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被扯住耳朵的裴钱,立即停下笑声,可怜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妇人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个贼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么。
陈平安跟妇人道别,一路扯着裴钱的耳朵,往楼梯口走去,裴钱歪着脑袋垫着脚跟,嚷嚷着不敢了。
走上楼梯就松开了裴钱的耳朵,到了房间门口,转身对裴钱吩咐道:“不许随便外出。”
裴钱揉着耳朵,点点头。
等陈平安关上门后,裴钱站在栏杆旁,刚好与那个仰头望来的妇人对视,裴钱冷哼一声,蹦跳着返回自己屋子,使劲摔门。
客栈外夕阳西下,有人策马而来,是一位豆蔻少女,扎马尾辫,长得柔美,却有一股精悍气息,背着一张马弓,悬佩一把腰刀,她将那匹骏马随手放在门外,显然并不担心会走失。
青衫客还在门外逗弄着那条狗。
少女看了眼男人,没有上心,走入大堂后,左右张望,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妇人后,她有些不悦,停下脚步,对妇人说道:“爷爷要我告诉你,最近别开客栈了,这里不安生。”
妇人在少女跟前,再没有半点媚态,端庄得像是世族门第走出的大家闺秀,竖起手指在嘴边,示意隔墙有耳,然后轻声道:“岭之,我在这边待习惯了。”
少女愤愤道:“不知好歹!”
妇人笑问道:“要不要喝点青梅酒?”
少女满脸怒容。
喝酒?!
妇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少女冷声道:“给我一间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细考虑。”
小瘸子战战兢兢领着少女登上二楼,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专门挑了一间最干净素雅的屋子给少女。
在那串轻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平安将仅剩六颗谷雨钱叠在一起。
一颗一颗丢入画卷之中。
当第三颗谷雨钱没入画面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后退几步。
一位老人弯腰弓背,从画卷中蹒跚走出。
他跳下桌子,对陈平安眯眼而笑,转身伸手伸手摸向画卷,但是摸了一个空,就连裴钱都偷偷摸过一把的画卷,对于朱敛而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虚无缥缈,不可触及。
朱敛倒是没有气急败坏,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爷,这就是你们浩然天下的仙家术法吗?”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
这个习惯性佝偻着身形的老人,似乎与传闻中那个走火入魔的武疯子,完全不像。
老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点将整座江湖掀了个底朝天,后来者居上的丁婴,同样是天下第一人,就拥有极其鲜明的宗师气势,这大概也跟丁婴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并且戴着一顶银色莲花冠,都有一定关系。
眼前这个名叫朱敛的武疯子,就差了很远。
相较于魏羡的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朱敛似乎更加认命且坦白,开诚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爷的家乡,光是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就得花费好些天,想要恢复到生前的巅峰修为,更不好说了,嗯,按照少爷这里的说法,我目前应该是纯粹武夫的第六境。”
说到这里,老人颇为自嘲,“有可能一举破境,有可能滞留不前,甚至还有可能被这边的灵气倒灌气府,消耗真气,修为给一点点蚕食。不过,我有一种感觉,除了七境这道大门槛,之后成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么太大问题。”
朱敛说得很开门见山了。
比那个闷葫芦魏羡,确实爽快多了。
朱敛走到窗口,推开窗,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七境,有点类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后天转先天,是最难跨过的一步。只要跻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后修为攀升,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说肯定九境,八境绝对不难。”
朱敛转头微笑道:“当然了,只要适应了这边浓郁灵气的存在,我对上一个底子一般的七境纯粹武夫,打个平手,还是有机会的,不至于被境界压制,见面了就只能等死。至于同境之争,只要不是公子这样的,胜算极大。”
陈平安喃喃道:“关隘只在七境吗?”
老人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我愿意为公子效忠卖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后,能够给我一个自由之身,如何?”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并不知道如何恢复你的自由之身。”
老人愕然,陷入沉默,盯着那幅画卷。
陈平安猜测画卷本身,类似骊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
一想到这里,陈平安就笑了笑。
魏羡那边,烂醉如泥,躺在床上,说起了梦话,“身无杀气而杀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门声响起,陈平安收起最后三颗谷雨钱和画卷,正要去开门,朱敛竟然代劳了。
裴钱眨着眼睛,然后迅速离得朱敛远远的,跑到陈平安身后。
朱敛关上门,转身笑呵呵道:“小丫头根骨真好。是少爷的闺女?”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摇摇头,然后转头问道:“找我有事?”
