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403章

作者:烽火戏诸

  纯粹武夫,可不就是圣人眼中的茅坑石头,又臭又硬,又上不得台面?

  崔东山很是忧伤,天底下的笨蛋太多了,根本就不懂他的远虑嘛,以前是谢谢,于禄这拨小屁孩,如今还有朱敛、卢白象这些个陈平安的身边人。

  还是小宝瓶好啊。

  就是红棉袄小姑娘的脾气差了些。

  崔东山倒在床上,摸了摸额头,然后心情不佳,一脚将那个县城这儿山水的土地娘娘踹飞出去。

  妇人砸在墙壁那边,再末流也还是位得以消受人间香火的神祇,没有惹出半点动静,她悄无声息地赶紧起身,战战兢兢道:“奴婢愚笨,还请仙师息怒。”

  之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外来仙师,在县城武庙那边,先是将她从地底下的简陋“府邸”拘押而出,然后一挥袖子,就将武圣人的金身从神像拖拽而出,问过了事情缘由,当晚就摆平了原本不死不休的仇怨,文武庙两位香火圣人在此人帮助下,恢复了纯净金身,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是那个出了位仙家弟子的家族,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不得不怕。

  一个洞府境的山上年轻练气士,就差点让县城风水变了天,这位她琢磨着最少也该是地仙的外乡人,招惹不起,生前骨气极硬的文武庙两位正统神祇,都心甘情愿给他当门神,在客栈外边站了一宿以报大恩。她不过是个吃些残羹冷炙的小土地,又是个妇道人家,哪里敢抖搂什么风骨。

  崔东山坐在桌旁,上边摆着一摞赶来途中随手购买的文人书籍,多是青鸾国名士文豪的著作,崔东山随手翻开一本,看了几页就开始打哈欠。

  他招招手,“来帮我翻书。”

  她赶紧走去,为这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翻书,这是一门技巧活儿,得仔细留心着仙师的目光视线,翻早了或是翻晚了,肯定要惹得仙师心生不快。

  崔东山又看了几页,挥挥手,“以后没你事了。”

  她不敢流露出丝毫高兴神色,正要告辞,突然想起一事,权衡一番,便狠狠心,将之前所见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给崔东山说了首尾。

  正是陈平安那趟离开客栈的短暂游历,去了武庙,离开后又在僻静陋巷,见了位符箓美人。

  她毕竟是土地公,身处地下,就相当于隐匿一方风水之中,除非是地仙,中五境修士极难发现她的踪迹。

  崔东山听完之后,嘴上说着大功劳一桩,笑着一袖子,差点打得这位土地娘娘魂飞魄散,只是他在最后关头才收了手,而且帮她重新稳固金身,才只是消耗了七八两精粹香火的道行,不然县城这边就该换上一位新任土地公了,可即便如此,七八两人间精粹香火,也需要她积攒将近甲子光阴,心神惊悸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心中滴血,只是她仍然不敢有半点恼火,只是跪地求饶,泫然而泣:“仙师恕罪。”

  崔东山思量片刻,展颜笑道:“你立下这么大一笔功劳,我该赏你个青鸾国正统敕封的山水神祇,至于你擅自查探我家先生,可是死罪,功劳是功劳,罪过是罪过,功不抵过嘛,赏罚分明。原本你死翘翘了,我便是有心帮你提高神位,也落不到你头上。至于现在,就在家乖乖等着好喜事临门吧。”

  至于为何最后关头放她一马,崔东山没说。

  土地娘娘惊喜万分地返回地下。

  彩衣国那场变故,本就是他,或者说是“他们”当年的众多布局棋子之一。

  只不过那个喜好收藏美人野鬼的老色胚修士,算不得什么重要棋子,崔东山当年没有花费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但是通过无数封如雪花涌入大骊京城的谍子密信当中,崔东山稍稍留心过一档记录,字数不多,二十余字而已,属于一笔粗略带过的内容,恐怕通报此事的大骊谍子自己都没如何上心。

  搁在以往,这种被大骊国师当做打发无聊光阴的小趣事,也就跟那些在大骊密库堆积成山密信一样,就此尘封一年又一年。

  一番闲来无事的抽丝剥茧,由于崔瀺掌握了宝瓶洲无数内幕密事,所以他敢说比那头女鬼的旧主人,更清楚她的身世背景。

  寻章摘句老雕虫,顺藤摸瓜阴阳家。

  国师崔瀺两者皆精。

  崔东山起身离开屋子,敲响陈平安的房门。

  陈平安开门后,问道:“有事?”

