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360章

作者:烽火戏诸

  王颀话语一顿,杀意十足,“我就要他在这里形神俱灭!”

  壮汉撇撇嘴,“行吧,希望你说到做到,能够一举击杀那个等咱俩送上门的陈平安。别是什么嘴皮子功夫……”

  说到这里,魁梧汉子哈哈大笑,“差点忘了,你们读书人的嘴皮子功夫,正是咱们这座天下最厉害的,失敬失敬。”

  王颀不跟这蛮夷妖物一般见识。

  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让破庙那边察觉动静,大步走出,每一步都踩踏得山头震颤,瞬间冲出了山顶崖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轰然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王颀轻轻叹息一声,面有忧愁。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只是人老珠黄,草木有荣枯,千辛万苦而来的一颗金丹,也有黯淡之时。

  他王颀一身所学,尚未施展抱负,如何能死?尤其是金丹练气士,对于生死大限,远远比那些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彻明了。

  数着日子等死一事,何其煎熬。

  来了。

  那座高耸山峰的下边,给魁梧河妖砸出那么大一个声势,陈平安不是聋子,自然一清二楚。

  左手拎着那根随手拾取的枯枝,右手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从葫中掠出,消逝不见。

  右手缩入袖中,捻出一张金黄符纸材质、钟魁以小雪锥亲笔写就的宝塔镇妖符。

  这张珍稀符纸,当初碧游府开府,埋河水神娘娘才得到大泉朝廷赐下一张,是钟魁赠予陈平安三张金黄符纸中、底纹为龙爪篆的风雷纸。

  虽然陈平安暂时不知来者身份。

  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一张写于碧游府的镇妖符,刚好被用来镇杀一头埋河水妖,实在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至于初一十五,是陈平安祭出宝塔镇妖符后,在他向来者递出一剑前,用以阻拦山顶君子王颀的救援。

  立于山巅的君子王颀,心中感慨,果真是一念起心,分出神魔。

  希望此次围杀顺利,在这之后,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诀,便不再理会俗世恩怨了,潜心修行,终有一日会成为书院副山长,到时候再弥补大泉王朝的山河气运一二便是了。

  ————

  一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并未御风远游,却一次次缩地成寸,很快离开大泉王朝边境来到北晋南方,又一路往南,拣选了寂静偏远的山林湖泽,悄无声息,最后在一处山头停下,身形消失。

  地底下,别有洞天,似乎是一条被掩埋的古道,年轻道士行走其中又有千里之遥,地下这条蜿蜒古道岔路极多,可是他没有选择方向,没有丝毫犹豫。

  一路上或阴森或瑰丽的地底异象,都没能让年轻道士停步片刻。

  最终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门”前,匾额歪斜,碎了小半,只剩下“渎别宫”三字。

  当他步入其中,一股细微剑气骤起又骤然消失。

  到处是断壁残垣,年轻道士脚步缓慢。

  飞鹰堡,碧游府,狐儿镇。

  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栈,其余两处都不是什么太紧要的地方,准确说来,飞鹰堡曾经极其重要,如今已是往事云烟了,让他不太愿意想起。

  之后在桐叶洲的游历,一路上他处处无心插柳,至于最终柳成不成荫,这位年轻道士其实根本不在意。

  他住持的这桩桐叶洲谋划,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头大妖才是关键所在。

  但是当他发现竟然有个不知根脚的家伙,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他走过的“大道”之上,

  一次是巧合,两次还是巧合,那么三次呢?

  要谨慎啊,可别一个不小心,最后留在家乡那边一副以山脉作为枕头的真身,魂魄损失太过严重,使得数百年内无法清醒过来,到时候岂不是错过了万年未有的开疆拓土、争霸大业?还怎么为家族子孙谋取一块块无法想象的肥沃地盘?

