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401章

作者:烽火戏诸

  而裴钱屋内,崔东山蹲在地上嗑着瓜子,裴钱皱着脸,泫然欲泣。

  她即将输掉六颗铜钱了。

  崔东山安慰道:“炭笔还足够,胜负未定,再画一副便是,赌大赢大。”

  裴钱抬起手臂抹了把眼眶,从袖子里掏出桂姨赠送那只当做钱袋子的香囊,从里头摸出七颗铜钱,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钱,她攥紧铜钱,犹犹豫豫站起身,轻轻放在桌上,可怜兮兮望着姓崔的家伙,希冀着他拿出神仙风范,扬长而去,不曾想崔东山笑嘻嘻走到桌边,伸手一抹,铜钱就没影了,崔东山这才往屋门口走去,转过不忘笑着提醒道:“记得把棋具还给卢白象,还有将地上的痕迹擦掉,不然给陈平安知道了咱们赌钱,会骂我狗血淋头,再让你抄书抄到断了胳膊,至于钱嘛,愿赌服输,陈平安可不会帮你讨要回去。”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大摇大摆离去,“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挣了钱出门买糖葫芦去喽。”

  裴钱站在桌旁,哭惨了。

  崔东山突然倒退而走,身体后仰,探出一颗脑袋,笑道:“裴钱,我不是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嘛,就打算讨个好兆头,你接下来每喊我一声棋仙,我送你一文钱。”

  裴钱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出门槛,屁颠屁颠跟在崔东山后头,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个时辰,除了将棋具交还给卢白象,一遍遍喊着棋仙,裴钱已经哑了嗓子,两人回到她屋子,裴钱咿咿呀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便笑脸灿烂地伸手讨要,见崔东山没反应,她赶紧在桌上写了一个数目。

  崔东山微笑道:“骗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钱崩溃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牙舞爪。

  崔东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钱那双眼眸,“再叨叨,你不但暂时成为一个小哑巴,还会变成瞎子。陈平安再生气,也不能打死我这个学生吧,可你就惨了,成了个小瞎子,这辈子还有啥盼头,是不是这个理?”

  崔东山站起身,假装瞎子伸手乱摸一通。

  裴钱黑着脸,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这个王八蛋,她越想越绝望,神色呆滞,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泪如雨下。

  崔东山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颗银锭模样的东西,轻轻抛给裴钱,“看你识趣,借你玩几天,如果我学棋顺利,说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不过我跟卢白象下棋的时候,记得先还我啊。”

  裴钱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锭,蓦然破涕为笑。

  崔东山再次离开。

  裴钱将那颗大银锭放在桌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厌,正琢磨着怎么将这颗银锭变着法子留在手上,她突然瞪大眼睛,只见“银锭”竟然开始蠕蠕而动,然后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蚂蚱,往窗口那边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没了踪迹,裴钱回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开始在后院苦苦寻觅“银锭”,足足找了半个时辰的杂草丛、墙根、石头缝隙,最后还开始用手挖地,到头来,仍是没能揪出那只变成“虫子”的银锭,精疲力尽的裴钱呆呆坐在泥地里,这回是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等到陈平安从文庙那边逛了返回客栈,就看到裴钱一个黯然神伤的消瘦背影,喊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陈平安只得从窗台那边跳出去,裴钱僵硬转头,瞧见了陈平安后,耷拉着脑袋,双手死死攥住衣角。

  陈平安叹了口气,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东山,很快就站在窗口,对裴钱喊道:“七颗铜钱,你有本事就自己赢回来,赢不回来就认输,不过崔东山这颗名叫‘虫银’的银锭,你可以拿着玩,他什么时候说要收回去,你还是得照做。”

  裴钱虽然还是伤心伤肺,可仍是麻溜儿站起身,爬上窗台,跳在地上,捧起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恢复银锭模样的“虫银”。

  陈平安一把扯过裴钱耳朵,将她拎到桌旁,“出息了啊,都会跟人赌博了?”

  裴钱战战兢兢坐在桌旁,双手死死捂住虫银。

  陈平安问道:“这么喜欢赌钱,那我就把竹箱里头的多宝盒拿给你,反正你现在家底挺丰厚,你跟崔东山还可以赌很多次,是我帮你去拿,还是你自个儿去?”

