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期间有闪电交加的雷雨夜,有旭日东升的朝霞绚烂,也有万里无云的空荡荡。
这一次陈平安六步走桩,由快转慢,偶尔也会推开窗户,望着窗外景象练习剑炉立桩。
在行程过去大半的一天,有一位剑仙御风而来,当时渡船刚好从雄厚云海穿出,那名年纪轻轻的剑仙几乎是紧随其后,迅速之快,让一些个中五境练气士都要瞠目结舌,那人御剑破开云海,直追渡船,声势惊人,一人一剑后边的云海,被开辟出一条宽阔道路,久久未能完全合拢。
他在渡船行驶方向的前边,骤然急停,轻轻跳下飞剑,然后刚好落在渡船船头,潇洒收剑入鞘,立即有羊脂堂高人前去迎接,至于是否冒犯了羊脂堂,以及坏了任何渡船不许让人中途登船的规矩,那位羊脂堂长老是半字不提,事后证明老人此举,十分英明,因为那个年轻剑修虽然坏了渡船规矩,却并非跋扈之辈,而是笑眯眯报上了自家名号,还主动支付了二十枚雪花钱。
风雷园,刘灞桥。
如雷贯耳,前后皆是。
老园主李抟景,号称宝瓶洲十境第一人,那可是以一人之力,力压整座正阳山数百年啊。
哪怕传闻李抟景如今已经兵解,可是当初那场大战的末尾,李抟景随手一剑打碎真武山的大阵禁制,那可是人人亲见的壮举。更何况李抟景的关门弟子黄河,横空出世,展露出不输李抟景年轻时候的剑道天资,打得正阳山苏稼毫无还手之力,尤其是黄河站在倒地不起的苏稼身边,以脚尖踩在那只紫金养剑葫上的无敌姿势,那一幕,让人记忆深刻至极。
而黄河接任风雷园园主之后,刘灞桥也轻松破开一境,而且势头迅猛,据说差点就要连破两境。
刘灞桥没有让老人跟随,独自找到了一楼十一号房,轻轻敲门。
陈平安之前在潜心练拳,虽然大略感受到了扯动云海的那阵气机涟漪,但是始终没有停下练拳。天上仙人逍遥御剑,与云上渡船擦肩而过,是常有的事情。所以哪怕察觉到了廊道脚步声,也没跟御剑之人挂钩。
所以等到陈平安开门,看到那张贼笑兮兮的熟悉脸庞,大为意外。
刘灞桥进了屋子,在陈平安关门后,坐在床铺上,发现那两张符箓后,打趣道:“陈平安,你如今是有钱人啊。”
正因为是刘灞桥,陈平安才没有收起符箓后再让人入门。
陈平安对于刘灞桥的调侃,一笑置之,背靠窗台,把床铺留给这位风雷园剑修。
刘灞桥双手撑在床铺上,“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追得多辛苦,我在风雷园收到你从懿女渡口寄出的信后,立即就赶去渡口……”
陈平安问道:“没杀人吧?”
刘灞桥翻了个白眼,“杀什么人,那家伙一听说我是刘灞桥后,立即下跪磕头,我连路上想好的扇他几耳光,都没机会出手,只好去隔壁铺子买下了那座屏风,收入方寸物,然后问这问那,顺藤摸瓜,好不容易确定了你在这艘羊脂堂渡船上,这不就来了。”
陈平安疑惑道:“找我有事?”
刘灞桥反问道:“必须有事才能找你?”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没事你也能追这么远?”
刘灞桥悻悻然道:“你这个人,真没劲,跟在骊珠洞天没啥变。”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没有询问有关正阳山苏稼的事情,估计那次真武山上,三场大战鲜血淋漓的捉对厮杀,刘灞桥当初就在旁看着,心里不会好受,陈平安就不伤口上撒盐了,原本还想问刘灞桥有没有去大骊京城成功拿到那把符剑,想了想,涉及大道密事,还是不适合问。最后陈平安只好问了一个最寡淡的无聊问题:“你真没啥事?”