  他不断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在这座废弃宫殿的道路尽头,是一座类似远古锁龙台的旧址,有一头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白猿盘腿而坐,一身无法遮掩的凶煞戾气,磅礴流泻,只是那一缕缕凝如实质的剑煞之气,每当要飘出这座巨大石台,就会被一条条莫名浮现的雪白闪电,打得毫无踪影。

  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剑白猿,只是如今已经不存在“背剑”一说了。

  老猿沙哑问道:“为何来此找我?就不怕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

  年轻道士走到锁龙台边缘地带,没有拾级而上,微笑道:“放心,家乡那边有个老东西,早就对你有过断言,你是个有福运的,死不了。”

  老猿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猿瞥了眼这家伙身穿道袍、头戴芙蓉冠的模样,真是让它越看越压抑。

  当年在太平山上,此人不知如何改头换面,以失去记忆的少年之身,被一个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带上山后,竟然瞒天过海,混进了祖师堂,还给他得了一块嫡传玉牌,是在女冠黄庭之前,太平山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打破青黄不接尴尬局面的修道天才,被寄予厚望。

  此人跻身金丹以及顺势破开元婴瓶颈的速度,连太平山祖师堂都感到震惊,不惜专门为他找来一件遮掩天机的重器,为的就是防止桐叶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

  在年纪轻轻就成功跻身元婴后,修行路上一直不遗余力斩妖除魔、口碑极好的他,有天不知是觉得时机成熟,还是突然开窍了,在井狱中找到了白猿,展露了那个骇人的真实身份,命令镇山供奉的背剑白猿,故意放走一头井狱底层的大妖魔,一战之后,两败俱伤,元神受损,一个不到百岁的年轻地仙,竟然沦为风烛残年的境地,生机衰败,腐朽不堪,比千岁高龄的老元婴还要惨淡,在那之后,年轻元婴便以“天无绝人之路”的理由,下山游历,最终与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厮杀惨烈,后者以失去转世机会,引来一尊远古魔头的分身降世,年轻元婴最终竟是尸骨无存。

  那块太平山祖师堂玉牌没了,遮蔽天机的重器已是毁于一旦。

  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赋的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背对着白猿,微笑道:“钟魁,黄庭,是必须要死的。尤其是钟魁,他不死,不止是儒家未来多出一位学宫大祭酒那么简单。大战过后,生灵涂炭,自然就轮到了鬼魅阴物横行天下,咱们家乡那边有个老家伙,刚好擅长此事。如果儒家有个钟魁,到时候可能我们阵营当中,死的可能是这么多个你了。”

  他高高举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语气,“最少!”

  然后年轻道士又伸出弯曲的剩余双指,“其实是这么多,方才是怕吓到你。”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

  五个自己,那就是五位十二境剑修!

  那个被它三招毙命的钟魁,有这本事?

  年轻道士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如今你躲着当老鼠,好歹还有个盼头。扶乩宗那位,害我谋划失败,活该给人追杀到了海上,它运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还是难逃一死,现在就看那两个慢悠悠赶去的家伙,谁能捡到这个大漏。不过十二境的修为,临死一击,说不定还能拉个人陪葬,我回到家乡后,就不与他的子孙计较太多了。”

  白猿皱眉道:“坐镇桐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圣人,连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岂不是更难,你为何要急着离开?”

  那位文庙七十二神像圣人之一,哪怕职责就是监督桐叶洲版图的动向,在他眼中不过是人间星火点点,密密麻麻,皆是中五境练气士、武道宗师和人间帝王将相的映像,可太平山一役,圣人到底也只能看到两团炸开的稍大萤火而已,然后才会运转神通,视线落在了太平山那边。

  神人掌观山河,极其不易。

  尤其是涉及到了国与国、洲与洲之间,亦有一道道无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巅,老秀才那般喜好自己的闭关弟子,不过是掐诀推衍而已。

