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茅小冬让陈平安去前殿逛逛,至于后殿,不用去。
在茅小冬和袁高风步入后殿,又有数位金身神祇走出泥塑神像。
陈平安则在肃穆庄严的前殿缓缓而行,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国京城的文庙主殿,当时在桐叶洲,没有跟随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应该会去看看,之后在青鸾国京城,由于当时盛行佛道之辩,陈平安也没有机会游览。至于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可没有祭祀七十二贤的文庙。
走得再远,看得再细,终究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过,不可能真正将风景看遍。
光阴流逝,临近黄昏,陈平安独自一人,几乎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已经反复看过了两遍前殿神像,先前在神仙书《山海志》,各国文人笔札,散文游记,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这些陪祀文庙“贤人”的生平事迹,这是浩然天下儒家比较让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地方,连七十二书院的山主,都习惯称呼为圣人,为何这些有大学问、大功德在身的大圣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统以“贤”字命名?要知道各大书院,比起更加凤毛麟角的君子,贤人不在少数。
茅小冬从后殿那边返回,陈平安发现老人脸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庙,陈平安就没有多问。
两人走出文庙后,茅小冬主动开口道:“个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真是难聊。”
陈平安点了点头。
茅小冬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庙,稍后吃过晚饭,接下来刚好趁着天黑,我们去其余几处文运集聚之地碰碰运气,到时候就不磨磨蹭蹭赶路了,速战速决,争取在明早鸡鸣之前返回书院,至于文庙这边,肯定不能由着他们如此吝啬,以后我们每天来此一趟。”
两人横穿两条大街后,就近找了栋酒楼,茅小冬在等饭菜上桌之前,以心声告知陈平安,“文庙的氛围不对劲,袁高风如此不近人情,我还能理解,可其余两个今天跟着冒头、为袁高风摇旗呐喊的大隋文圣人,向来以性情温和著称于青史,不该如此强硬才对。”
陈平安从养剑葫里倒了两碗米酒,问道:“会不会袁高风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京城文庙诸位神祇,面对当下大隋的暗流涌动,必然早就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国祚和文运,他们很难作出决定,就只好袖手旁观,但是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们被蒙在鼓里,坏了东华山书院的文脉,所以故意黑脸示人,以违反常理的言行,要我们小心文庙之外的形势?”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对喽。”
茅小冬望向酒楼窗外,啧啧道:“本以为咱们这对抛竿入水的诱饵,对方总该再多观察观察,要么就是趁着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鱼小虾来啄几口,没有想到,这还没天黑,离着文庙也不远,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们就直接祭出了杀手锏,丧心病狂。什么时候大隋文人,如此杀伐果决了?”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问道:“半点不紧张?”
陈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瞒茅山主,我没少打打杀杀,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问,“多大的世面?”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打过蛟龙沟一条坐镇小天地的元婴老蛟,背过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的佩剑,挨过一位飞升境修士本命法宝吞剑舟的一击。”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陈平安忍着笑,补充了一句马屁话,“还跟茅山主同桌喝过酒。”
茅小冬赶紧端起大白碗,“前边的不去说什么,这后边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
陈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问道:“大致人数和修为,可以查探吗?”
茅小冬点头道:“我这几年陪着小宝瓶看似瞎逛荡,其实有些谋划,一直在争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围千丈之内,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和九境之下的纯粹武夫,我一清二楚。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剑修一人,兵家龙门境修士一人,龙门境阵师一人,远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可能帮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着起身,将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从袖中取出,交还给跟着起身的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哪有当师兄的挥霍师弟家当的道理,收起来。”
陈平安犹豫不决。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觉得敌人来势汹汹,是我茅小冬太自负了?忘了之前那句话吗,只要没有玉璞境修士帮着他们压阵,我就都应付得过来。”
陈平安皱眉道:“万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现在这里,打不死我的,同时又证明了书院那边,并无他们埋下的后手和杀招。”
趁着茅小冬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
陈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奇问道:“干嘛?”
陈平安正低头大口喝着酒,“学那朱敛,喝罚酒。”
茅小冬笑骂道:“好小子,眼巴巴等着这儿出现一位玉璞境修士,对吧?!”
