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一位背负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凭空出现,“还好还好,真是差点就给人阴了一把。”
随着老秀才在千钧一发之际的横空出世,少年崔瀺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后一拉,瞬间站定,虽然仍是晕厥状态,却腰杆挺直,站如青松,顺势躲过了被陈平安一剑穿心的下场。
老人看着迅速后退的草鞋少年,一手横剑在身前,一手将李宝瓶护在自己身后,少年握剑的手法,生疏而别扭,大概就像是山野樵夫握住毛笔吧,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老人感慨道:“就是你啊。”
陈平安如临大敌,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轻声道:“宝瓶,你等下一有机会就跑,不用管我。”
陈平安发现李宝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两次,心中有些惊奇,侧身低头望去,“怎么了?”
小姑娘脸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身后那边,张了张嘴,口型像是在说两个字,“有鬼。”
腹背受敌?
陈平安心弦紧绷,等他望去,满脸呆滞,少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确定自己没认错后,背对着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着说什么,以免给人偷听了去,反而害了这位神仙姐姐,可又实在着急,少年欲言又止,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李宝瓶偷偷握住小师叔的袖子,看了眼那个和颜悦色的老人,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女鬼。
比起上次见着那个嫁衣女鬼,今夜这位身穿白衣白鞋,手里提着一株雪白色的……大荷叶?李宝瓶有些犯嘀咕,外边世道的女鬼,都这么清新脱俗吗?想当年大哥曾经被自己胁迫,不得已说了好些个鲜血淋漓的鬼故事,那里边的红粉骷髅、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那可是动辄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样和作态都是极其骇人恐怖的。
哪里会像眼前这位啊,比先前那位嫁衣女鬼还要来得美丽动人。
她身材高大,却依旧给人苗条蕴藏的天然美感,满头瀑布似的黑亮青丝,从身后绕至胸前,用金色丝巾挽了一个结,显得尤为娴静端庄。
李宝瓶只觉得眼前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让她十分羡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脚跟,很快又灰心泄气地踩回地面。
高大女子的眼中,仿佛只有陈平安。
她笑眯眯道:“等下我们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个老头子,只会一点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这位姐姐不是坏人,是我们自己人!”
陈平安先安慰身边李宝瓶,重新抬头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不是说不能离开小镇吗?万一被各方圣人察觉,你怎么办?”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支荷叶轻轻晃荡,语气温和缓慢,她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气度,“你知道有个地方,叫莲花洞天吗?”
陈平安猛然记起宁姚,点头道:“以前有人跟我说起过,那里是道教祖师爷散心的地方,虽然只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里的荷叶,哪怕最小的一张荷叶叶面,都要比咱们大骊京城还要大。”
女子莞尔笑道:“没那么夸张,像我手里这株荷叶,若是现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圆十里多一些的面积,当然那里最大的荷叶,肯定比大骊京城要大许多。这些荷叶,能够遮蔽天机,简单说来,就是让三教圣人和百家宗师,都没办法发现我的动向。”
她看到陈平安满脸疑惑,微笑解释道:“我们见面那次,当时我手里还没有这件好东西,是齐静春离开人间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个老不死一番讨价还价,才帮我讨要了这把荷叶伞,至于齐静春付出了什么,我不清楚,毕竟‘静’这个本命字,犯了忌讳,在道教的道统内部,有很多人对此心怀不满,所以可以肯定,齐静春离开这座浩然天下,那趟莲花洞天之行,代价不会小。”
说到这里,便是高大女子,眼神也出现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门生。
在齐静春从天外天返回人间后,他们有过最后一场闲聊。
“这张荷叶?”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从那座莲花洞天摘下来的,能够帮助你离开此地,同时不会惊扰天地大道,不用担心圣人探询。”
“好事是好事。但是你就不怕陈平安有了我在身边,变得肆无忌惮,以至于变成你齐静春不喜欢的那种人?”
“陈平安什么心性,我齐静春心知肚明,所以从不担心陈平安仗势欺人,你就算从头到尾都护在他身边,我齐静春都不担心。”
“你就这么看好陈平安?”
“你说呢,他可是我的小师弟啊。”
“你跟陈平安是平辈,然后我认他做主人,所以你齐静春的言下之意是?”
“哈哈,不敢!”
