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292章

作者:烽火戏诸

  崔东山双手叉腰,张开嘴,猛然一吸,将那幅地图的雾霭全部鲸吞入腹。

  然后崔东山抬起双手,张牙舞爪,咧嘴作猛虎咆哮状。

  看得谢谢嘴角抽搐。

  崔东山拍了拍袖子,洋洋自得,“真是气吞万里如虎,了不得,了不得。”

  侍女谢谢只恨自己不敢翻白眼。

  她转头望向院子高墙那边,不管大隋朝野如何暗流涌动,这座东山和书院,又是一个太平无事的日子。

  一条金色丝线从院外骤然而至!

  无声无息,速度快若闪电。

  虽然极其细微,甚至不如女子谢谢的一根青丝,可是当这根纤纤金丝凭空出现后,气候转凉的晚秋时节,整座院子的温度都随之增高,让人如同置身于炎炎夏日。

  谢谢瞠目结舌,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脑海一片空白,虽然院内气温灼烧,可是谢谢浑身冰凉,僵硬转头,只见那崔东山的眉心恰好被金色丝线一穿而过,向后倒去,轰然倒地。

  必然是一位陆地神仙的刺杀手段!

  远处,一个沧桑嗓音快意响起,“妖人乱国,死不足惜!”

  更远处,身为此方小天地主人的副山长茅小冬,怒喝道:“胆敢在书院行凶?!”

  谢谢眼神呆滞,依然保持斜坐于门槛的姿势,望着那个倒地不起的白衣少年,就这么死了?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谢谢蓦然惊醒,身体紧绷,转头望去的同时,就要反手一掌拍去。

  但是谢谢匆忙收手,一脸白日见鬼的表情。

  原来崔东山就站在她眼前,弯腰与她对视,他眯起眼,一手负后,一手轻轻伸出手指,在谢谢额头上一点,推得她倒入屋内,但是玄妙之处,在于谢谢的身躯已经后仰倒在地板上,缥缈魂魄却留在了原地,被崔东山以蛮横秘术,强行身魂分离,丝丝缕缕,经不住阳气摧折的魂魄,马上就要消散。

  崔东山打量着谢谢的魂魄,最终在她的某座气府发现了异样,笑着说了一句“跟我捉迷藏,嫩了点吧”,只见他如棋士双指捻子,从谢谢魂魄之中抓取出一粒墨绿色的光点,将其在指缝间随意捏爆,体魄被神魂牵引,已经失去感知的那具娇躯,如砧板上的鱼,使劲蹦跳了一下。

  崔东山一巴掌打在谢谢魂魄的“脸上”,笑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滚回去。”

  神魂归位,谢谢缓缓醒来,头疼欲裂,挣扎着坐起身,一手撑地,一手捂住额头,痛得她满脸泪水。

  崔东山大步跨入门槛,弯腰捡起屋内一张品秩极高的替身傀儡符,用手指撮成灰烬,转头笑道:“茅小冬,这你能忍?!人家都在你家里拉屎撒尿了!”

  追杀途中,茅小冬冷笑的嗓音遥遥传入小院,道:“对,你就是那坨屎!”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这每天走来走去的,那咱们山崖书院,岂不是成了一座茅厕?”

  谢谢一言不发。

  崔东山也懒得跟她解释其中凶险和玄妙,盘腿坐下,皱眉沉思。

  为何观湖书院如此隐忍?

  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行,过于顺遂了点,这和他当年的预期严重不符,依照原本的谋划,最少要经历四场艰苦大战,一场在中部附近的世俗王朝,一场跟观湖书院撕破脸皮,一场跟南宝瓶洲的白霜王朝,一场跟宝瓶洲南方的山上势力。

  难道宝瓶洲悄悄涌入了许多大骊墨家之外的势力?

