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242章

作者:烽火戏诸

  金粟满脸娇羞,埋怨道:“师父!”

  妇人转头凝视着弟子的脸庞,和蔼笑道:“这么俊俏的好姑娘,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呢?”

  金粟满心欢喜。

  但是妇人随即叹息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孙嘉树除了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还是老龙城的孙家家主,是野心勃勃想要成为孙家中兴之祖的男人,更是商家寄予厚望的门生弟子。就算你们俩最后排除万难,最终能够走到一起,一旦嫁为商人妇,你的修行之路,会很难的。”

  年轻女子神色黯然。

  妇人摸着金粟的柔顺青丝,“大道风光无限好,可是行走不易,一切取舍,皆是修行,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苦修。”

  妇人突然笑道:“师父就不明白了,你为何偏偏看不上范小子?多好一孩子,你要是能够真心喜欢他,师父哪怕拼了脸面不要,耗费掉与范家的千年香火情,也要促成你们两个的一段姻缘。”

  金粟哎呦一声,连忙坐直身体,“师父,千万别乱点鸳鸯谱,那范小子傻乎乎的,没有半点豪杰气魄或是枭雄之姿,整天瞎胡闹,我要是看上他这么个小屁孩,那才是真鬼迷心窍。”

  妇人笑着摇头。

  金粟轻声道:“师父你瞧瞧,范二结识的这个朋友,多无趣,榆木疙瘩似的,做什么说什么都一板一眼,这种人,哪怕家世再好,再让范家隆重对待,以后的成就也一定高不到哪里去。”

  妇人略作思索,关于此事,既不认可,也不否定。

  ————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暂时便再无闲事挂心头,就开始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

  金丹老剑修其实不用离开屋子,就可以观察少年的练拳,但是老人仍然推门走出,光明正大地观看拳桩。

  陈平安对此不以为意,只是默默练拳。

  在乘坐梳水国渡船之前,陈平安走桩练拳相对很慢,那条二十万里路的走龙道,以及之后的羊脂堂渡船上,陈平安当时已经处于一脚跨入四境门槛的状态,所以出拳极快,总计三十万拳,好像一个眨眼功夫就完成了。

  如今彻底打破三境瓶颈,跻身第四境,陈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

  纯粹武夫的炼气三境,是炼气,而非修士的练气,是要在魂、魄、胆三件事上下死功夫。

  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曾经说过陈平安这个最强三境,只要成功破境,之后炼气三境就会走得一马平川,畅通无阻。

  关于如今第四境的打熬,陈平安总觉得有点飘忽空荡,不像前三境,步步都落在结实地面上,

  所以陈平安暂时还感触不深,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够扎实。

  老人有过建议,四五六的武夫三层境界,最好是在古战场遗址上寻觅机缘,诸多阴风煞气,至阳至刚的罡风,各种来历驳杂的絮乱气机,全部都是武夫用来淬炼魂魄胆的好东西,归根结底,还是吃苦二字。

  这是与天地斗。

  退而求其次,是战场杀伐,置身其中,越是血战死战,越能够体悟“举世皆敌”。

  再其次,才是江湖上的捉对厮杀,将江湖宗师或是中五境练气士作为磨刀石,砥砺武道修为。

  而那座剑气长城,剑气肆意纵横于天地间,先天排斥剑修之外的所有练气士,更别提纯粹武夫,不知有多少武夫拿捏不好分寸,或是护道人的本事不够大,贪图境界攀升,暴毙于剑气长城,所以老人才会要求陈平安必须跻身第四境,才出发去往倒悬山,登上那座城头,然后再活着走下剑气长城的城头。

  至于陈平安需要在城头熬多久,至于如何拿捏分寸,尽量多爬几趟城头,老人没有多说一个字,应该是觉得这些纯属废话。

  光脚老人的眼光太高,在百年之前就已经跻身十境巅峰,所以他的眼光,一直望向了浩然天下最高处。

  故而许多武道“明师”都要重复多次的言语,老人竟是一句也没有跟陈平安说。

  比如三四、六七之间的破境机缘,只字不提。

  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强之人的玄机,也不去说。

  老人说得越少,其实是期望越高。

  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九境算什么?十境都不够看!

  你陈平安就该直奔那传说中的武神境!

  要我这个心比天高的崔老儿,也要觉得你陈平安是苍天在上!

  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崔老头说得很少,陈平安反而领会更多。

  孙氏祖宅的接连两次天大机缘,陈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只觉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之后知道了真相,哪怕一次次守夜,好不容易等到了机缘降临,真到了那一刻,陈平安蓦然发现,只觉得自己这一拳还得再出!