刘灞桥无奈道:“真没事。这不当时我从大骊京城无功而还,结果回到落地的骊珠洞天后,没能瞧见你,听说你往大隋书院远游了,之后咱们风雷园就跟……反正之后我就一刻没闲着,你别觉得我整天无所事事啊,其实我前段时间才刚刚破关出来,境界稳固之后,就闷得慌了,刚好收到你的飞剑传讯,就想着怎么都该见个面碰个头,把兄弟关系给敲定了……”
陈平安最受不了刘灞桥这份热络劲,就没搭话。
刘灞桥眼神幽怨,伸出兰花指,点了点陈平安,以女子嗓音娇羞道:“公子怎的如此绝情呢,当初在公子家乡花前月下,山清水秀,结伴远游……”
陈平安脚尖一点,屁股坐在窗台上,双臂环胸,面无表情。
好像在说你只管恶心自己和恶心我陈平安,我倒要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刘灞桥率先败下阵来,唉声叹气道:“我就知道这趟登门拜访,你小子还是这鸟样,陈平安啊,你知不知道,现在宝瓶洲的万千剑修,谁不惊骇我刘灞桥的天赋,不将我视为板上钉钉的上五境人选?”
陈平安笑道:“我也是才知道,在驿站那边,听说我是给你写信后,之前公事公办的他们,立马客气多了,还有人把我送到大门口,问我要不要帮忙带路,热情得很,搞得好像我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这真是头一遭,哈哈。”
看着一脸开心笑容的陈平安,刘灞桥愣愣出神,这有啥子值得高兴的?就因为刘灞桥名气大,让你陈平安沾了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光?
当陈平安朝刘灞桥伸出一根大拇指的时候,天赋好到连李抟景都要刮目相看的风雷园剑修,总算明白了原因。
朋友厉害了,他陈平安就开心。
其实原因再简单不过,只是这个世道太复杂,聪明人太多,尤其是跟山上人打交道多了,往往会想不通最简单的事情。
哪怕差点连破两境,也没有如何欣喜的刘灞桥,于是跟着眼前坐在窗台上的少年,一起开心笑起来。
刘灞桥忍不住扪心自问。
如果你的朋友过得比你好,好很多,好到让你望尘莫及,一辈子追不上,那么你心里头会不会一点点别扭?
答案让刘灞桥很满意,于是他觉得自己跟陈平安,这个朋友兄弟是当定了。
刘灞桥没有继续逗留,其实风雷园那边,在破境之后,他被新园主黄河强行丢了个宗门职务,还有一大堆事务需要他处理,虽说所谓的处理,就是让擅长此事的老头子们去处理。刘灞桥站起身,笑问道:“出门在外,缺不缺银子?我身上带着几十枚小暑钱,先借给你?”
几十枚小暑钱……说得跟几十两银子似的,真是个土财主!
陈平安跳下窗台,摇头道:“不用。”
刘灞桥郑重其事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记住啊,下次回骊珠洞天,你一定要去风雷园找我,不然我……”
刘灞桥又捻起兰花指,“一定会被你个负心汉伤心死啦。”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再这样说话,我打死都不去风雷园。”
刘灞桥爽朗大笑,虽然眉宇之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憔悴,告辞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记起一事,转头道:“老龙城那边,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值得信赖,你如果有事情,飞剑传讯给风雷园又来不及,那么你可以放心找他,他叫孙嘉树,是老龙城第二有钱的家伙。我曾经跟他在信上提及过你,所以你只要报上名字,他一定见你。而且这个家伙,跟你一定合得来!”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好!”