  崔东山使劲点头,“学生要与先生说一件大事!”

  陈平安瞥了眼他,崔东山微笑道:“只是成与不成,得看先生的运气好不好。”

  陈平安便关上门,只是崔东山眼疾手快,赶紧伸出双手,死死撑住两扇木门,苦苦哀求道:“先生容我慢慢道来啊,若真是如我所料,先生却又不愿听上一听,可就真要暴殄天物了,而且还是两件好东西一起糟蹋,白白错过了一桩命中注定的大机缘,学生绝无半点虚言!”

  崔东山本以为得下次再找机会,不曾想陈平安让他进了屋子。

  崔东山关了门,笑嘻嘻坐下,给陈平安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设下一道禁制,是将那把跟中土剑修靠下棋赌来的飞剑现身,一条风驰电掣的金光,贴着地面飞快旋转一圈,飞剑掠回崔东山眉心,地上悬停的金光却凝聚不散,就像用金粉在地上画出了一座金色水井的口子。

  崔东山笑问道:“这儿的土地娘娘胆子肥,不知死活,胆敢尾随先生的武庙之行,便给她瞧见了一些不该瞧见的事情,更加过分的是,竟然还好意思在学生面前邀功,难道她不知道天地君亲师吗……”

  陈平安直接问道:“所以你打杀了土地娘娘?”

  崔东山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学生不过与她和和气气说了些道理,要她以后注意别再犯就是了,这位土地娘娘也是位知书达理的,一看就是听进去了,所以我便送了一桩造化给她,算是结下小小的善缘。”

  陈平安一语道破崔东山的心思,“如果不是你还要登这趟门,我估计这位邀功不成的土地娘娘,已经青鸾国山水谱牒里边除名了吧。”

  崔东山讪笑道:“先生错怪我多矣,学生如今时时刻刻、处处事事与人为善。”

  陈平安喝了口茶水,“那我们就说正事。”

  崔东山喝茶水润了润嗓子,字斟句酌,小心措辞道:“关于好似鸡肋的那副仙人遗蜕,若是先生运气好些,说不定可以两全其美。”

  陈平安瞪大眼睛,“崔东山,你没疯吧?!符箓中的女鬼,且不说在阴阳家眼中,它的骨头够不够硬,就算是你用了称斤论两法,提不起的硬骨头,可道一千说一万,她是女鬼!女鬼!这副仙人遗蜕,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

  崔东山手指轻轻捻动茶杯,神色淡然,直愣愣凝视着陈平安,“在乎这些,做什么呢?哪怕在乎,不也该是符箓女鬼的事情吗,先生何必劳心劳力?”

  陈平安先是愕然,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崔东山呵呵笑道:“没有‘但是’二字了吧?”

  心思一动,一张材质特殊的黄纸符箓凭空出现在桌上,微微飘荡摇晃,陈平安以算不得如何艰深的符箓派“开门”之术,将枯骨艳鬼石柔放出既是屋舍更是牢笼的符纸。

  石柔悬停在桌上,一袭彩衣拖曳在桌面上,崔东山仰起头。

  石柔低头望去,见到了一位眉心红痣的俊美少年,后者虽未言语,只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诉她四个字,你想死吗?

  石柔虽然不知此人身份根脚,甚至看不出他的修为深浅,可内心深处涌起一阵本能的惊惧,立即飘落在地,转过身去,不敢与那位少年对视,面对陈平安,可哪怕如此,仍是如芒在背的感觉,她眉眼低敛,破天荒拿出一份比较真诚的娇柔神色,对陈平安说道:“奴婢见过主人。”

  崔东山站起身,搓手微笑,跃跃欲试。

  陈平安朝他点了点头。

  崔东山伸手按住这位彩衣女鬼的肩头,她如遭雷击,一身阴物煞气磅礴倾泻而出,脸庞扭曲,满头青丝疯狂飘荡,崔东山对此视而不见,只是轻轻一提,就将她缓缓提起,离地尺余,又加重了手指力道,再将这头凶性毕露的枯骨艳鬼,再往上提了一尺,崔东山犹不罢休,第三次向上提起,女鬼石柔瞬间骨架松垮,像是被剔除所有骨头的烂肉,好似那一具牵线傀儡给硬生生架在了空中,才没有瘫软在地。