  除非是有炼化之物被想要关注之人携带在身,则两说,会容易许多。

  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机之物,又是难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轻道士双手抱住后脑勺,向后躺去,背靠着台阶,“为了不让太平山搜寻我头上这顶祖师堂芙蓉冠,我主动坏了它的品相,本来呢,再支撑个五六十年,还是可以的。现在那个在天上年复一年画地为牢的儒家圣人,提前来到人间,可就不好说了。那位陪祀文庙的圣人,找,是必然会找到我的。桐叶洲三头大妖,狐儿镇,扶乩宗,太平山你这背剑白猿。肯定幕后还有个主使。在找到我之前,我必须再做点事情,既然谋划失败了,与最早预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恶心恶心他们。比如说,杀个陈平安,再杀个黄庭之类的,不急,看情况吧。”

  白猿默然。

  这些阴谋,实在不是它的擅长。

  年轻道士微笑道:“被找出来,我才能够保留一丝胜算,当然了,不能让他们找得太轻松了,不然儒家会怀疑的。一定让那位儒圣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无缝,让他们一点点抽丝剥茧,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或者是之后黄庭的死,就是线头。不然灰溜溜跑回家乡,我可就真输了个底朝天,回到那边后,有苦头吃喽,说不定就要被驱逐到那片山脉之中,自生自灭,然后给那个瞎子当苦役,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愁啊。”

  白猿一想到蛮荒天下的那个古老传闻,也有些悚然。

  年轻道士啧啧道:“确实有些怀念家乡的味道了。在这儿,太束手束脚了,既要防着头顶巡视的儒家圣人,还要忌惮那个神神道道的观道观观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没有后者,我在桐叶洲的布局,其实要轻松很多的,无需刻意绕开他嘛。黄庭算是运气好,有我这个前车之鉴,给咱们那位脾气暴躁的祖师爷丢进了道观中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见一见那个臭牛鼻子啊……”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破庙那边,裴钱突然捂住双眼,满地打滚,指缝之间,仿佛有日光、月辉迸射而出。

  片刻之后,这边的地底别宫锁龙台附近,就出现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

  桐叶洲西边海上。

  一头现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疯狂逃窜。

  身后有数道身影御风尾行。

  海上,有一名剑修,心情烦躁。

  既不愿意给谁当那狗屁护道人,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些担心桐叶洲的乱局,殃及那个小齐给予所有希望的年轻人。

  实在不愿现身人间,便在海上御剑散心。

  左右徘徊不去。

  刚好,剑修名叫左右。

  见着了那头已经识趣换了逃亡路线的受伤大妖。

  可他心情实在糟糕,就一剑递去。

  一剑将其斩杀了。

第357章 雨停

  (万字章节。)

  魏羡身披西嶽甘露甲,在得到陈平安首肯后,在朱敛牵制住大半随军修士的时候,试图直捣黄龙,找机会宰了那皇子刘琮,哪怕换命都无所谓。

  隋右边那边斩杀了草木庵仙师徐桐后,许轻舟哪怕明知刘琮会迁怒整个家族,仍是二话不说,擅自离开这座山头,返回蜃景城,与担任征西大将军的爷爷商量对策。作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将种门庭,又扎根蜃景城数代之久,许氏忌惮大皇子刘琮,却不至于束手待毙。

  坐龙椅的,还是当今陛下刘臻,不是刘琮。真与刘琮撕破了脸皮,大不了许氏就铁了心投靠二皇子,换一条真蛟扶为龙。

  卢白象所处战场,战况依然胶着,大泉边军这五千死士,不愧是刘琮的麾下嫡系,知道军法森严的厉害,哪怕被杀得肝胆欲裂,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位位死于那人刀下,依旧不惜性命,疯狂扑杀而去。隐匿暗处的武学宗师和随军修士,都看得于心不忍,实在是太惨烈了,一些个铁石心肠的督军校尉更是满脸泪水和雨水,仍然恪尽职守,无论是谁,胆敢怯战而退者,斩立决!