“别送我啊,太客气,显得生分,以后咱俩见面的机会多了去。”刘灞桥走出屋子,看到那家伙还真就不送了,忍不住笑骂一句,关上门后,他没有直接御剑离去,廊道另一端尽头,站着那位羊脂堂负责这艘渡船的老练气士,刘灞桥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去,跟老人闲聊了一通,这才掠入云海,御剑北归。
在到达老龙城前一天,遇上了极其罕见的飞鱼跃海飞空的景象,数百万生有五彩翅膀的飞鱼,浩浩荡荡在云海之中来回游荡,羊脂堂渡船为此特意悬停空中,告知乘客会停留半个时辰,以便大家欣赏美景,而且解释之所以有此壮观画面,是因为这种名为“彩鸾”的南海飞鱼,是在庆贺大家族内的某条飞鱼,成功长出一对名副其实的彩鸾羽翼,百年难遇。
不过羊脂堂也提醒众人,千万别试图寻觅捕捉那条特异飞鱼,一旦惹怒了飞鱼群,渡船必然遭殃,除非有金丹元婴两境的神仙保驾护航,否则就只能束手待毙了。羊脂堂同时宽慰众人,彩鸾飞鱼性情温驯,而且不畏人,一旦离开大海飞入云霄,反而愿意亲近人,所以到时候极有可能渡船会被飞鱼围绕,无须担心,哪怕借机抓住几条飞鱼用来豢养,也无伤大雅,就当是羊脂堂赠送给贵客们的一笔小福利了。
就连陈平安都走出了房间,来到船尾,看着那些自由自在的彩鸾飞鱼,阳光映照之下,五彩流淌,美不胜收。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趴在栏杆上喝着酒。
果不其然,彩鸾飞鱼群缓缓靠近渡船,它们不约而同放缓了飞掠速度,不断有一些调皮好奇的飞鱼,单独离开,来到渡船客人身边附近,若是有人伸出手掌,它们大多转瞬远遁离去,也有一些会反而凑近手掌,甚至会停留在手心之上。
陈平安其实之前就听说过它们,因为彩衣国的最大仙家灵犀派,相传那件法宝彩衣,就是以彩鸾飞鱼侥幸生出的羽翼编织而成,穿在身上就能万法不侵,最神奇的是,身穿彩衣之人,甚至能够让所有中五境剑修的飞剑,近身却自退。
陈平安也跟随众人,向栏杆外伸出手掌。
却无一条飞鱼愿意靠近。
只得尴尬收手,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如何。
渡船重新前行南下。
当最终下落停靠在老龙城渡口。
不知不觉中,陈平安也从宝瓶洲最北方,来到了最南端。
一路背剑。
第251章 老龙城
东宝瓶洲这数千年,北边是流水的皇帝,最南边有个铁打的苻家。
老龙城苻家,很有钱,怎么个有钱?就说那只比仙兵差一筹的法宝,就有三件,而且全是用钱买的,然后代代相传,一直到传到了现任家主苻畦手里,听说如今苻家去了趟中土神洲,刚回来,这不又添了一把半仙兵。事不过三?苻家没这个讲究。
苻家的有趣事有趣人多了去,例如从不修撰家谱,子孙取名从来随意。苻家的女子地位极高,历史上担任城主的女豪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苻家子弟可以读书购书藏书,一座座私家书楼收藏着宝瓶洲数量最丰的孤本善本,但是哪怕离开老龙城的苻家偏支,都从来不参加科举,不给任何一位皇帝君主当武将文臣,只管躺在金山银山里,混吃等死都无妨,历代家主对此从无偏见,都养着。
所以有钱的苻家,出过下棋最厉害、书画双绝、琴技入神的诸多俊彦子弟,还有苻氏子孙写过最经典的食谱,出版过风靡一洲的山水游记,在北方广袤版图买下过无数座山头,却都空着不去建造仙家府邸,任其荒废。
苻家的怪人妙人,实在太多。
但是苻家有一条家规,雷打不动。
唯有家族最强者,可穿祖传老龙袍。
羊脂堂渡船停靠的渡口,在老龙城外三百余里,不是什么山水形胜的僻静之地,近百艘各色渡船在此滞留,喧闹沸腾,人满为患,既有墨家匠人打造的死物渡船,也有类似鲲船的活物渡船,光怪陆离,陈平安在渡船下降途中,看得目不暇接。
在渡船靠岸前,陈平安就听说了一个说法,说居住在城内的一个凡夫俗子,一辈子都逛不完老龙城。
陈平安之前在渡船上,试图俯瞰老龙城全貌,却发现有云海遮掩,有些遗憾。由于刘灞桥的出现,负责这艘渡船事宜的羊脂堂老人,主动来到陈平安身边,为他解惑,原来那些滚滚云海就是老龙城的一件半仙兵,如果从城内抬头望天,却不会看到半片云彩,老人还告诉陈平安一个惊世骇俗的传说。
相传在八百年前,曾经有近千位邪门歪道的修士,浩浩荡荡杀向老龙城,其中有两位地仙坐镇,金丹元婴境的顶尖练气士,多达十人,这拨权倾一方的强横之辈,为了谋划占据老龙城一事,将近百年的秘密经营,里应外合,万事俱备,在大军压境之际,刚好是老城主去世、新家主未出的关键时刻,老龙城内苻家十二房已经内讧,元气大伤,尤其是两位苻家老祖,各持一件半仙兵,打得翻天覆地,哪怕有层层叠叠的术法禁制,极大压制了半仙兵的杀伤力,仍是毁去半座老龙城。
结果临了,一位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子练气士,好似在老龙城云海之中打瞌睡,她现身后,看了一眼脚底下硝烟四起的老龙城,又看了一眼千余位练气士的汇聚,她打了个哈欠后,就探手一抓,占据方圆千里的云海,被她凝聚为手心的一颗珠子,丢入嘴中,然后她打了个喷嚏,
南海之中便出了成百上千道罡风龙卷,从海面上往北吹拂而去,对老龙城势在必得的魔道练气士,不提滥竽充数、只是负责摇旗呐喊的下五境练气士,光是中五境神仙,就被一道道罡风吹死了将近半数,在那之后,逃过一劫的群魔仓皇退散,之后被局势稳定的苻家追杀了整整百年之久。
陈平安听得一愣一愣。
老人最后笑眯眯问道:“怎么,公子不信?”