裴钱看了看朱敛,摇头。
朱敛识趣,笑问道:“少爷,可有住处?”
陈平安道:“出了门,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了,不过魏羡住在那边,你要是不愿意与人同住,我帮你再要一间屋子。”
“行走江湖,没这些讲究。”
朱敛摆摆手,然后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爷,先选了那个南苑开国皇帝?”
陈平安点点头,叮嘱道:“你们两个,可别有什么意气之争。”
朱敛笑道:“万人敌魏羡,我仰慕得很,敬他酒还来不及,岂会惹他不高兴。”
朱敛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只留下一道缝隙的时候,朱敛突然问道:“敢问少爷为我花了多少钱?”
陈平安答道:“十七颗谷雨钱。”
朱敛笑道:“让少爷破费了。”
裴钱在老人离开后,犹不放心,去拴上了屋门,这才如释重负。
陈平安问道:“魏羡每天板着脸,你都不怕,朱敛这么和和气气,你反而这么怕?”
裴钱轻声道:“就是怕。”
陈平安又问道:“什么事情?”
裴钱轻声道:“我觉得那个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个小瘸子,一个老驼背,多怪啊,这儿会不会是黑店?天桥底下那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说到黑店,最喜欢给客人下蒙汗药,然后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陈平安气笑道:“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去看书。”
裴钱唉声叹气地离去。
陈平安已经没心思去翻剩余两幅画卷了,卢白象,隋右边,刚好一个不太敢请出山,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另外一个,更不敢。
想起裴钱对魏羡、朱敛两人的观感。
其实她的直觉,半点没错。
魏羡看人的眼神,是从高处往低处,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国之君。
朱敛看人的眼光,则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老人脸上挂着的笑意,更别当真。
客栈门槛上,青衫客背对着大堂,抬头望向天边的绚烂晚霞,轻轻拍打膝盖,拎着酒壶,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唠叨一句。
“云深处见龙,林深时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场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声。
青衫客被人打了一个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也没忘记死死攥紧酒壶。
原来是小瘸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怒气冲冲道:“没完没了,你还上瘾了?忍你很久了!”
男人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瘸子瞧着有些陌生的穷酸书生,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大嗓门喊道:“你谁啊?”
这位青衫客一本正经道:“你喊九娘什么?”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问,“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小瘸子差点气疯了。
飞奔出门槛,拳脚并用,对着这个只知道姓钟的王八蛋一顿追杀。
男人高高举起酒壶,四处躲闪,一边逃窜一边喝酒,挨了几拳几脚,都不痛不痒。
夕阳西下。
关于书生,曾有谶语。
书生自己也不当真的一句话。
钟某人下山前,世间万鬼无忌。
第334章 人间路窄酒杯宽
大日坠入西山后,暮色便深沉起来,借着最后一点留恋人间的余晖,跟小瘸子追逐打闹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边道路尽头,小瘸子趁机捶了他肩头一拳,落魄书生晃了晃,没有理会,小瘸子有些好奇,跟随这位书生的视线,一起望向远方,并无发现,以为书生是故意打岔,小瘸子正要继续抱以老拳,让他以后都不敢再调戏老板娘。
少年蓦然心头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脸色凝重,是一支骑军,数目还不小,狐儿镇除了驿卒偶尔经过,从无大队骑军露过面,狐儿镇的年轻人们,为了瞻仰姚家铁骑的风采,经常结伴去往远处的挂甲军镇,才有机会远远看上几眼。
铁甲,战马,轻弩,战刀,这一切在狐儿镇贫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儿气概的物件。
小瘸子也不例外,只是狐儿镇同龄人不爱带他一起玩儿。
