自然听不懂这些玄之又玄的学问道理,她只能硬着头皮死记硬背。
杨老头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记这些,因为我们不管这个。”
老妪呆住。
杨老头重复一遍,“我们不管你们怎么想,只看你们怎么做。”
老妪忐忑道:“大仙,我记住了。”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说道:“既然身为河婆,就要负责所有河中事务,既是为自己积攒阴德,也要为自己赢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够让人为你建立祠庙,塑造金身,使得一缕分身立于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这之后,就要争取让朝廷容纳你,跻身一国之内山岳江河的正统谱牒,得一个官方认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话,最少也要被载入地方县志。要是供奉你的祠庙,最后被当做一座淫祠,给官府奉命铲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比孤魂野鬼还难受。”
老妪壮起胆子问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说,咱们这儿一律禁绝,那我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续命,又能做什么?大仙你所说的祠庙香火、山河谱牒什么的,还有那地方县志……”
杨老头说道:“这是以前,以后就不好说了,将来这里,会从一座小洞天,降格成为一块没了门槛的小福地,谁都能来此,再也不用缴纳那三袋子铜钱。这也是大骊皇帝为何如此不择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还是晚六十年再做,结果会截然不同。”
老妪一咬牙,问道:“大仙,之所以愿意庇护我,是不是因为我那孙子?”
杨老头点了点头,并未隐瞒初衷。
老妪又问,“既然如此,大仙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带走我家马苦玄?为何不自己来栽培?”
原来这位化身为河婆的老妪,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马婆婆。
杨老头轻轻一磕烟杆,老妪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顿时扭曲不定,哀嚎不止。
这份毫无征兆的疼痛,就像一个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搅肺腑的苦痛,老妪如何能够承受?
杨老头淡然道:“虽然在我眼中,没有好坏之分,没有正邪之别,不以此来称量阴德,可不意味着我就喜欢你的所作所为。以前不好与你计较什么,但是以后我就算将你灰飞烟灭,也只是一念之间,所以别得寸进尺。”
老妪跪倒在地,求饶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剑修耗费巨大代价,请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对少年马苦玄的无礼质问,当时连那位兵家剑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来雷霆震怒,为何到最后,殷姓真神却是一本正经地回复少年?甚至是以人间话语回答“非不为,实不能也”七个字?
这全然不是人神之间该有的问答。
只不过这一点异样,恐怕连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剑修也不明就里,只当做是那尊真神自有不为人知的规矩和考量,但是小院里的老人心知肚明。
那少年,才是天命所归。
丝毫不比婢女稚圭逊色半点。
王朱,王朱。
合在一起即珠字。
一条真龙,何物最珍?
珠!
她为何选择依附大骊皇子宋集薪?
世间帝王一贯喜好以真龙自居,一人气运能够与王朝国祚挂钩,显而易见,两人算是强强联手,相辅相成。
但是话说回来,修行一事,大道漫长,气运,天赋,根骨,机缘,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后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所以并无绝对。
小镇这一辈,除了马苦玄和稚圭,其实宋集薪,赵繇,顾粲,阮秀,刘羡阳,还有那些个各有机缘命数的孩子,可谓皆是天之骄子。
哪怕是深不见底的杨老头,他也不敢说谁的成就,一定会高过谁。
杨老头瞥了眼院中积水,说道:“去吧,你暂时只需要盯着廊桥那边的动静。”
老妪惶恐道:“大仙,廊桥那边,尤其是那口深潭,连我也无法靠近,每次只要过去些许,就像在油锅里煮似的……”
杨老头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桥即可,比如说日后有什么东西从廊桥底下飞出,你看准它的去向即可。”
老妪连忙领命离去。
院中积水之上,瞬间没了老妪如烟似雾的缥缈身影。
“师父师父!”
杨家铺子正堂后门那边,郑大风大笑喊着,急急忙忙来报喜。
一前一后两人来到后院,前边的郑大风脚下生风,“师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杨老头望向郑大风身后的敦厚汉子,后者点了点头。
但是那汉子欲言又止,满肚子的疑问,只是木讷口拙,不知如何问起。
到最后,汉子只是闷声闷气道:“师父,为何收马苦玄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欢姓马的小子。”
杨老头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张抓起那条金色鲤鱼,卖给陈平安?!”
中年汉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脚的郑大风,要有骨气太多,坐在先前陈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乐意。师父你也不挺喜欢那孩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