陈平安摇摇头,他当然不信。天底下哪有人能够只以一手神通,就吹死那么多中五境练气士。
老人捋须笑道:“其实我也不信。便是神诰宗天君祁真,风雪庙和真武山的剑仙和圣人,联手一击,也不该有此威势。后世人的演义渲染罢了,只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吓唬人故事,还是得像我这么夸张了说,才有意思。”
与老人告辞,陈平安下了渡船,一栋栋高楼鳞次栉比,大街宽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行人仍是比肩接踵,陈平安被裹挟其中,有些头疼,这还没进老龙城,就已经如此,还怎么找灰尘药铺和郑大风。之前和羊脂堂老人的闲聊中,陈平安试探性询问了倒悬山一事,想知道能否乘坐跨洲渡船前去,结果老人一脸茫然,只说倒悬山当然听说,道祖二弟子的山字印嘛,霸气得很,别处天下的一位道家掌教,竟然能够在咱们这座浩然天下钉下这么颗大钉子,未免太不把文庙里供奉那些神像圣人当回事了。
可老人从未听说老龙城渡口,有去往此处的渡船。老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倒悬山的具体位置,只听说与那座南婆娑洲比较近。
所以下了船的陈平安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老老实实走完三百里路,进了老龙城再说。一路走一路问,确定大方向没错后,陈平安发现了大道中央地带,没有步行之人,许多车辆来往,来去如风,有马车宝气灿烂,拉车的骏马一匹比一匹神俊奇特,有人的坐骑则是猛虎、长蛇和大龟仙鹤,虽然人人皆是练气士,但是街道上井然有序,没有谁敢横冲直撞。
杨老头和崔姓老人,还有魏檗,都曾建议跻身武道四境之后再乘坐老龙城渡船,前往倒悬山,所以在此之前,陈平安没有太过执着于匆忙赶路,可是当陈平安在老龙城地界双脚落地后,不知为何就特别想要尽早赶往倒悬山,什么四境不四境的,反而没了执念。
已经将整个宝瓶洲走北走到了南,数百万里迢迢路程,都已经走了下来,陈平安从没有如此迫切,于是他在街边一座类似驿站的地方,陈平安破天荒大方了一回,花了十枚雪花钱雇佣了一辆马车,两匹通体雪白的拉车骏马,车夫不是青壮男子,而是一位姿色中上的妙龄少女,透着股天生的爽朗气,丝毫没有腼腆羞赧,在陈平安坐上马车后,大大咧咧建议雇主不妨坐在她身旁,她会在驾车途中,为客人介绍两侧街道的那些著名店铺,有哪些馋人的美食和价格咋舌的古董字画,她自幼在老龙城外的渡口长大,熟悉得很,保管陈平安这趟选择乘坐她的马车,不虚此行!