陈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根玉簪子,没有说话。
第408章 剑术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经离开,文庙主殿那边不但依旧没有对外开放,反而有一种戒严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风在内一众金身现世的文庙神祇,还有两拨贵客和稀客。
微服出宫大隋皇帝,他身站着一位身穿大红蟒服的白发宦官。
还有两位男子,老者白发苍苍,在人间君主与文庙圣人之中,依旧气势凌人,还有一位相对年轻的儒雅男子,兴许是自认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密事,便去了前殿瞻仰七十二贤神像。
老人并非宝瓶洲人氏,自称林霜降,只是有一口醇正的宝瓶洲雅言与大隋官话。
林霜降多半是个化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现在大隋京城后,术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与一位皇宫供奉联手,倾力而为,都没有办法伤及老人丝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风和其余两位联袂现身与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脸色不悦。
视线偏移,一些开国功勋儒将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历史上以文臣身份、却建立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神祇,这两伙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个庙堂山头,与袁高风那边人数寥寥的阵营,存在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界线。林霜降最后视线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军心、民心皆可用,庙堂有文胆,沙场有武胆,大势如此,难道还要一味忍辱负重?若说签订山盟之时,大隋确实无法阻挡大骊铁骑,难逃灭国命运,可如今形势大变,陛下还需要苟且偷生吗?”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个外乡人,给陛下说说看这几年里,大隋挂印辞官的京城官员、去山林逃禅的文人,到底有几百人?还有大隋从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庙气运的衰减有多严重,需要讲一讲吗?说是百年盟约,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骂名换大隋一国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当真确定,就算大骊宋氏蛮夷果真信守承偌,不对大隋动用一兵一卒,可你们大隋就真能安安稳稳支撑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骊宋氏自取灭亡,然后由着你们戈阳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脸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骊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长镜监国,武夫掌权,当初大骊皇帝连与高氏国祚戚戚相关的五岳正神,都能够算计,全部撤销封号,大隋东华山与大骊北岳披云山的山盟,当真管用?我敢断言,无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骊铁骑被阻滞在朱荧王朝,但给那大骊皇位继任者与那头绣虎,成功消化掉整个宝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从百姓到边军、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会以大骊王朝作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林霜降厉色道:“等到大隋百姓从内心深处,将他国异乡视为比故国家乡更好,你这个一手促成此等亡国祸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脸面去见戈阳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风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国事,容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位凭借制定国策、一举将黄庭国纳为藩属国的大隋文臣,轻声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说话。
捭阖之术,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
说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说直言,更见功力,更能够蛊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时候,前殿那边,面容给人俊朗年轻之感的长衫男子,与陈平安一样,将陪祀七十二贤一尊尊神像看过去。
大隋皇帝终于开口说话:“宋正醇一死,才有两位先生今日之拜访,对吧?”
林霜降点头承认。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我哪天给一位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个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一飞剑戳死,又怎么算?”
大隋皇帝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位置,“若是许弱出手滥杀君王,许弱作为修道之人,多半会被那边的某位圣人责罚,许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帮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坏,中土墨家主脉反而改变主意,押注、选中了大骊宋氏,许弱极有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所以许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兑子’,墨家太亏本。可李二杀我,一个纯粹武夫,好像按照你们山上的规矩,儒家圣人们是不会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个李二,只要没有达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让他连大隋京城都进不来,前提是你们文庙到时候愿意配合我,启动护城大阵。”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没有被说动,继续问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到时候千日防贼,防得住吗?难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皱了皱眉头。
这会儿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如果李二敢来大隋京城杀人,我负责出城杀他。我只能保证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会插手。”
袁高风讥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练气士就是厉害,击杀一位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鸡崽儿似的。”
林霜降没有多说,沉声道:“范先生说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当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传世,诚信为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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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按照裴钱说的那个法子下五子连珠棋,输得一塌糊涂。
认输之后,气不过,双手胡乱抹掉密密麻麻摆满棋子的棋盘,“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这棋下得我头晕眼花肚子饿。”
听着棋子与棋子间磕磕碰碰响起的清脆响声。
在绿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谢谢,睫毛微颤,有些心神不宁,只得睁开眼,转头瞥了眼那边,裴钱和李槐正各自拣选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随手丢回身边棋罐。
棋罐虽是大隋官窑烧制的器物,还算值几十两银子,可是那棋子,谢谢深知它们的价值连城。
如果换成之前崔东山还在这栋小院,谢谢偶尔会被崔东山拽着陪他弈棋,一有落子的力道稍重了,就要被崔东山一巴掌打得旋转飞出,撞在墙壁上,说她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于害他这藏品“不全”,沦为残缺,坏了品相,她谢谢拿命都赔不起。
世间棋子,寻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质,山上仙家,则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
但是崔东山这两罐棋子,来历惊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红的“彩云子”,在千年之前,是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师弟,琉璃阁的主人,以独门秘术“滴制”而成,随着琉璃阁的崩坏,主人销声匿迹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炼滴制’之法,已经就此断绝。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云子,为了补全,开出了一枚棋子,一颗小暑钱的天价。
然后这会儿,琉璃棋子在裴钱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里去。
谢谢心中叹息,所幸彩云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壮男子使出全身气力,一样重扣不碎,反而愈发着盘声铿。
李槐不愿意玩连珠棋,裴钱就提议玩抓石子的乡野游戏,李槐立即信心满满,这个他擅长,当年在学塾经常跟同窗们玩耍,那个叫石春嘉的羊角辫儿,就经常输给他,在家里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更是从无败绩!
