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308章

作者:烽火戏诸

  刘宗愣了愣,一跺脚,“哎呦,这模样、这架子真俊啊,亏得老子不是个年轻娘们,不然也要动心,不行不行,这要是给你去闯荡江湖,还不得祸祸数十上百个漂亮姑娘啊,该杀该杀,选你不选周肥,真是没错。”

  种秋和陈平安好似都已经心定而“入道”,置若罔闻,古井不波。

  刘宗蓦然停下话头。

  因为距离两人最近的他,奇了怪哉,竟然好像听到了叮咚一声的滴水声。

  下一刻,一股磅礴罡风扑面而来,刘宗虽然纹丝不动,可是衣袖和头发都被吹拂得纷乱无比。

  原来是种秋和那个年轻人对上了一拳,拳罡四散,两人四周尘土飞扬,街面青石碎裂,呼啸四溅。

  刘宗抬手拍飞一颗快若床子弩箭矢的飞石,瞪大眼睛望去,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好家伙,这两人出手,简直就是要打得山崩地裂。

  一袭青衫的种秋,和一身白袍的陈平安,已经快到了身形分别如白雾和青烟。

  两人所到之处,天翻地覆。

  一场凶险万分的近身搏杀,两个身影没有一次拉开一丈距离,至多不到三臂间距,除去一人一臂,这意味着两人哪怕被一拳砸中,都绝对只退出一臂距离!

  别人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这两个疯了魔的家伙则是方寸之间摧城撼山,真是血肉之躯?

  两道缥缈身影,几乎毁掉了整条街道。

  但是好似约定一般,两边建筑和高墙毫发无损。

  双方对于拳意的掌控,真正达到了妙至巅峰的境界。

  约莫一炷香后。

  周肥突然一拍额头,“好你个种秋,纯心捣乱啊。”

  “走了走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反正还有丁婴和俞真意收拾残局。”

  周肥双手分别拎住周仕和鸦儿的肩头,拎鸡崽儿似的,一掠而走。

  那些春潮宫美人虽然一头雾水,仍是跟着周肥升空飘远。

  街道尽头那边,灰尘遮天蔽日。

  拐角处,种秋笑着扬长而去,沿着另外一条大街离开,这位国师虽然灰头土脸,但是没有半点颓丧之意,反而像是做了一件快意事。

  陈平安则留在原先街上,独自走出弥漫灰尘,拳意与气势,不见半点。

  就像是一个最寻常的年轻人,只是一步跨出,就来到了磨刀人刘宗身前。

  刘宗眨眨眼,问道:“能不能不打了?”

  陈平安反问道:“你觉得呢?”

  刘宗一本正经道:“我觉得可以啊,大家无冤无仇的,路这么宽,各走各的,没毛病!”

  陈平安稍稍偏移视线,望向宅子住处那边,点头道:“那就可以吧。”

  刘宗嘿嘿笑道:“走之前,能不能多嘴问一句,种国师跟你到底啥关系?”

  陈平安想了想,给出答案,“同道中人。”

  刘宗正要感慨什么。

  陈平安沉声道:“赶紧离开,跟上种秋,如果可以的话,帮着他一起对付某个人,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不要想着逃,只有和种秋联手,才有机会活到最后。”

  刘宗点点头,二话不说就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而且陈平安也上前一步,横移一步,刚好站在了刘宗背后一线之上。

  那边,种秋站定,一位貌若稚童的家伙,站在了一把悬停空中的剑上,挡住了种秋的去路。

  而陈平安这边,小巷中缓缓走出头顶银色莲花冠的丁婴。

  在老人双指间,夹着一把不断颤鸣的飞剑。

第317章 别人无敌当如何

  寂静大街上,故人重逢。

  悬停一把飞剑之上,站着颜色若稚童的俞真意,脚下剑光如琉璃,彩泽光润。

  湖山派掌门,天下正道领袖,习武至巅峰,毅然舍了一切去修习仙家术法,最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神人。

  终于在牯牛山第一声鼓响后现身京城。

  离开京城外那座此次敲天鼓、飞升地的牯牛山,所见第一人,是昔年的生死兄弟,南苑国国师种秋。

  种秋似乎早就预料到俞真意会来阻拦自己,并无惊讶,非但没有停步,反而继续前行,直到相距不过二十步才停下身形。

  种秋笑问道:“那把玉竹扇子做好了?以它作为将来湖山派的掌门信物,感觉会不会太柔了些?”

  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客套寒暄。

  就像那风雪夜归人,能饮一杯无?

  俞真意问道:“已经三次了,为什么?”

  这却是在兴师问罪。

  种秋反问道:“是问我为什么救下陆舫,为什么帮助那个陈平安?”

