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413章

作者:烽火戏诸

  陈平安自知是长生桥一断,根骨受损严重,使得这座水府的源头之水,太过稀少,而且炼化速度又远远当不得天才二字,两者累加,雪上加霜,使得这些绿衣童子,只能空耗光阴,无法忙碌起来,陈平安只得羞愧退出府邸。

  在“陈平安”走出水府后,几位个头最大的绿衣童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陈平安并未就此打断内视之法,而是开始循着火龙轨迹,开始神游“散步”。

  神识小如芥子,可是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却是转瞬百里,“陈平安”在经脉道路上行走,可谓千里迢迢,虽然知晓那条火龙身在何处,却追赶不及。

  不过这也与当下陈平安挨了吞剑舟一戳有关系,不然仍旧可以一点灵光,驾驭那条真气火龙游曳而归,说不定还能够担任坐骑,巡狩四方。

  最后“陈平安”便返回水府门外,盘腿而坐,开始淬炼灵气。

  勤能补拙。

  陈平安擅长这个,很擅长。

  陈平安如今还不知道,能够让阿良说出“万法不离其宗,练拳也是练剑”这句话,是一种多大的认可。

  天下武夫千千万,世间唯有陈平安。

  ————

  一位少女待字闺中的精美绣楼内。

  形容憔悴的少女就像一朵枯萎花儿,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坐在了梳妆镜前,虽然病入膏肓的可怜模样,少女眼神依然明亮有神,只要心中有着念想和盼头,人便会有生气。

  这个可怜人,正是柳老侍郎的小女儿,柳清青。柳老侍郎按照家谱,是敬字辈,柳清青这一辈则是清字辈。

  大姐柳清雅虽已嫁为人妇,可是受她这个妹妹连累,如今和夫君滞留狮子园。

  二哥柳清山,原本经常回来与她说说话,已经好久没来这边看望她了。少女与这个二哥关系最好,所以便有些伤心。

  三弟柳清郁,倒是经常来这边玩耍,只是年纪小,太吵,她如今体弱,这个性情活泼的弟弟,是个手脚闲不住的主,她生怕一不小心弟弟就又打碎、糟蹋了某样心爱物件,实在是让她头疼。

  婢女正是老管家的女儿赵芽,那位鼻尖缀着几粒雀斑的少女,见着了自家小姐这般要强,自幼便服侍小姐的赵芽忍着心中悲痛,尽量说着些安慰人的言语,比如小姐今儿瞧着气色好多了,如今天气回暖,赶明儿小姐就可以出楼走动。

  赵芽上楼的时候提了一桶热水,约好了今天要给小姐柳清青梳洗头发。

  柳清青坐在凳子上,抬臂摸了把消瘦脸颊,对赵芽说道:“芽儿,今儿让它们来吧,你歇息会儿,给我读一段书。”

  赵芽细细唉了一声,蹑手蹑脚,去打开书案上一只精致鸟笼的小门。

  里边虽然叽叽喳喳,看似热闹,其实嗓音细微,平时吵不到小姐。

  说是鸟笼,可除了蓄养鸟雀的样式外,其实里边打造得如同一座缩小了的阁楼,这是青鸾国大家闺秀几乎人人都有的京城特产“鸾笼”,里边饲养栖息之物,可不是什么鸟雀,而是许多种身形小巧玲珑的精魅,有貌若蜻蜓却是女子头颅面容的梳头小娘,天生亲近洁净之水,喜好为女子以小爪梳头,极其仔细,而且能够帮助女子润泽发丝,绝不至于让妇人早生华发。

  有画眉美誉的花蝶精魅,只要为它们打造出一整套微雕画笔,再给它们看过种种眉妆样式,它们就可以为女子描画出动人的黛眉。

  还有喜好吃食胭脂的小精魅,鸟爪人身且有双臂,长有一双羽翼,可以为女子仔细涂抹胭脂,比起女子自己动手,要更加增光添彩。

  当婢女赵芽开门后,数十只住在鸾笼阁楼内山野花草精魅古怪,井然有序地飞掠而出,开始为主人柳清青梳洗打扮,无比熟稔。

  赵芽则在一旁翻书,嗓音软糯,为自家小姐读着最近风靡青鸾国朝野的一本诗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却不见有人走入。

  赵芽心中叹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读着书上那一篇山水诗。

  微风拂过书页,很快一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就站在少女身后,以手指轻轻弹飞为主人梳洗青丝的小精魅,由他来为柳清青洗头。

  少女没有转身抬头,微笑道:“来了啊。”

  这头让狮子园鸡飞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世俗害人,只是苦了我家娘子。”

  柳清青轻轻摇头。

  狐妖轻声道:“别动啊,小心水溅到身上。”

  柳清青便坐着不动,歪着脑袋,任由那俊美少年帮她梳理一头青丝,他的动作轻柔,让她心中安稳。

  狐妖从头到尾,帮柳清青洗头、涂抹胭脂、画眉。

  最后他们肩头依偎而坐,柳清青轻声问道:“听芽儿说,家里又来了一拨人。”

  对外自称青老爷的狐妖笑道:“看不出深浅,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还要难缠些,但是没关系,便是元婴神仙来此,我也来去自如,断然不会少见娘子一面。”

  柳清青脸色泛起一抹娇红,转头对赵芽说道:“芽儿,你先去楼下帮我看着,不许外人登楼。”

  赵芽点点头,合上书籍,关了鸾笼小门,下楼去了。

  柳清青竖起耳朵,在确定赵芽走远后,才小声问道:“郎君,我们真能长久厮守吗?”