  裴钱神色慌张,使劲摇头。

  陈平安一拍桌子,“去拿多宝盒,以后自己背着!”

  裴钱狠狠转过头,板着脸,既不哭也不求饶,不看陈平安也不听他说话。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一咬牙,将手中那颗银锭猛然丢出窗外。

  陈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开竹箱,将多宝盒翻出来,回到裴钱屋子,丢在桌上就离开。

  不曾想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在屋内喝了口药酒,裴钱就捧着多宝盒飞奔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多宝盒塞进竹箱,然后跑了。

  陈平安又拿出多宝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钱已经将屋门栓死。

  陈平安一阵火大,恨不得一脚踹开屋门,再把这个家伙和多宝盒一起丢到客栈外边。

  陈平安在门外站了片刻。

  门里边,栓了门的裴钱,则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门,抬起两条纤细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脸。

  客栈屋顶上,那个罪魁祸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脑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

  卢白象在屋内潜心打谱。

  是在浩然天下极负盛名的《彩云谱》,彩云十局,以此衍生演化而出的各类棋谱,有人专门“手割”彩云局,有人只深究彩云十局的精妙死活,据说此谱,不知养活了多少跑江湖的野棋高手。

  只论下棋,卢白象在藕花福地已无敌手,初到浩然天下,对于棋道一事,自视甚高,只是当他无意间拿到这本《彩云谱》后,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越是钻研,越体会到对局双方的棋力幽深,且不提那位“奉饶天下棋先”的白帝城城主,只说有资格与这位魔道巨擘对弈于彩云间的高人,虽然输得极多,可是不看白帝城的每一次“后手”,单独拿出这位高人的布局,步步精彩,简直要教后世所有打谱之人只觉得一阵阵风雷声,透出纸张,扑面而来,让人窒息。

  以至于卢白象又辛苦搜寻、收集了这位高人的大部分对弈棋局,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此人棋术,堪称“无瑕近道”,浩然天下的棋道宗师,大多对此人的评价极高,大致有三点,一是以有损局部形势、谋取大局的眼光,打破了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既有定论,二是此人行棋虽然偶有锋芒毕露、杀伐血腥的路数,可总体上此人当得起“气韵冲淡,尽精微致高远”的赞语,三是此人开创了大雪崩内拐式、天下第一小尖在内的诸多奇妙想法,虽然之后百年,多已被棋道高人一一破解,或是直接在彩云十局当中,初次面世,就被白帝城城主看透,可是通过彩云谱的所有观棋之人,不得不震撼、惊艳此人的奇思妙想,给人感觉,就像是此人与当世所有棋手,完全不是在下同一种棋。

  之所以输给白帝城城主,卢白象只能说是此人生不逢时,恰好遇上了这么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怪物,源于后者“已然得大道”。

  卢白象翻覆研究这本《彩云谱》,思来想去,大概只能用“无错手,无昏招”,来形容这位声名狼藉的儒家高人。

  卢白象曾经对陈平安笑言,这辈子最大的希望是能够去游历白帝城,可卢白象内心深处,最想对弈之人,不是白帝城城主,而是这个昔年文圣首徒的“崔瀺”,崔大先生。

  卢白象放下棋谱,叹息一声。

  白帝城应该能去成,早晚而已,可是能否与崔瀺手谈十局,就相当希望渺茫了。

  虽然崔瀺如今正是陈平安家乡所在大骊王朝的国师,可是以棋观人,就大致看得出此人心气极高,他卢白象即便见得着他崔瀺的面,也极难如愿手谈。

  因为卢白象自知棋力还不够。

  只是后世因人毁棋,尤其是桐叶洲和宝瓶洲,对于这位崔大先生的棋力评价,刻意拉低了许多。

  卢白象对此人留给后人的三句豪言壮语,心神往之。

  “先手怎么下都没有关系。”

  “官子局就是打扫战场,谁要说官子无敌之类的言语,贻笑大方罢了。”

  “黑棋学那马擂,白棋学我崔瀺,让子棋学白帝城城主,学马擂者,可学七八分,学崔瀺之人,可学五六分,学白帝城城主,学了也白学。”

  卢白象深呼吸一口气,瞥了眼桌上的棋盘,就要起身去找那崔东山,估计三局两胜制,就可以试出此人的斤两。

  当卢白象走出屋子,发现魏羡神色古怪地走回屋子。

  卢白象拐过廊道去稍远一些的那间屋子敲门,魏羡站在岔口上,问道:“找崔东山?”