  崔东山松开手,女鬼依旧悬在原地,神魂颤抖,飘摇不定,丝丝缕缕的本元煞气从七窍当中流淌而出,跟活人七窍流血差不多,她张大嘴巴,似在哀嚎,却没有半点声响发出。

  崔东山绕着她走了一圈,三次将女鬼拔高身形,都有讲究,第一次是以算命先生的称斤论两之术,掂量骨气,第二次是上古巫祝的“拔苗”,第三次就更加隐秘了,是经他改良的提纲挈领之法,脱胎于一种儒家圣贤独创的读书神通,跟“八面出锋读书之法”如出一辙,都是儒家最低也该是书院山主才能驾驭的手段。

  崔东山除了法宝多,他所擅长秘术之多,放眼整座浩然天下,一样是翘楚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陈平安,发现后者神色如常。

  终究不仅仅是当年那个草鞋少年了啊。

  崔东山收敛思绪,将一颗小暑钱弹指射向女鬼眉心,后者坠落在地,枯骨双手撑在地面上,肩头耸动,连头都抬不起来,显然遭罪不轻。

  好在那颗在半空就消融为精纯灵气的小暑钱,让女鬼神魂深处遭受的痛楚稍稍平复几分。

  陈平安问道:“如何?”

  崔东山叹了口气,“尚可。先生的运气……比较一般。”

  两人再次相对而坐。

  陈平安对踉踉跄跄站起身的枯骨女鬼说道:“我有一副相当于仙人境的遗蜕,你愿不愿意寄居其中?”

  女鬼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实在是不敢置信,一时间无法言语。

  此等天大鸿运,岂是她一个女鬼阴物所能消受的?莫说是金丹、元婴这些俗世眼中的陆地神仙,仙人遗蜕,玉璞境修士都要垂涎三尺!仙人境大修士,说不定都要眼红万分,毕竟潜心炼化一副仙人遗蜕,作为远游阴神的披挂甲胄,就能够攻守兼备,那真是如虎添翼的美事,更是壮举。

  她虽是修为低劣的阴物鬼魅,否则也不至于被一个尚未地仙的修士禁锢拿捏,可是因为某些关系,她的眼界其实不低。

  女鬼石柔突然飘到屋门那边,跪下去,开始磕头,大概是连陈平安和崔东山一并祈求了,带着哭腔道:“恳请开恩!让奴婢拥有一副身躯,能够光明正大地行走阳间!愿意生生世世,做牛做马……”

  崔东山勃然大怒,遥遥一巴掌打得枯骨女鬼,脑袋偏移,只向陈平安磕头,“你给我一个小鬼磕什么头,懂不懂规矩,入庙观烧香,要拜菩萨拜真神!一个大活人,进了文武庙后,会逮着庙祝跪拜磕头吗?我看你石柔是当鬼六百年后,当得整个脑子都腐朽化萤了!”

  女鬼磕头更加频繁,反反复复就是那套说辞,恳求开恩,赏赐遗蜕。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前在那条小巷弄,我跟她都没有提及石柔这个名字,崔东山你是怎么知道的?彩衣国胭脂郡那场祸事,是不是你和大骊的秘密谋划?”

  崔东山脸色僵硬,自己这次真是得意忘形了,竟然会出现这种该死的纰漏,唉,果然跟卢白象这般的臭棋篓子下过棋,会害得自己棋力也会往下暴跌啊,崔东山赶紧站起身,一揖到底,为自己辩白:“是国师崔瀺的手笔,先生明察秋毫,与学生崔东山绝对无关啊!半颗铜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这种厚颜无耻的混账话,陈平安竟是挑不出大的毛病来。

  陈平安沉默片刻,无奈道:“起来吧。”

  崔东山装模作样摸了摸没有汗水的额头。

  却发现陈平安是在望向那女鬼,崔东山只得再次作揖回去。

  女鬼仍是不愿起身,磕头不止,这份诚心诚意,已经无需言语。

  陈平安转头对崔东山说道:“那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以的话,就帮着她‘开山’进入仙人遗蜕,如果不行,也不用勉强。”

  崔东山拍胸脯保证道:“先生只管放心,即便最后不成,保证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如果成了,我需要给你多少报酬?”