  然后毫不犹豫就将那些金色气流化成的云海蛟龙,再次给打回天上。

  一老一小,都不讲理。

  金丹境剑修马致,起先并未如何惊奇,但是长久观看少年打拳之后,终于看出了端倪。

  老人摇头苦笑,只觉得见鬼了。

  一位纯粹武夫的魂魄胆,都已有雏形,只待打熬而已。这意味着从第四境到跻身第六境,会很快,堪称畅通无阻,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完全可以吓破旁人胆。

  若非事先得知少年只是刚刚跻身第四境,老人其实不会如此震惊,可明明郑先生言之凿凿,少年就只是四境而已。

  天底下哪有如此蛮横霸道的第四境?

  这位范家清客发现自己气府之中的本命飞剑,蠢蠢欲动。

  老人竟有了一丝向少年出剑切磋的念头。

  练气士第九境的金丹剑修,对一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认真出剑?

  老人满心怅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不过老剑修很快就释然,天大地大,自己这只躲在老龙城的井底之蛙,又看得到九洲多少天才?

  眼前背剑练拳的少年,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老人突发奇想,笑问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想成为天底下最强的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刚好一次六步走桩走完,返身出拳不停,开口答道:“必须是。”

  老人只当这位能够动用关系、劳驾自己试剑的少年郎,出身宝瓶洲最顶尖的豪阀仙门,心高气远,又是少年心性,故而并不觉得太过突兀,这种朝气勃勃的年少轻狂,不讨厌。

  老人并不知道。

  眼前少年所练之拳,就这么一个粗浅的拳桩,已经打了数十万遍。

  ————

  黄昏中,先前被巨大岛屿遮掩的桂花岛渡船,缓缓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龙城城头,登高望远,就能够看到这艘渡船的庞大身影。

  当然,如果就在孤悬海外的这座岛屿上,会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孙氏家主孙嘉树。

  这次离开老龙城,孙嘉树没有让家族供奉跟随,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位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

  风尘仆仆赶来老龙城的刘灞桥,此时蹲在岛屿观景亭的栏杆上,远望桂花岛,略显疲惫萧索,疲惫是因为一路御剑南下,难免心神交瘁,脸上的落寞,则是百感交集,好似一股郁气从肚子里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却又怕伤到了朋友。

  孙嘉树轻声道:“为何不去桂花岛解释一下?”

  刘灞桥哪怕是天资卓绝的剑修,这一路火急火燎地离开风雷园,御剑如此之远,仍是嘴唇干裂,伸手抹了抹,摇头道:“我哪有那脸皮去见陈平安。”

  孙嘉树斜靠着亭柱,坐在刘灞桥旁边,苦笑道:“这次是我对不住你。”

  刘灞桥摆摆手,“气归气,道理还是道理,陈平安只是我刘灞桥的朋友,不等于就是你孙嘉树的朋友,我也没有想到陈平安藏着那么多秘密,连你孙嘉树都免不了财帛动人心,其实归根结底,是我的错,还是低估了我这位朋友的本事,孙嘉树,你也别因为我这么说,就愈发愧疚难当,不需要,也不该如此。”

  孙嘉树手臂搁在栏杆上,侧身望去,清风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愈发飘逸出尘,轻声道:“理是这个理,可是事情本不该变得这么糟糕的,你既不骂我也不揍我,这会儿还跟我讲道理,你刘灞桥是一个多么不喜欢嘴上讲道理的人,我孙嘉树比谁都清楚。所以怎么觉得你这是要跟我绝交的意思?”

  刘灞桥摇头道:“不会。你想多了。”

  刘灞桥转头扯了扯嘴角,笑道:“真的。”

  孙嘉树笑道:“你这次给我坑得这么惨,算不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刘灞桥已经继续望向远方,咧咧嘴,“酸,比陈平安的腌菜还酸。”

  孙嘉树笑了起来,只是在心中叹息一声。

  两人起身返回老龙城,孙嘉树带着刘灞桥去了孙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针一般的元婴境孙氏老祖,对刘灞桥这个风雷园后起之秀,第一次见面,就极其喜欢。

  作为地仙,老人如今已经难得动筷子,今天仍是跟两个年轻人坐在一桌,吃了顿宵夜,全是刘灞桥爱吃的饭菜。

  刘灞桥跟孙氏老祖插科打诨,跟早年一个德性,吹嘘吹捧从来不知肉麻是什么,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刘灞桥还要赶回风雷园,吃过饭就直接挂上那枚老龙翻云佩,御剑离去。

  孙嘉树在夜幕中,独自手持鱼竿,在岸边默默垂钓。

  深夜时分,孙嘉树突然抬起头。

  刘灞桥御剑折返回到这里,落在孙嘉树身后,一脚将这位孙氏家主踹到河里去。

  之后风雷园剑修一言不发,继续御剑北去。

  孙嘉树落汤鸡似的走上岸,反而开心笑了。

  孙氏老祖凭空出现在孙嘉树身旁,语重心长道:“刘灞桥这种朋友,人这辈子,不管是甲子岁月还是百年千年,能有一个都是福气,一定要好好珍惜。”

  孙嘉树抹了把脸,笑道:“今天才真正晓得了。老祖宗,以后能不能由着我任性一次,做一点孙嘉树想做的事情,但是以孙氏家主的身份?”