  卢白象点点头。

  魏羡摆手道:“不用去了,这家伙也跟朱敛打了个赌注,这会儿已经离开了县城,隋右边跟着去了。”

  卢白象疑惑道:“赌什么?”

  魏羡说道:“崔东山说要跟朱敛过过招,只要朱敛赢了,他就拿出一件咫尺物送朱敛,如果朱敛输了,以后每天给他崔东山做顿宵夜。”

  卢白象笑道:“朱敛竟然答应?”

  魏羡犹豫了一下,挠挠头,“朱敛起先当然没答应,毕竟裴钱给坑得那么惨,朱敛也怕步后尘,可是崔东山说他可以站着不动。朱敛仍是不点头,那家伙又说他手脚都不动。朱敛便问他是不是地仙剑修,崔东山说自己绝对不是剑修。于是朱敛就答应了。隋右边跟着去看热闹。”

  只过了半个时辰,崔东山就嬉皮笑脸返回客栈,身后跟着脸色古怪的隋右边,当然还有灰头土脸的朱敛。

  朱敛径直去了自己屋子,砰然关门。

  在屋内静坐的卢白象没有多问,隋右边走入屋内,相对而坐,对卢白象说道:“崔东山说他很快就过来跟你学棋。”

  卢白象笑问道:“朱敛怎么输的?他不是前不久才偷偷摸摸跻身了八境武夫吗?”

  隋右边无奈道:“那家伙的确纹丝不动,只是此人……身上法宝有点多,从头到尾,朱敛就没能近身十丈之内,就跟遛狗似的。便是我对上此人,同样比朱敛好不到哪里去。”

  卢白象给隋右边倒了一杯茶,隋右边却没有饮茶,摇头道:“你们下棋,我就不看了。”

  卢白象笑问道:“怎么,觉得我胜算不大?”

  隋右边站起身,“我没觉得此人棋术有多高,只是相信一件事,只要他跟人赌,似乎就不太会输。”

  最让朱敛心寒之事,是此人站在原地,驾驭“层出不穷,琳琅满目”的一件件法宝,打得朱敛抬不起头不说,还会给朱敛摇旗呐喊,然后满脸遗憾,说你朱敛这种蝼蚁跟在我家先生身边,当真就只有下厨做饭的份了。

  而让隋右边差点出剑的事情,则是那家伙说过了朱敛,又以眼角余光斜眼她,说你略好一些,毕竟长得还算养眼嘛,我家先生说不定每晚睡觉都是面朝右边的。

  卢白象陷入沉思,在隋右边离开后,习惯性翻阅那部《彩云谱》。

  没过多久,那个白衣少年吊儿郎当地登门,一路嗑瓜子过来的,进了门后,还没坐下,瞅见了卢白象刚刚放在手边的棋谱,愣愣道:“你就看这玩意儿,学死活、棋筋、定式和棋理?”

  卢白象反问道:“有何不妥?”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卢白象对面,愁眉苦脸道:“算了,我不跟你学棋了。”

  卢白象眉头紧皱,捻起一枚棋子在指尖,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一手端着从裴钱那边骗来的瓜子,闲着的那只手,伸出一根食指,随意指了指卢白象,然后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你还是跟我学棋吧。”

第384章 下完棋抄完书

  卢白象站起身,笑望向眼前这位眉心一颗红痣的俊美少年,伸手示意崔东山落座,“谁学棋谁教棋,其实并不重要。”

  这位藕花福地历史上的围棋最强手之一,有一种直觉,今天自己有可能会弈出生涯杰作。

  崔东山坐下,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弯着腰,下巴搁在膝盖上,相较于卢白象的正襟危坐,天壤之别。

  崔东山伸出手臂,手指在棋盒边沿轻轻抹过,懒洋洋道:“你尚未定段吧?”