  只可惜如今自己已经不是大骊国师,许多最山顶的内幕消息,已经无法获得,连下棋人是谁,棋风如何,全都抓瞎。

  崔东山突然问道:“有没有想过在大骊龙泉扎根?”

  谢谢摇摇头,“不曾想过。”

  高大老人茅小冬大步走入院子,“是个不知来历的元婴修士,给他跑了。”

  崔东山根本不在意,笑道:“这次不过是试探而已,你还是更小心书院的夫子学生吧,世上总有些自以为是的所谓好人,觉得世道该如何,都得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运转,一旦山崖书院和大隋京城对立起来,高氏和宋氏的两场山盟,因此作废也不是没有可能。”

  茅小冬皱眉道:“真要封山?”

  至于今日刺杀一事,是大隋某些山头的本意,还是“崔瀺”仇人的手笔,区别不大,因为崔东山说到的那个可能性,绝不是玩笑话。

  崔东山冷笑道:“怎么,觉得没面子?”

  茅小冬下定决心,转身就走。

  崔东山笑道:“茅小冬,如果你说一句自己是坨屎,出了事情,我可以出手帮助书院。”

  茅小冬转过头,面无表情道:“我是一坨屎。”

  崔东山悻悻然道:“如果我说自己是两坨屎,可不可以收回之前的话,然后舒舒服服隔岸观火?”

  老人扯了扯嘴角,撂下“不行”二字,就快速离去,崔东山哀叹一声,向后倒去,砰然倒地,双指并拢在身前立起,嘟嘟囔囔着“急急如律令”,就这么在屋内翻来滚去。

  谢谢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水。

  崔东山停下幼稚的行径,挺尸一般躺在地板上,却说起了更加幼稚的言语,“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弟子给人欺负了。”

  谢谢无可奈何。

  崔东山抬了抬脑袋,问道:“是不是觉得你家公子在说笑话?”

  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崔东山侧身而躺,单手托着脑袋,嗤笑道:“有陈平安在,不管他修为高不高,我只需要出力就行了,对了不挨骂,错了挨骂,反正不用多想。你呢,可以少挨我的打,于禄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看热闹就行了。林守一,会更加专心修道,李槐嘛,胆子小,就更有理由胆小了,反正有陈平安护着他。”

  “所有心事,反正都由我这位先生担着呢。”

  崔东山懒洋洋的,不再言语。

  谢谢有些好奇,漏了一个喜欢穿红色衣裳的小姑娘。

  崔东山叹息一声,“大概就只有小宝瓶,会心疼我家先生吧。”

  哎呦一声,崔东山又开始满地打滚,手捧心口,嚷嚷着“一想到这个,就心疼死我了”。

  ————

  山崖书院在经过那桩短暂的刺杀风波后,在副山长茅小冬的执意要求下,开始封禁山门,无论是夫子先生还是学生杂役,一律不得外出。名义上的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对此颇有异议,但是皇帝陛下支持此事,而且还秘密增派几位供奉,隐匿于东山附近,而且还让皇子高煊正式进入书院求学。

  这天高煊又陪着好友于禄,一起在湖边垂钓。

  随着时间的推移,于禄终于对高煊坦诚相见,一是他的身份,卢氏王朝的前朝太子,二是他的武道修为,七境。

  高煊听过之后只是发出两声,一个哦,一个哇。

  大隋皇子当时眼神熠熠,为自己挑选朋友的眼光感到自豪。

  于禄也不觉得这有何不对,投桃报李,高煊也说了许多自家的心酸事,与女子相处,希望自己尽善尽美,未必是真喜欢她,与男子交往,能够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缺点,以诚相待,多半是真把他当朋友了。

  两位同龄人,一人一根绿竹鱼竿,安静等待鱼儿上钩,高煊问道:“之前你不是说过宝瓶会召开武林大会嘛,为何我进了书院这么久,再没见你去参加?”