  老人毫不犹豫,“孙氏列祖列宗,乐见其成。”

  孙嘉树猛然间向老人一揖到底,“谢老祖宗开恩!”

  老人爽朗笑道:“起来!不像话!臭小子,你如今才是一家之主。”

  孙嘉树提着鱼竿鱼篓,快步走回孙氏祖宅,当晚就离开,去往内城孙府处理事务。

  孙氏祖宅的一位金丹境供奉,在孙嘉树离开后没多久,就找到孙氏老祖,开门见山地笑言道:“孙氏有此家主,我愿与孙氏再续百年之约。”

  老人大笑着答应下来。

  最后老人独自来到祠堂,默默点燃三炷香。

  ————

  灰尘药铺。

  范二既然不用去家族祠堂受罚,少年就大大方方来找郑先生闲聊。

  少年登门的时候,汉子正趴在柜台上,调戏一位体态丰腴的铺子妇人,问她家那个当车夫的男人,一天劳碌,晚上回家的时候还有没有力气了。妇人在灰尘药铺早就习惯了掌柜汉子的这点伎俩,满脸媚笑地回了一句,我家床铺都找木匠修了好几回。

  范二刚好听到这句话,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妇人有些娇羞,毕竟跟掌柜的胡乱说话,针锋相对,属于解闷好玩,在一般外人面前,她还真不敢如此豪放。郑大风不愿放过妇人,对范二笑着说道:“以后你家要是也需要找木匠修床,可以找这位姐姐帮你介绍熟人。”

  范二哦了一声。

  店铺里顿时响起铺天盖地的讨伐声,有扬言要将掌柜嘴巴用针线缝起来的,有威胁给钱也不再做饭的。郑大风只当是挠痒痒,笑嘻嘻带着少年去往后院,两人落座前,范二已经主动帮郑大风捣鼓好老烟杆,后者吐出一口烟圈,一想到那小子总算滚出了老龙城,真是神清气爽。

  范二坐在小板凳上,问道:“郑先生,苻家成亲,你去不去?”

  郑大风没好气道:“如果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是我,就去。”

  范二小声道:“听说苻南华尚未过门的媳妇,长得……不是特别好看。”

  郑大风嗤笑道:“云林姜氏的嫡女,不好看?要是给我当媳妇,老子能每天不下床!”

  范二无言以对。

  郑大先生什么都好,就是这说话直来直往的,让他有点吃不消。

  只说跟人聊天一事,还是跟陈平安在一起更有意思。

  郑大风突然问道:“陈平安把你当成了朋友?”

  范二使劲点头道:“对啊,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郑大风仰起头吞云吐雾,玩味道:“傻人有傻福。”

  范二难得反驳这位武道境界与天高的传道恩师,“先生,可不许这么说陈平安,他不傻的,聪明得很,连我都要佩服他会那么多事情。我就觉得能认识陈平安,是我的福气。”

  郑大风瞥了眼这个缺根筋的傻小子,“难怪你们能成为朋友。”

  郑大风收敛神色,沉声道:“我刚刚亲自确定了两件事情。范二,你听好了。”

  范二立即挺起胸膛,洗耳恭听。

  郑大风伸出一根手指,“我的师兄,李二,曾经是天底下最强的九境,而我郑大风,曾经是最强八境。所以李二生了一对很有出息的儿女,娶了个……这个就不提了,而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完成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由八境直入十境。再回头来看陈平安的武夫三境,两次引来天地异象,以及他现在的一身家当,所以有个说法,是对的,千真万确!”

  范二瞪大眼睛,满是好奇。

  郑大风神色凝重,“只要成为整座浩然天下某个武道境界中的最强者,就可以得到一笔源源不断的福缘,当然,如果想着蹲茅坑不拉屎,也不行,该破境还是需要破境,否则有违武道宗旨,反而不妙。”

  范二小心翼翼问道:“先生,难道你是想说,我现在是天底下最强三境?可是我姐说我资质平平,很不咋的啊,难道是因为她的眼光不如先生好?哈哈,难怪先生说难怪我和陈平安成为好朋友,难怪难怪,原来我们俩是天底下第一和第二的三境武夫……”

  郑大风气不打一处来,指向竹帘门口,笑骂道:“滚,去那边坐着。”

  范二赶紧搬着小板凳去那边乖乖坐着,看来是自己想岔了。

  这才跟陈平安相处了几天,原来挺聪明伶俐一孩子,就突然变得这么缺心眼了?

  郑大风狠狠抽了一口旱烟,“你三境马上就可以顺势破开,到了第四境,我打算帮你争一争那一线机会,虽然很渺茫,但是我郑大风好歹是九境武夫,不比李二宋长镜差太远,我就不信老子破天荒认真一次,还有什么绝对做不到的事情!”

  范二怯生生道:“最强第四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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