想到这些,高大女子在心中微微叹息。
可惜天地之间少了个齐静春。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宝瓶,破天荒地怯生生说话:“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的,比你好看多了。”
不但毫不客气,言语还伤人!
红棉袄小姑娘有些呆滞无言。
陈平安满头冷汗。
在陈平安身后那边,同样是一场重逢。
老人瞪着已经清醒过来的白衣少年,少年回瞪过去,心想老子现在光脚不怕穿鞋的,还怕你作甚?
老人先望向高大女子,后者点头示意无妨。
老人这才望向这个少年,恼羞成怒道:“你崔瀺不是很聪明吗?那现在咱俩来复盘好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会突然失去对那些文字的控制,让你能够从神魂之中剥离出来,又恰好跟那缕剑气蕴含的道意,打了个旗鼓相当,相互消磨殆尽,使得你当时冲出井底,有机会对陈平安使用杀招?你有没有想过,到最后你可能会被陈平安一拳打死,陈平安同时又被你重伤?!”
少年崔瀺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赌气一般撇撇嘴,故作无所谓,“无非是儒家某一脉的圣人出手,有什么稀奇的。就连齐静春都心甘情愿自己走进那个死局,落得一个束手待毙,我崔瀺被算计一次又怎么了。”
少年越说越火大,伸手指向那个穷酸老秀才,“老头子你还好意思说这些?你最寄予希望的齐静春死了,心性最不坚定的蠢货马瞻也死了,还有那个姓左的,就干脆彻底消失了,我崔瀺一样沦落至此,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你?天底下就你文章写得最好,立意最深,济世最久,行了吧?!人家亚圣,听好喽,是亚圣,文庙第三高的那一位,他提倡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厉害啊,偏要说天地君亲师。亚圣说人性本善,好嘛,你又说人性本恶!你大爷的,亚圣怎么招你惹你了?”
少年气得跺脚,这个习惯性动作,其实与老秀才是一脉相承,手指几乎就要指着老人的鼻子了,“更过分的是,人家亚圣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人家说不定还待在人间,好好活着呢,老头子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你逮着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去骂架啊,指不定亚圣还会帮着你不是?你非要跟亚圣唱对台戏,我服气!”
老秀才默不作声,只是轻轻擦拭少年喷他一脸的口水唾沫。
自家人打擂台,唱反调,小门小户的话,关起门来,吵架红脸根本不算什么。
可要知道,一位亚圣,一位文圣,这场惊动整座儒门、所有学宫书院的“三四之争”,太过惊涛骇浪了,两大圣人,尤其是在文庙前两位早已不现世的前提下,几乎可以说,就代表着整个儒家,那个为一座浩然天下订立规矩的儒家。虽说谈不上出现分崩离析的迹象,但是那几个隔壁邻居的当家人,见微知著,洞见万里,能不偷着乐?
之后,儒家内部,出现了一场隐蔽至极的赌约。失败者,愿赌服输,自囚于功德林。
老秀才输了,就待在那里等死,任由自己立于文庙的神像,一次次挪窝,最后粉身碎骨。
但是当最得意的那名弟子远去别洲,力扛天道,身死道消,老秀才为了破开誓言,不得不跟所有圣人,而不单单是儒家圣人,做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约定。毕竟圣人誓约,若是可以轻易反悔,那么这座规矩森严的天地,恐怕早就面目全非了。
老秀才主动放弃那一付身躯皮囊,放弃儒教圣人的诸多神通,只以神魂游走天地间。
老秀才等到少年双手叉腰,低着头气喘吁吁,问道:“骂完了?是不是该我说说道理了?”
白衣少年凭着一口恶气直抒胸臆后,想起这个老家伙当年的种种事迹,崔瀺便有些心虚胆怯了,开始一言不发。
老秀才叹气道:“齐静春的下棋是谁教的。”
崔瀺立即昂首挺胸,“老子!”
老人面无表情,缓缓道:“我曾经跟你们所有人说过,跟人讲理之时,哪怕是吵架,甚至是大道辩论,都要心平气和。”
崔瀺立即噤若寒蝉,低声道:“是我……他齐静春下棋没悟性,输给我几次就不肯再下了。”
老人又问,“那你的下棋是谁教的?”