两人分别从各自棋罐重新捡取了五颗棋子,玩了一场后,发现难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颗。
谢谢听到那些比落子再枰更加清脆的声响,心肝微颤,只希望崔东山不会知道这桩惨事。
时不时还会有一两颗彩云子飞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后给全然不当一回事的两个小家伙捡回。
谢谢已经完全无法静心吐纳,干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边翻看书籍。
李宝瓶走出正屋书房,蹲在裴钱和李槐旁边观战,李槐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李宝瓶默默从另外一只棋罐抓出了五颗黑棋,将五颗白棋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宝瓶对面面相觑的两人解释道:“这么玩比较有趣,你们各自选取黑白一色,每次抓石头,比如裴钱你选黑棋,一把抓起七颗棋子后,里边有两颗白棋,就只能算抓起三颗黑棋。”
裴钱怯生生道:“宝瓶姐姐,我想选白棋。”
李宝瓶点点头,“可以。”
李槐恼火道:“我也想选白棋!”
李宝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瞧着更顺眼些。”
石柔心思微动。
这个穿红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总是这般奇特。石柔在所有人当中,因为陈平安明显对李宝瓶对偏心的缘故,石柔观察最多,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不能说她是故意老气横秋,其实还挺天真无邪,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实既在规矩内,又超乎于规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观察李宝瓶没多久,那边大战已落幕,按照李宝瓶的规矩玩法,李槐输得更惨。
裴钱摇头晃脑,手心掂量着几颗棋子,一次次轻轻抛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败,就这么难吗?”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想要换个事情找回场子。
裴钱丢了棋子,拿起脚边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宝瓶姐姐,手下败将李槐,我给你们耍一耍,啥叫手拄长杆,飞房越脊,我现在神功尚未大成,暂时只能飞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啊!”
只见裴钱退到院落一边墙壁尽头,面朝对面墙头,深呼吸一口气,飞奔而去,猛然间将行山杖精准戳-入院落石板缝隙,裴钱双脚离地,长杆弯曲出一个大弧度,随着行山杖砰然绷直,裴钱高高跃起,娇小身躯在空中舒展,稳稳站在墙头,转过身,对着李宝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试试看!”
裴钱身影轻盈地跳下墙头,像只小野猫儿,落地无声无息。
大大方方将行山杖丢给李槐。
李槐也学着裴钱,退到墙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后瞥了眼地面,骤然间将行山杖戳-入石板缝隙,轻喝一声,行山杖崩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随之抬升,只是最后的身体姿势和发力角度不对,以至于李槐双腿朝天,脑袋朝地,身体歪斜,唉唉唉了几声,竟是就那么摔回地面。
于禄瞬间一阵清风而去,将李槐接住以及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惭道:“功亏一篑,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
裴钱冷笑道:“那再给你十次机会?”
李槐一本正经道:“我李槐虽然天赋异禀,不是一千年也该是八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这种事情上一争高低了。”
李宝瓶从李槐手里拿过行山杖,也来了一次。
结果这位红襦裙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过成功,直接飞出了墙头。
墙外传来轻微声响。
对这类事情熟门熟路的李宝瓶倒是没有摔伤,只是落地不稳,双膝逐渐弯曲,蹲在地上后,身体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宝瓶站起身,浑然无事。
一位佝偻老人笑呵呵站在不远处,“没事吧?”
李宝瓶笑道:“这能有啥事!”
朱敛笑着点头。
李宝瓶飞奔返回院子。
朱敛身为远游境的武学宗师,眼光卓然,当然是清楚李宝瓶不会有事,才没有出手相助。
朱敛继续在这栋院子周围散步。
陈平安当时离开书院前,跟李宝瓶那场对话,朱敛就在不远处听着,陈平安对他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朱敛甚至替隋右边感到可惜,没能听到那场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