  仙气缥缈的游仙诗,兴许写得出山上的神仙风采。

  可从没有任何一首边塞诗,真正写得出沙场的血腥残酷。

  埋河水妖从别处山峰坠落在地后,大踏步奔跑而来,笔直而冲,若有树木阻挡道路,一手拍去。

  陈平安看那来者的声势,心中有了决断。

  将原本袖中右手双指间的那张符箓,换成了叠在一起的三张符箓。

  当初在碧游府,钟魁借了那支小雪锥,作为报答,写了总计六张符箓给陈平安,其中三张符纸是他自己的,写了三张符箓可结阵的三才兵符,又称“铁骑绕城符”,画符之前,钟魁一口浩然气,笔下有披挂银甲、身骑白马的百余骑武将,那一大串米粒大小的骑军,在符纸上冲锋而出,最终排兵布阵,策马而停,变做了一笔一划的符箓图案。

  之后陈平安自掏腰包,拿出两张金色材质符纸,和一张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纸,钟魁苦兮兮按照陈平安的要求,分别写了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墙的破障符,以及最后一张品秩、威势远远超出井字符的镇剑符,被钟魁誉为“投袂剑起,九洲海沸”。

  不敢现出真身的埋河水妖冲杀而来,已经不足百步。

  陈平安缓缓走出屋檐,往右手边走去,很快双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离。

  陈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纯粹真气点燃,迅猛出袖,心中默念道:“列阵在前!”

  魁梧大汉哈哈大笑,脚步不停,一个纵身而跃,杀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轻人,“武夫耍符,也不怕让大爷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这头埋河水妖就半点笑不出来。

  三张金黄符箓本体燃烧殆尽后,身形犹在空中的壮汉惊讶发现,虚无缥缈的三符,开始远远围绕着他疾速旋转,壮汉气沉丹田,使了个千斤坠,匆忙落地之际,三张符箓之中分别有一名白马银甲的虚幻骑将,持矛冲杀而出。

  壮汉厉色道:“去死!”

  身形一拧,旋转一圈,迅猛三拳打烂那三位骑将。

  只是源源不断的骑将冲出符箓,不多不少,一次三骑,无声无息。

  壮汉如困战阵中央,仍是毫不畏惧,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杀那些策马冲出符箓的骑将。

  每当壮汉转移战场,三才兵符的三张符箓就随之飘荡,始终保持原先距离。

  魁梧壮汉杀得兴起,凶相毕露,只觉得酣畅淋漓,大呼痛快。

  三张铁骑绕城兵符,短暂困住并且消耗一位几乎结成金丹的河妖,并不难,甚至是逼迫它现出真身,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这头埋河大妖,绝无可能。

  陈平安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不奢望这三张符箓困杀那壮汉。

  留在山巅的书院君子王颀,在耐心等待陈平安的破绽,陈平安何尝不是在寻找一线机会,以符镇杀或是一剑斩杀阵中壮汉。

  大雨依旧,暂时还没有变小的迹象。

  埋河水妖却被那三张古怪符箓给纠缠得心烦不已,怎的符胆灵气蕴含而出的骑将,就打杀不绝了?这都是被他打碎为灵气四散的第几骑了?一百五十,两百?

  它越来越觉得形势不妙,那个站在三十步外停步的年轻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着自己破开符阵,再来一场狗屁的君子之争!

  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让它总是有些心神不宁,不对劲,绝对有古怪!

  不管了。

  你王颀当那缩头乌龟,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懒得管你如何跟大伏书院讲道理。

  身上已有多出细微伤口的埋河水妖,眼瞅着大雨就要声势下降,此时再不占尽天时,到时候现出真身的威势就要骤减。

  这头水妖双眸雪白一片,虬结肌肉开始极度扭曲。

  山巅王颀显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里还管这些,大地蓦然震颤,现出巨大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身躯长达百丈,头颅就搁在原先“壮汉”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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