  以稚子之身破关而出的俞真意,那双如深潭幽暗的眼眸,涟漪微荡,破天荒显然是动了真火。

  俞真意不说话,但是与主人心意相连的脚下飞剑,光彩流溢,越来越瑰丽迷人,像是一块从天庭遗落人间的琉璃。

  种秋瞥了眼俞真意脚下的仙家飞剑,收回视线,神色自若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吗?”

  俞真意微微叹息,心头泛起一些缅怀情绪。

  这可不是俞真意心肠软了,而是事已至此,既然种秋过去这么多年,仍然执迷不悟,他便要硬起心肠了。

  江湖上说什么俞真人和种国师,早年是为了一个祸国殃民的尤物女子而决裂,那真是太小觑了他们。

  当年两人刚刚在江湖上名声鹊起,也正是因为遇上了一位谪仙人,兄弟两人分道扬镳。

  当时俞真意铁了心要杀掉那位谪仙人,种秋却认为罪不至死,而且风险太大,根本不用孤注一掷,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往,刺杀谪仙人,在生死之交,是种秋突然出现,替俞真意挡下了致命一剑,然后果然如丁婴在南苑国对他们所说,那谪仙人被杀之后,从他身上跌落了两份机缘,一部可修大道长生的仙家秘笈,一把无坚不摧的琉璃剑。

  大雨磅礴之中,俞真意一手握住不知何种材质的那部金玉天书,一手提剑,仰天长啸。

  种秋黯然离去。

  俞真意轻轻抛去那把仙人佩剑,说兄弟二人,可共生死,也要同富贵,以后这座天下的规矩,无论是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你种秋喜好读书,便都由你来订立。我俞真意向往大道不朽,修成了仙法,自会帮你守护,我要教世上所有谪仙人都俯首听命,再不敢横行无忌……

  种秋却根本不等俞真意把话说完,只是径直离开,任由那把价值连城的神兵利器摔在泥泞当中,任由俞真意的那番肺腑之言,消散大雨天地间。

  磨刀人刘宗离开了那条已经稀烂的大街,过了拐角,远远看到这一幕,顿时咋舌,犹豫了一下,仍是缓缓向前,既没有畏缩不前,也没有伺机逃遁。

  刘宗相信那年轻人说的话,相信眼前御剑的“稚童”,一个本该与丁老魔大战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会决心截杀曾是挚友的种秋。

  之所以相信,是因为那个年轻谪仙人,竟然能够让种秋主动喂拳,帮着夯实某种境界,以便更好应对接下来的大战。

  种秋为人处世,从不随心所欲,一言一行,必有其规矩。

  种秋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谋国谋天下的纵横家?都不是,刘宗在南苑国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种国师为人如何,刘宗一清二楚,是真正的文圣人武宗师,两者兼备,融会贯通,将这座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顶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对于正邪之分,种秋看得极其透彻,几次朝堂舆论和江湖风评一边倒的京城风波,本该一杀了之,大快人心,还省心省力,可都是种秋暗悄悄收官,处理得那叫一个中正平和,让冷眼旁观的刘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真豪杰。

  所以当那个年轻人说与仲秋是“同道中人”。

  刘宗就义无反顾地决定了,袖中那把磨刀,得出。

  除了意气相投,也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说实话,关于俞真意和种秋的古怪关系,天底下就没有谁不好奇的。

  磨刀人刘宗当然不例外,要知道他在绸缎铺子那边,跟那些老婆姨小娘子们,聊起街坊邻里的鸡毛蒜皮,听说哪家老汉扒灰了,谁家闺女瞧上眼了谁,刘寡妇晚上家中经常有猫叫,哪户汉子偷偷去了趟勾栏,花光了积蓄,媳妇闹着要上吊,这些家长里短,刘宗聊得比女子还来劲。

  刘宗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紧了那把磨刀。

  自己还没问出刘寡妇家那只夜猫子,到底是谁呢,今天可不能死在这里!

  再说了,那几个有望成为自己开山、同时也是关门弟子的人选,观察了这么多年,大致也有结果了。

  种秋看着踩在剑上御风而停的那个稚童,轻声感叹道:“俞真意,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跟那些谪仙人,尚有差异,但是你如果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你就是他们,再有一天,就会有另外一个赵真意、马真意来杀你,他们觉得杀得天经地义。”

  俞真意摇摇头,“种秋,你还不知道吧,此次飞升之地依旧是牯牛山,但是人数已经变了,不再是十个人,而是只有三人,但是这三个人,有资格从藕花福地的真实历史上,分别挑选出五、三和一人,一起飞升离开,只是这九人,可能会沦为附庸傀儡,我演算推衍过,丁婴,我,周肥,会是机会最大的最终飞升三人。”

  俞真意之后将最终榜上十人,说了一遍给种秋听。

  没有了陆舫和童青青。

  种秋直接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皱眉道:“你要离开?”