  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温柔摩挲着少女的眉心,笑道:“自然,天长地久,远远不止百年。”

  柳清青神色黯然,“可是我爹怎么办,狮子园怎么办。”

  狐妖胸有成竹道:“我早有说过,只要你爹答应了我们这桩天作之合的亲事,以后他就是我老丈人,我岂会亏待了狮子园?”

  柳清青娇娇柔柔躺入他怀中,闭上眼睛,睫毛颤抖,“只求郎君莫要负我。”

  狐妖低头凝视着那张憔悴稍减的脸庞,微笑道:“狐魅痴情,天下皆知。为何世间荒冢乱坟,多狐兔出没?可不就是狐护灵兔守陵吗?”

  ————

  当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用手掌撑地,而窗外天色也已是夜幕沉沉。

  轻轻一拍地面,颠倒身形,飘然站定,推门而出,发现朱敛在院中桌旁酣睡,头顶月明星稀。

  朱敛笑着起身,解释道:“少爷处于类似道家记载‘得意忘形’的大好状态,老奴不敢打搅,这两天就没敢打搅,为了这个,裴钱还跟我切磋了三次,给老奴强行按在了屋内,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在窗口打量了少爷屋子了半天,只等少爷屋内亮灯,只是苦等不来,裴钱这会儿其实睡去没多久。”

  陈平安惊讶道:“已经过去两天了?”

  朱敛笑着点头。

  陈平安和朱敛一起坐下,感慨道:“难怪说山上人修道,甲子光阴弹指间。”

  朱敛说道:“确实如此,还是我们武夫爽利,练了拳,吃了睡,睡醒了睁眼便杀人。”

  陈平安只当没听说什么睁眼杀人,问道:“最近狮子园有没有动静?”

  朱敛摇头笑道:“云淡风轻,花好月圆。只是注定要错过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辩,老奴有些替少爷感到可惜。”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如果向往京城那边的盛事……也是不能离开狮子园的,少了你朱敛压阵,万万不行。”

  朱敛顺着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酿酒壶,笑得眉眼挤在一堆,“那少爷就再打赏一壶?喝过了桂花酿,再喝狮子园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陈平安拒绝道:“你就别打我桂花酿的主意了,只剩下两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朱敛唏嘘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难全啊。”

  陈平安说起了正事,“世代积善之家,必有阴德庇护,此非虚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狮子园风水极好,而柳氏家风又正,应当有香火小人诞生,也会有土地公庇护才对。只可惜我没有崔东山的修为和神通,无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话,可以知道更多那头狐妖的底细。”

  朱敛瞥了眼正屋那边,“老奴去问问石柔?”

  陈平安疑惑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会故意藏着掖着吧?”

  朱敛看了眼陈平安,喝光最后一口桂花酿,“容老奴说句冒犯言语,少爷对待身边人,兴许有可能做出最坏的举动,大致都有估算,可心性一事,仍是过于乐观了。不如少爷的学生那般……明察秋毫,细致入微。当然,这亦是少爷持身极好,正人君子使然。”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那我明天问问石柔。别人的言语真假,我还算有些判断力。”

  朱敛摇头笑道:“何须明天,现在又怎么了?少爷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赐予,几句话还问不得?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痴情男儿看美人,当然要怜香惜玉,话说重了都是罪过。可公子你看她不当如此柔肠百转吧,石柔的所作所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需知世间不开窍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货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钱远矣。”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还会说句裴钱的好话。”

  朱敛感慨道:“坏也纯粹,好也纯粹,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讨厌不起来。”

  正屋那边打开门,石柔现身。

  她来到两人身边,主动开口说道:“崔先生确实教了我一门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担心动静太大,让那头狐妖生出忌惮,转为杀心?”

  陈平安笑问道:“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只是我想问一问稍稍前边的两件事,第一,你更多是担心谁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还是我们三人。第二,既然懂得这旁门术法,能够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话为何不先说?”