崔瀺不愿说出答案。
老秀才冷哼道:“老子!”
崔瀺一肚子委屈,恨得牙痒痒,老头子你懂不懂什么叫以身作则?
老秀才缓了缓口气,“你在教齐静春下棋的时候,棋力跟我相比,谁高谁低?”
崔瀺勉强道:“我不如你。”
老人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齐静春学会了下棋,很快就下棋赢过了我?”
少年愕然。
倒是不怀疑老人这番言语的真假。
老人再问道:“知道齐静春私底下是怎么说的吗?他对我说,‘师兄是真喜欢下棋,胜负心又有点重,我又不愿下棋的时候骗人,如果师兄总输给我,那他以后就要失去一件高兴事了。’”
少年崔瀺硬着脖子说道:“就算是这样,又如何?”
老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训斥道:“你就是死鸭子嘴硬。从来知错极快,认错极慢!至于改正,哼哼!”
少年崔瀺怒道:“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老人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惋惜道:“马瞻的背叛,可能比你崔瀺的谋划,更加让小齐失望吧。”
崔瀺嗤笑道:“马瞻这种人,我都不稀罕说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果说我好歹是为了大道契机,为了香火文脉,那他呢,就为了那么点什么书院山主啊、将来有望掌握一座学宫啊,为了这么点虚头名利,就舍得同窗之谊,甘心做别人的棋子,也真是该死。老头子,当初你给了齐静春一句临别赠言,‘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这句话广为流传,我是知道的,但是你给了马瞻什么?”
老人淡然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可惜了。”
不知是可惜了这句话,还是可惜了马瞻这个人。
崔瀺讥讽道:“马瞻带着那些孩子离开小镇后,起先与我的一枚棋子相谈甚欢,颇为坦诚相见,就提到关于离开骊珠洞天还是继续留下一事,他与齐静春出现过一场争执,齐静春最后对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让马瞻有些惊吓,‘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马瞻这个蠢货,在齐静春天翻地覆慷慨死之后,还顺着私心,做着一院山主的春秋大梦,只有到快要死的时候,才开了窍,总算确定齐静春当时在学塾,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只是一直不愿揭穿而已,仍是希望他马瞻能够好好照顾那些孩子。马瞻真是后知后觉,两次被拖延敷衍后,终于知道万事皆休,他这辈子总算唯一一次,激起了那么些男儿血性,以失去来生来世作为代价,伤了我那枚棋子,才使得那些孩子能够返回小镇,最终多出这么多事情来……”
说到最后,白衣少年越来越有气无力。
老秀才唏嘘不已。
骊珠洞天诸多人和事,尤其是齐静春坐镇的最近一甲子,天机被隔绝得更加严密,齐静春,杨老头,以及一些幕后人物,纷纷暗中出手,使得这座小洞天变得扑朔迷离,变数极多,就算是老秀才都极难演算推衍,不敢说推演出来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相。
高大女子的温和嗓音轻轻响起,“聊完了?”
崔瀺发现老秀才脸色有点难看,重重叹气,眼角余光瞥见那女子正望向自己,老人只得磨磨唧唧地摘下背后行囊,掏出一副卷轴后,轻轻解开绑缚卷轴的线绳。
陈平安一头雾水。
她走到陈平安身边,笑道:“等下你可以出剑三次。”
她眯起眼,望向荷叶外的天空,缓缓道:“等下我会恢复真身,你不用奇怪。”
最后她好像记起一事,歉意道:“忘了说两个字。”
陈平安抬起头。
高大女子收敛起笑意,毕恭毕敬称呼道:“主人。”
第150章 去开山
红棉袄小姑娘虽然出现短暂的气馁,可她是李宝瓶唉,很快就斗志昂扬,不动声色地挪开脚步,偷偷摸摸从高大女子的左手边位置,绕到她身后,再走到她右手边,看看她的衣裳,瞅瞅她的大荷叶,李宝瓶觉得还是好看,真是美。
听过了崔瀺的骂娘和老人的训斥,陈平安琢磨出一些意味来,可仍是不敢置信,咽了咽口水,对高大女子小声问道:“这位老先生,是齐先生的先生?是那什么文圣?儒家的大圣人?”