此时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边,去了大堂跟老板娘通报一声,妇人打着哈欠只说晓得了,这些军爷们肯定瞧不上自家客栈和狐儿镇,多半是连夜行军,去往北边的挂甲军镇,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声,立即跑出客栈,爬上客栈屋顶,伸手遮在眉宇间,举目远眺,趁着天未全黑,勉强还能看见东西,他想要近距离见识一下边军铁骑的装束,下次再被老板娘使唤去狐儿镇购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龄人显摆显摆。
道路远方依稀可见尘土飞扬,大地上的沉闷震颤,越来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着急,赶紧爬下屋顶,去了大堂,询问老板娘能不能挂上灯笼,妇人瞪眼,这么早挂灯笼,火烛钱算谁的?小瘸子拍胸脯说算我的,实在不行先记在老驼背的账上,妇人点点头,小瘸子欢天喜地去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在客栈外,刚要爬上屋,就发现有一骑稍稍绕出官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客栈外边,身上披挂甲胄,极为鲜亮华美,不同于姚家边军的朴素样式,那名骑卒摘下头盔捧在胸前,脸色漠然问道:“是不是有卖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道:“回军爷的话,有卖青梅酒。”
那名骑卒沉声道:“一炷香内,让掌柜腾空整个客栈,然后准备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开销,一文钱都少不了你们,若是青梅酒果真有传闻那么好喝,还有重赏!记住了,进了客栈后,我们会有人专门查看房间,若是还有谁滞留其中,杀无赦。我们离去后,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骑卒重新戴上头盔,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小瘸子脸色呆滞,青衫客独自蹲在客栈门口,那条土狗已经回窝,可他还是没有个落脚地儿,见少年还在发呆,提醒道:“赶紧给九娘说事去,惹恼了这些京城贵人,客栈会开不下去的。”
小瘸子赶紧飞奔进大堂,发现妇人已经跟老驼背碰头,正在合计事情,小瘸子一到,刚好当这个出头鸟,让他去跟楼上客人们说明情况,劳烦他们赶紧先离开客栈,省得有血光之灾。
小瘸子有些为难,妇人大手一挥,说火烛钱免了,小瘸子立即冲上二楼,第一间屋子就是陈平安,小瘸子跟开门的客人禀明情况,陈平安无所谓,笑着说其余两间屋子,他来打招呼,要少年直接去其它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声谢,匆忙离去。
裴钱打开门后,桌上点燃了油灯,一本书籍摊开在那边,她笑着说我正在读书呢。
陈平安没有揭穿她的小把戏,其实裴钱一直在听朱敛魏羡那边的墙根,只是听到敲门声后,才从包裹拿出的书籍,跟陈平安装模作样。
陈平安要她收拾一下包裹,需要暂时离开客栈。
隔壁屋子,朱敛已经打开屋子,跟陈平安笑着说:“魏羡开了门后,就又去睡觉了,我去给少爷喊醒他?”
在朱敛刚要转身的时候,满身酒气的魏羡已经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对两人说道:“醒了。”
马平在内三位狐儿镇捕快,一听说是骑军经过,骂骂咧咧,仍是乖乖离开屋子。
扎马尾辫的少女站在栏杆外,她住在二楼廊道最尽头一间屋子,这会儿瞪着大堂一楼的妇人,“你的客栈就这么招待客人?真是长见识了,在边境上,竟然还有人敢在姚家铁骑的眼皮子底下,这么不讲道理?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一句话就把人赶出客栈!”
少女单手撑在栏杆上,直接从二楼跳下,看得马平三人眼皮子直颤,哪来这么个硬把式的小娘们。
妇人苦笑,欲言又止。
老驼背拿着烟杆,想了想,“我去说一声好了,咱们开门迎客,哪里还分贵贱。”
老人径直走出客栈,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妇人对着二楼两拨客人,歉意道:“等会儿你们待在各自屋内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咱们客栈对不住各位,事后送你们每人一坛五年酿青梅酒。”
少女拔地而起,返回二楼,砰然关上门。
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陈平安让魏羡和朱敛先到他房间坐一会儿,裴钱当然不用多说。
妇人让小瘸子出门,去给那个姓钟的书生去二楼挑个房间,别在门外晃荡碍人眼。
青衫客在二楼挑了间屋子,然后就趴在栏杆上,妇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滚进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