  于禄微笑道:“宝瓶办了三次,之后就不再召集群雄了,其他人不好说,反正我是有些失落的。”

  高煊指了指岸边小路,笑道:“李槐在那边。”

  于禄没有转头望去。

  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李槐一定带着两个小伙伴疯玩,一个活波开朗、有些顽劣的寒族子弟,一个世代簪缨却怯懦内敛的权贵公孙,三人不知怎么就凑在了一起,每天形影不离,据说在那个寒族子弟的提议下,三个小家伙还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了兄弟,所谓鸡头,不过是从树上捉来的鸟雀,黄纸则是从书楼典籍上悄悄撕下的书页,事情败露后,为此三人还给授业先生打得屁股开花。

  三人在湖边以手中树枝作为刀剑,你来我往,呼啸而过,李槐自然见到了岸边钓鱼的于禄,只是他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跟于禄打招呼。

  若是林守一,李槐可能还会去聊几句,对于禄和谢谢,李槐不是特别亲近。

  当年那支大隋远游求学的队伍中,李槐和李宝瓶、林守一,是同窗又是同乡,情谊比于禄和谢谢要更重。

  林守一如今书楼去的少了,除了每天上课,更多还是待在独门独栋的小院中修行,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帮他跟书院要来的,老先生是修行中人,愿意对林守一倾囊相授,不仅为他解释林守一随身携带的那本《云上琅琅书》诸多精妙之处,还给小院带来了几本自家珍藏的仙家秘笈,随便林守一翻阅,老夫子一有时间,就会来到小院,为林守一排难解惑。

  一老一少,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林守一除了学习枯燥的典籍经义,更多心思,还是放在了清净修行上。

  一心问道。

  ————

  寒秋瑟瑟,书院有个小姑娘,无非是将单薄的红色衣裙,换成了厚重一些的,至于棉袄,暂时还用不上。

  她还是会经常独自一人,来到东山之巅的高树上,坐在那边发呆,或是吃些解馋的碎嘴糕点,课业繁复的时候,也会拿着书籍坐在树枝上背书,免得第二天又要被先生罚抄,好在她稍有空闲,就会早早备好夫子责罚所需的文章抄录,一摞摞叠放整齐,已经在学舍积攒了好多。

  所以她如今在山崖书院有了个“抄书姑娘”的绰号。

  今天,李宝瓶在树上晃荡着脚丫,掰着手指头,用心算着自己跟小师叔离别了多久。

  都这么久了,小师叔怎么还不来呢?

  李宝瓶有些眼神幽幽。

  哈哈,既然过了这么久,是不是也意味着距离下次见面,便近了?

  李宝瓶又开心了起来。

  于是红衣小姑娘站起身,在树枝上蹦跶起来,尽量让自己高高远远地望去,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小师叔就已经站在山脚呢?

  啪嗒一下。

  李宝瓶摔在了地上,灰头土脸,一身尘土。

  好在经验丰富,晓得让自己如何摔得不疼一些,最终李宝瓶并未受伤,可一身酸疼青肿,那是肯定的。

  呲牙咧嘴的小姑娘赶紧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看到自己的窘态,这才蹒跚着走下山去。

  一路上有不少人主动跟她打招呼,李宝瓶一一答应过去。

  回到了学舍,闲来无事,又开始抄书,李宝瓶瞥了眼书桌上的“家当”,灿烂一笑,嘿,下次小师叔来大隋京城,她就可以翘课一旬了,事后夫子秋后算账,她就搬出这座书山给他。

  李宝瓶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一手执笔娴熟抄书,一手伸出大拇指,两眼放光,啧啧道:“不愧是武林盟主,老霸气了!”