  崔东山讶异道:“尊师重道,为先生排忧解难,是学生职责所在,需要啥报酬?”

  陈平安嗤笑道:“你自己信不信?”

  崔东山腼腆一笑,“先生不但学问渐深,更是人情达练。追随先生求道,学生……”

  陈平安不得不打断崔东山让人肉麻的溜须拍马,“打住,我们还是有话直说。”

  崔东山想了想,坐回长凳,喝了口茶水,试探性问道:“如果学生说必须要先生拿出所有金精铜钱,而且多多益善,先生能否答应?”

  陈平安点了点头。

  崔东山问道:“先生就不怕福祸相依,这位女鬼在我的指点下,成功鸠占鹊巢,炼化了仙人遗蜕,却被我动了手脚,再不忠诚于先生?先生愿意在这么大一件事情上,相信我崔东山?”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相信你崔东山,是相信再给了你一次机会的先生。”

  崔东山沉默不语。

  女鬼石柔听得如坠云雾。

  完全不知这对先生学生在打什么机锋。

  崔东山伸出双指捻起那张黄纸符箓,与此同时,女鬼石柔就已经被扯入符箓,一起被收入崔东山雪白大袖当中。

  要知道这张符箓已是陈平安的炼化之物。

  心情激荡的枯骨女鬼飘荡在冥冥虚空当中,对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不由得更加敬畏。

  而对名义上、甚至签订了生死契约的真正主人陈平安,她其实畏惧不多,至于敬意,更是谈不上。

  至于为何如此。

  因为世事如此。

  崔东山收起符纸后,“先生能否再多逗留几天?最多三天,就可以有结果了,无论好坏,到时候都可以继续赶路。”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崔东山有些羞赧和愧疚,向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几袋子大骊王朝作为赔罪礼的金精铜钱。

  当真是还没捂热,就要转手没了,女鬼一旦成功进入仙人遗蜕,接下去还会是个需要用金精铜钱去填的可怕无底洞。

  然后陈平安又将咫尺物中的杜懋阳神身外身,取出,任由崔东山收入他的咫尺物当中。

  崔东山走到房门那边,停下脚步,转头笑道:“先生,虽说是事先说好了的,可是学生这么收拾那几人,先生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不涉及大是大非,你只管放手去做。”

  崔东山又问,“那么裴钱呢?”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只能告诉自己,早错早知道,总好过以后她铸下大错,再忙着亡羊补牢吧。”

  崔东山欲言又止,并且绝不是那种欲擒故纵的手法,他最后也学着陈平安叹了口气,“先生最近不妨多看些法家圣贤的书籍,毕竟以儒家礼仪规矩和道德准绳,衡量山上山下的所作所为,太过繁琐且吃力了,比如法家推崇的‘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都算是治世的良药,亦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糟心。先生就算不愿奉行法家,拿来打发时间,佐证儒家食补、法家药补之说,应该也不是坏事。”

  陈平安笑道:“好的,趁着这几天留在县城,我去找几本法家著作看看。”

  崔东山作揖道:“先生从善如流,学生自愧不如,受教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怎么不跟魏羡他们比拼马屁功夫,他们四个肯定心服口服。”

  崔东山在关门的时候,笑容灿烂,问道:“先生,以后闲暇时分,不如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愣了一下,“以后再说吧。”

  崔东山笑着离去。

  屋内那个金光流转的圆圈,随之消散。

  崔东山回到自己屋内,闭眼而坐。

  最后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幅画卷,竟是与金精铜钱一般材质的卷轴。

  在崔东山打开后,桌上这幅画卷流动如潺潺而流的光阴长河,一幅幅画面连绵不绝,就像是人世间最真实的人和物。

  而画卷上的人,正是陈平安。

  画面上从光阴长河中“截流”的人物,多是陈平安和宋集薪这对泥瓶巷邻居。

  一个涉及国师崔瀺的自身大道,一个涉及大骊国势走向。

  这种以光阴流水作为“宣纸”的神奇画卷,被山上仙家誉为走马图,极其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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