马车缓缓穿过人海,在驶入大街中央地带后,少女骤然快马加鞭,与其它车辆一同迅猛驶向老龙城西门方向,陈平安坐在娴熟驾车的少女身后,吃着干饼,没敢喝酒。因为养剑葫芦在下船之前,就已经被他收入斜挎背后的棉布包裹,魏檗当初提醒过,金丹元婴之上的十境地仙、圣人,还是能够看破他施展的障眼法,认出养剑葫。
少女很开朗外向,滔滔不绝,给陈平安讲述着一间间店铺高楼的历史渊源,介绍有哪些了不起的山上神仙在其中,说过什么豪言做过什么壮举,陈平安走过“五境大妖”的山下江湖,直到今天,才发现一个类似家乡小镇的地方,好像中五境的神仙,终于不那么值钱了。
陈平安询问少女可曾听说过城内的灰尘药铺,少女摇头不知,说老龙城内的光景,她见识不多,因为老龙城实在太大了,而且分外城内城以及苻城,每过一道城门,就要缴纳一笔高昂费用,只要是外乡人,任你是金丹元婴老神仙,一样是天王老子也不得例外,所以她只去过老龙城的外城几次,每去一次,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钱袋子,肯定就要干瘪一回。
不过如果是苻家人和其余老龙城五大姓子弟,不但次次过境不花钱,而且还可以在内外城御风而行,当然如果有本事跟苻家购买一枚老龙翻云佩,也可以潇洒御风,除了老龙城最中心的符家城不得凌空掠过,无拘无束。驾车少女问陈平安一枚老龙翻云玉佩,猜得出多少钱吗?
陈平安尽量往天价猜,说一千枚雪花钱。
就是一百万两银子。
少女开怀大笑,转头朝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五千!”
陈平安生怕马车出现纰漏,顾不得心中震撼,赶紧说道:“姑娘小心驾车。”
少女嘿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陈平安,只是少女高高扬起了下巴,骄傲道:“公子,真不是我吹牛,我哪怕双手松开缰绳,闭上眼睛,马车都能安安稳稳一直跑到西门口。只不过呢,免得客人们担心,我才这么假装认真驾车。”
陈平安轻声道:“别假装啊。”
少女哈哈大笑,“好嘞,给公子认认真真的!”
陈平安看着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转头望向一侧街道的繁华景象,清风拂面,很奇怪,一路南下,常有风吹日晒,陈平安的肤色反而白皙了几分,不再是当初那个黑炭似的窑工了。
少女好像背后长了眼睛,知道这位外乡少年在望向街道,她便偷偷转头,然后又迅速转头,只是那么一瞥,偷偷看了一眼负匣少年的侧脸。
少年俊俏算不得,可看着真顺眼。
少女突然笑出声:“公子,你长得挺好看哩。”
陈平安大概是被少女的欢快情绪感染,难得玩笑道:“给姑娘多看几眼,能少收我一枚雪花钱不?”
陈平安有此变化,想必阿良,徐远霞,刘灞桥,这几个家伙都是罪魁祸首。
少女笑道:“那可不行。从铺子到城门,来回将近六百里路程,我要跑十趟,才能赚到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点头道:“挺辛苦的。”
背对陈平安的少女使劲摇头,“公子,这有什么辛苦的,我打小就喜欢这么来来回回跑,哪怕我以后有了自己的铺子,赚了很多很多的钱,也还是会亲自驾车往来,还能认识很多很多的客人,就像公子这样的。”
少女随即有些忧愁,“可是买下一间铺子要好多钱,我看我这辈子啊,悬喽。”
少女高声笑道:“悬喽!”
原来到最后小姑娘还是以开心收官。
陈平安笑着帮忙鼓气,“慢慢挣,今天比昨天更有钱,明天比今天有钱,后天比明天有钱!”
少女顿时斗志昂扬,转头对陈平安灿烂一笑。
当初因为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的缘故,陈平安对老龙城其实印象很差,不比正阳山好到哪里去。
但是陈平安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姑娘,当然不是男女情爱的那种,而是少女身上有一种向阳花木的感觉,陈平安愿意跟这种人打交道,已经分别的年轻道士和大髯汉子,亦是如此。
少女继续介绍两边街道,陈平安就跟着她手指指向,一一望去。
光阴流逝于马蹄声中。
不到一个时辰,陈平安就已经可以看到老龙城的外城高墙,比之前看到任何一座关隘城池的墙头,都要高出许多。
在即将停马之前,陈平安问道:“你知道孙嘉树吗?”
少女讶异转头,“谁?”
陈平安只得重复一边那个名字,“孙嘉树。”
少女忍不住笑起来,憋了半天也不说话,直到马车停下,少女蓦然站起身,指向身后那条街道,手臂抡起胡乱画了一个大圈,“公子,瞧见了么?”
陈平安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