  俞真意摇头道:“我当然不会,第三声鼓响之前,我不会登上牯牛山,自动放弃那个飞升机会,跟当年疯子朱敛一样,只不过他是为了能够第二次以肉身飞升,而我,要向你证明,当年杀掉那个谪仙人,我俞真意是对的,你种秋是错的,我要这人间,我在世一天,就安稳一天,你种秋的缝缝补补,毫无意义。”

  这番话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说得很轻描淡写。

  种秋笑道:“志不同道不合。”

  俞真意缓缓说道:“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与我联手,杀掉谪仙人周肥,丁婴不会阻拦。到时候你就能够活到最后,至于是否选择去往牯牛山白日飞升,随你。”

  种秋问道:“那么榜上其余人等,刘宗,臂圣程元山,北晋国龙武大将军唐铁意,金刚寺云泥僧人。谁来杀?是你俞真意,还是丁婴?这些人可不是谪仙人。”

  好像两人一直在鸡同鸭讲,各说各话。

  俞真意勃然大怒,“别人说这蠢话,我只当是村妇之见,懒得计较!你种秋身为南苑国国师,难道不知道世间哪有不枉死的变局?!”

  种秋笑着点头,“我自然知晓,这些年为了南苑国的励精图治,我也做了许多事情。但是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俞真意,不是在问什么千年未有的变局,不是问这座天下,不是谪仙人的藕花福地,我只是在问你,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冷笑道:“冥顽不化,你种秋从小就是这副德行,读了再多书,练了再多拳,也还是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种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变了很多。”

  刘宗听得心惊胆战。

  他还真害怕种秋点头答应下来,反过来与俞真意合力,绞杀连同他在内的榜上四人,还不像是杀鸡一般,除了俞真意已入化境,更别提种秋还是南苑国地头蛇,哪怕他刘宗和程元山、唐铁意、云泥和尚联手,依旧毫无胜算。

  所幸种秋不愧是那个令刘宗心生佩服的种国师!

  种秋抬头看了眼家乡方向,有些伤感,“说了这么多,你俞真意,不过想让自己杀我杀得心安理得罢了。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

  俞真意站在飞剑之上,

  种秋没有转头,朗声笑道:“刘宗!在这京师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曾去串门,并非瞧不起你这位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种秋先出拳,你在旁压阵,若是胜负悬殊,你刘宗能跑则跑,直接去找云泥和尚,可别觉得丢人!”

  磨刀人刘宗愣了愣,喃喃道:“娘咧,不愧是种国师,这马屁拍得我刘老儿舒坦,舒坦!”

  与妙人为友,如醉鬼饮醇酒,哪有清醒的可能,岂有不醉的道理?

  不怕死却也从不找死的刘宗,一步踏出,死则死矣,醉死拉倒!

  俞真意身体微微前倾,轻轻飘荡而出,双脚轻轻落在街上,随手向前一挥袖,轻声道:“走。”

  身后那把剑光澄澈如琉璃霞光的飞剑,划出一道巨大圆弧,破墙而去,然后破墙而入,风驰电掣,重新出现在这条街上,刚好绕开国师种秋,直冲他身后的磨刀人刘宗。

  俞真意闲庭信步,悠然前行,举起双手晃了晃,然后放在身后,笑道:“种秋,你不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吗,来,我不还手,你随便出拳。”

  种秋点点头,然后突然问道:“能否出城一战?”

  俞真意笑道:“种大国师,你不用担心殃及无辜,你根本就没那个本事。”

  种秋哑然失笑。

  这家伙,修仙问道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口气恁大的小娃娃,他种秋还真要领教领教所谓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双手负后,示意种秋可以倾力出拳。

  不但如此,他还脚尖一点,悬停空中,与种秋身高齐平,竟是要方便种秋出拳!

  种秋对此并未恼火,觉得被嘲弄,反而愈发神色凝重。

  一拳递出。

  种秋的拳头,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张稚童面容前三尺。

  那一拳只能寸寸向前推进,极其缓慢。

  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维艰。

  两人之间,短短三尺,却是天地之别。

  双手负后的俞真意微微摇头,眼神充满了怜悯,“不曾想种秋不过如此啊。”

  ————

  一直到丁婴出现,要为这乱局盖棺定论,粉金刚马宣还是没有动静,哪怕唐铁意、程元山、周肥等数位宗师相继离去,马宣依然躺在原地。

  江湖就是这样,水深水浅,都能淹死人,何况老话还说了,善游者溺。

  马宣的这条命,其实挺值钱,本该远远不止五百两黄金。在藕花福地的武林中,这些黄金,只能买二流高手,或是一位郡守父母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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