  卢白象哑然失笑,不曾想自己在棋枰上,还有如此被人轻视的一天,只是卢白象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而乱了心境,点头笑道:“初来乍到,确实没有定段。”

  崔东山点头道:“定段一事,按照俗世规矩,可以先与一位九段棋待诏对弈三局,三二一,棋待诏分别让新人三子、二子和一子,当然了,胜负不影响最终定段,更多是一种提携、恩荣。你卢白象的运气,可比你的棋力要强太多了。”

  真正决定新人段位的,当然还是与四五段棋手的那些平手局。

  崔东山突然抬起头,“可能你会觉得接下来你我对弈,你有机会下出巅峰局,不妨告诉你,这是你的错觉。不过你肯定不服气,那我就颠倒循序,一二三,先让一子,让你知道自己的真正斤两,如何?至于是座子制,还是空枰开局,随你挑。”

  卢白象摇头道:“不用让子,我就算输了,一样知道你我之间的差距。”

  崔东山伸出手指,点了点卢白象,“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负,行吧,我猜如果是让子局,你不会答应。那咱们就空枰开局,不过不猜子,就由你卢白象执黑先行。”

  卢白象笑问道:“那应当贴几目?”

  崔东山收敛了笑意,有些不耐烦,“下了再说。”

  卢白象有点客随主便的意思,手边棋盒刚好是黑子,便率先开始落子。

  崔东山任由卢白象下出了《彩云谱》上名动天下的天下第一小尖,黑一三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小尖,既坚不可破,又隐隐蕴含着杀机,风雨欲来。

  崔东山不为所动,下得中规中矩,甚至都没有用上后世任何一种“不吃亏”的应对之法。

  卢白象如老僧入定,沉浸棋局其中,浑然忘我。

  崔东山却是个话痨,下棋下得漫不经心不说,还开始东扯西扯,真像是在教卢白象下棋,“其实座子制更好玩,如今流行的空枰开局当然有自己的优势,会将棋盘变得‘更大’,可棋力不够的话,在序盘用光了先贤的巧妙定式,看似花团锦簇,可一到中盘,那就是不堪入目的错进错出了,老农掏粪坑,疯狗乱咬人,臭水沟里抓泥鳅,很无聊的,能够让观棋之人看得打瞌睡。”

  “今人点评古人的座子制,比较喜欢贬低序盘,只承认中盘的逐鹿中原很精彩,其实还是讲得不太对。”

  “卢白象,你对棋形的直觉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了,至于棋理,就像……隋右边的亵衣,你别说摸到,连见都没见到过吧。”

  棋局大致算是刚进入中盘,絮絮叨叨的崔东山,就已经以手掌覆盖棋盒。

  卢白象抬起头,“崔先生这是做什么?”

  崔东山愣了愣,“你没看出来你已经输了?最多三十手的事情。”

  崔东山抬起手,“那就继续。”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继续落子。

  不可否认,卢白象下棋之时,风采卓绝,无论是伸手捻子,还是俯身落子,亦或是审视棋局,皆是风流。

  只可惜崔东山根本不看这些,甚至就连棋局,崔东山一样不太上心,落子如飞,一颗颗白子在棋盘生根之后,就百无聊赖地等待卢白象,大概这才是他一直唠叨的原因所在,实在是等待太过乏味。

  崔东山随口道:“座子棋和空枰局,其实谈不上优劣,如今棋手争这争那,说到底,还是对棋局的看法,不够深,不够广。其实彩云十局之外,原本应该还有第十一局,至于棋盘,可就不是纵横十九道而已了,太小。”

  卢白象心一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着其实并不复杂的棋局。

  对手没有力大无穷的杀招,没有巧妙交换,没有所谓的妖刀大斜。

  就像只是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着他卢白象下了半盘棋,一直耐着性子等他认输罢了。

  卢白象心情沉重,将两颗棋子放在棋盘右下角。

  投子认输。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对吧,我就说不用想什么贴目不贴目的。接下来,让你一子?”

  卢白象沉声道:“崔先生让我两子,如何?”

  崔东山哈哈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错不错,不枉我教你这一局棋。”

  卢白象苦笑无言,稳了稳心神后,开始收拾棋局,最后深呼吸一口气,开始第二局。

  崔东山依旧没有全力以赴的架势,只是早早断言,“我步步无错,自然完胜。”

  棋至中盘后,卢白象就经常需要长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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