  ————

  龙泉郡落魄山上,在收到一封信后,很少外出的青衣小童,先去小镇回了一封信,自信满满,然后破天荒去了趟披云山,去大骊北岳殿找那魏檗。

  但是回到竹楼后,粉裙女童发现他有些兴致不高,虽然不知道他所求何事,应该是不太顺利。

  青衣小童不愿跟她发牢骚,只是独自在崖畔长吁短叹,很快就斗志昂扬,下山又去了一趟小镇,县衙和窑务督造府,都硬着头皮逛了,回来的时候又病恹恹的,隔了两天,再去了北边大山外新建成的龙泉郡城,找了那郡守吴鸢。

  青衣小童这番忙前忙后,粉裙女童看得一头雾水。

  他虽然平日里没个正经,可她知道,他心高气傲着呢,那叫一个眼高于顶,以往连魏檗都看不顺眼,别看遇上了魏大山神,他会十分谄媚,可溜须拍马之后,转头就要吐口水,更别提什么袁县令、曹督造或是吴郡守了。

  粉裙女童忍不住问了一嘴,他只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个屁,然后搬了条竹椅,独自坐在崖畔那边。

  终于有一天,青衣小童重新开始走路带风,大摇大摆。

  粉裙女童怕他又嫌弃自己烦人,忍着不问,青衣小童这次心情大好,主动搬了两条竹椅在屋檐下,跷二郎腿嗑瓜子,粉裙女童心想,怕不是傻了吧?

  青衣小童意气风发,笑道:“水神兄弟托付我的事情,办成了!我已经往黄庭国御江水神庙,寄了信过去!”

  粉裙女童愕然道:“那御江水神要你办什么事情?”

  青衣小童咧嘴笑道:“这不是黄庭国变成了大骊的藩属国嘛,水神兄弟听说我在大骊混得风生水起,就想让我帮他牵线搭桥,除了保证水神庙不被拆掉之外,最好能够给他跟大骊要一块太平无事牌,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什么,这不就成了?!”

  原来是御江水神从黄庭国寄信过来,请他办事,青衣小童当初便拍胸脯保证,在信上言之凿凿,说了好些大话,只管水神兄弟放心,些许小事,不值一提,等他的好消息便是。

  粉裙女童心中腹诽,小事?之前你一天到晚抓耳挠腮、生无可恋的模样,算什么?

  再说了,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在龙泉这边混得风生水起,就连勤勉修行,都只是为了被人两拳打死。

  估计每次壮着胆子下山,都是战战兢兢的吧。

  粉裙女童轻声问道:“是魏山神帮你解决的?”

  青衣小童脸色微变,笑容有些牵强,故作豪迈道:“那当然,我跟魏檗啥关系,都这么熟了,每天称兄道弟的,这点小忙而已,魏檗哪里敢说个不字,第一次登上披云山拜访北岳殿,只是老魏有事外出,你是不知道,山岳殿的辅官神灵对我那个客气,摆了一大桌的宴席款待我,我说不用,他们硬是拖着我不让下山,唉,愁死个人……”

  粉裙女童没有说什么。

  她是不愿意揭穿牛皮而已,毕竟他那么死要面子。

  青衣小童说得唾沫四溅,眉飞色舞,只是说到最后,便没了精神气,干脆不再说话,默默嗑着瓜子。

  第二次见面,魏檗确实点头答应了,以北岳正神的身份,跟大骊朝廷开口,帮他那个御江的水神兄弟,索要两张护身符。

  但是他付出了一点代价,作为交换。

  陈平安送给他的一颗上等蛇胆石。

  青衣小童很肉疼,但是不后悔。

  他突然笑了起来,伸出手,指向南方,“笨妞儿,以后到了御江,我带你去我那水神兄弟的府邸,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好教你晓得我在那边的人缘,到底有多好!只因为是我带你去的,人人都会敬你!”

  粉裙女童无言以对。

  但是她无意间瞥见他的脸色,神采飞扬,便有些于心不忍,轻声道:“好的,记得不要大鱼大肉啊,我吃些时令山珍就行了。”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我一句话的事情!”

  两人开始沉默。

  他突然说道:“如果老爷在山上,我应该可以少跑几趟,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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