难怪这一路走得如此跌宕起伏。会遇上戴斗笠的阿良,风雪庙的陆地剑仙,当然还有这个姓崔的。
高大女子点头笑道:“是这样的。”
女子真身,是石拱桥底下所悬的老剑条,孕育而出的剑灵,在近万年的漫长等待期间,她曾经亲眼见证了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那场可歌可泣的落幕之战,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大练气士,联袂出手,仍是死伤无数,战死之人的尸体如雨落大地,魂魄凝聚不散,连同真龙死后的气运,混淆在一起,最后造就了骊珠洞天,却被她视为稚童打架、孩子儿戏。
这位剑灵从头到尾全在冷眼旁观,偶尔眼前一亮,就偷偷拾取几件漂亮好看的物件,神不知鬼不觉。
她本以为自己的余生,要么就是睡觉,要么就是打着哈欠,观想那些气势恢宏的远古遗址,在其中飘来荡去,比孤魂野鬼还不如,就这么一点点在光阴长河里随波逐流,等待灵气涣散殆尽的那一天。
但是在骊珠洞天破碎之际,她挑中了陈平安作为第二任主人,不是天生大剑仙胚子的宁姚,不是来历不俗的马苦玄,更不是什么谢实、曹曦这些土生土长的小镇天才。
这一切,齐静春功莫大焉。
先是那一夜,齐静春独自一人枯坐廊桥到天明,就在那块风生水起的匾额下边,为的就是说服她睁眼看一看泥瓶巷少年,哪怕一眼都好。
其实剑灵的第一眼感觉,是没有感觉。
她实在是见过太多太多惊奇了。
所以她无动于衷,对她而言,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也好,天道反扑百姓遭殃也罢,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可她确实有一点好奇,齐静春这么一个被誉为有望立教称祖的读书人,为何偏偏选中一个连书都没读过的孩子。
所以她在那天之后,多看了少年几眼,仍是没觉得如何。
后来她实在无聊,终于记起在齐静春离去之时,凭借小镇圣人的身份,截留下了骊珠洞天最近十多年光阴长河之中的——“一抔水”,它被齐静春以大神通捞取起来,放在了廊桥底下。
于是她有一天,闲来无事,总得找点事情做不是?便开始现出真身,悬停在廊桥底下的水面上,她一边梳理头发,一边观水。
全是那个泥瓶巷少年的点点滴滴。
有伏线千里的幕后谋划,有市井巷弄的鸡毛蒜皮,有包藏祸心的善举,有无心之举的祸事,有家长里短有悲欢离合,有伤心有诚心,有人生有人死。
她觉得挺有意思,比看一群孩子打打杀杀、围殴一条小虫有意思多了。
比如屁大一个孩子,背着差不多有他大半人那么高的背篓,说是要去上山采药,然后还没上山,就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又比如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手拿锅铲碎碎念,今晚一定要烧一顿好吃的,不咸不淡刚刚好。
还比如那个跑着离开糖葫芦摊的孩子,一边跑一边流口水,只能努力想象着小时候尝过的滋味。
最后比如那个孩子为了活下去,大中午都在溪水深处钓鱼,全然不知神仙难钓中午鱼的道理,晒得比黑炭还黑。
剑灵知道这些皆是苦难,但是她又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难熬的苦难。
因为剑灵曾经跟随她的主人,征战四方,尸山血海,满地神祇的残骸,能够堆积成山。那些大妖的妖丹,能够一次性串成糖葫芦,吃起来嘎嘣脆。那些化外天魔的身影,遮天蔽日,一剑摧破。
所以齐静春再次找到她后,她仍是不愿点头。只是齐静春这么会说道理的圣贤,都无计可施的时候,齐静春重新收回了那一抔光阴-水,在廊桥上轻轻倒入龙须溪水,那些画面缓缓流淌,从为了送信身形匆匆的少年陈平安,最后回到在神仙坟里、祈求娘亲身体平安的孩子陈平安。齐静春在倒水的第一时间,就决定不再坚持说服剑灵。
他开始走向廊桥一端,恰恰是他大失所望的最后关头,有一句无心之语,总算略微打动了铁石心肠的剑灵,“我们都对这个世界很失望啊。”
剑灵不动声色,那抔水即将全部融入溪水,最后一幕是孩子在泥瓶巷与父亲告别,“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