  朱敛笑眯眯煽风点火,“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摆摆手,“你我心知肚明,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会把你请出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箓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旧可以恢复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敛嬉皮笑脸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打开后,从里边抽出一条折叠成纸马形状的小折纸,“崔先生在离别前,交予我这件东西,说哪天他先生因为石柔生气了,就拿出此物,让他为石柔说说好话。对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嘱过我,说要交给你先过目,上边的内容,说与不说,石柔姑娘自行定夺。”

  朱敛袖手旁观,却已心生杀意,而且并不对石柔掩饰丝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图报,一样很难保证是个好结果,因为小人可是要斗米恩升米仇的。

  这位得了一桩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坏,说不得还曾是一头秉性不错的阴物,只是人心种种细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扩大无数之后,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广厦倾倒朝夕间的祸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结果那只纸马,打开后,身躯微颤。

  石柔握拳,攥紧手心纸条,对陈平安颤声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问究竟?”

  对于石柔的生硬转变,陈平安也没如何生气,点头道:“狐妖已经来过这边,挑衅在先,你将土地公敕令出来也无妨。”

  石柔收起了那纸条在袖中,然后脚踩罡步,双手掐诀,行走之间,从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的眉心处,和脚底涌泉穴,分别掠出一条熠熠金光和一抹阴煞之气,在石柔心中默念法诀最后一句“口吹杖头作雷鸣,一脚跺地五岳根”,最终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箓图案一闪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气,后退几步。

  然后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涟漪起伏,然后猛然蹦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滚落在地,只见老妪头戴一只翠绿柳环,脖颈、手腕脚踝四处,被五条黑色绳索束缚,勒出五条很深的印痕。

  老妪站不起身,蜷缩在地,抬起头望向将她从牢笼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恳请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师,救救狮子园!”

  石柔脸色冷漠,道:“你拜错菩萨了。”

  头戴柳环的老妪转动脖子,稍稍动作,脖颈处那条绳索就勒紧几分,她却浑然不在意,最后看到了背剑的白衣年轻人,“小仙师,求你赶紧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她如今给那狐妖施加妖术,鬼迷心窍,并非真心痴爱那头狐妖啊!这头大妖,道行高深不说,而且手段极其阴狠,是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运,转嫁到柳清青身上,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举,柳清青一个凡俗夫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些……”

  老妪已经被不断收缩的黑绳,勒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头顶柳条花环的一片翠绿柳叶,枯萎凋零之后,老妪的脸色又稍稍好转几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着急斩断那几条“缚妖索”,问道:“可是我却知道狐妖一脉,对情字最为敬奉,大道不离此字,那头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说更不该如此乖张行事,这又是何解?”

  身为此方土地的老妪摇头道:“不敢欺瞒仙师,我也不知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狮子园的风水变化,做不得假!柳氏这一辈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柳敬亭二子,已经仕途彻底断绝,而柳氏祖荫与阴德厚重,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当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的……”

  老妪再次无法开口言语,又有一片柳叶枯黄,烟消云散。

  陈平安与朱敛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示意老妪不似作为。

  一拍养剑葫,却只掠出了如白虹的飞剑初一,一一斩断束缚老妪的五条绳索。

  剑灵留下了三块斩龙台,给初一十五两个小祖宗饱餐了其中两块,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剑石,才卖给隋右边。

  如今两把飞剑的锋锐程度,远远超出以往。

  老妪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见剑仙前辈!”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这么客气。”

  老妪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声道:“恳请剑仙前辈速速替天行道。前辈既然能够救出老朽,又有大宗师扈从,更是一剑可破万法的剑仙,救下狮子园只是随手之举……”

  陈平安正要说话。

  老妪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怆,“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辈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座书香门第,毁于一旦,难道忍心那大妖逍遥法外?!”

  朱敛皱了皱眉头。老妪与那递香人,所求之事,一般无二,只是所行之法,则天壤之别。

  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这件事上,佝偻老人和枯骨艳鬼倒是如出一辙。

  老妪砰砰磕头十数下,再次抬头盯着陈平安,“恳请剑仙出手,力挽狂澜,斩杀大妖!柳氏子弟定然会铭记大恩,此后世世代代,为剑仙前辈敬奉香火!”

  朱敛脸色阴沉,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摆摆手。

  陈平安伸手去搀扶老妪,“起来说话。”

  老妪却一把推开陈平安的手臂,然后继续磕头,“剑仙前辈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这么磕头到死算了。”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无声,酝酿措辞。

  朱敛站在原地,脚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脚踹去,将这老妪踹得金身粉碎,别说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图还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国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敛欺身而近,恐怕都经不起一位八境武夫几脚。

  石柔先是对老妪举止不屑,然后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无策的陈平安。

  心想这可是你陈平安自找的麻烦。

  蹲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朱敛几乎同时,转头望向翘檐处,头戴鱼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边。

  她瞥了眼被飞剑斩去绳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难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关的狮子园。”

  她看了眼朱红色酒葫芦,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在自己眼前抹过,如那俯瞰人间的神人,变作一双金色眼眸,恍然道:“原来是一枚上品养剑葫,所以能够轻松斩断那几条破烂绳子。”

  陈平安问道:“只杀妖,不救人?”

  别洲女冠反问道:“不然?”

  陈平安笑道:“那我来救人,你只管杀妖便是。”

  那位师刀房女冠犹豫了一下,“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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