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比起当年自囚功德林,是不一样的。
两人一起走向那文庙前边的台阶,一起坐下。
阿良说了些来时路上的趣闻事迹,说在流霞洲一处,那某个酒楼饭馆里边,他学老秀才当年,吃饭喝酒不给钱,打欠条又不成,就怒喝一声拿笔来。要留下一幅墨宝,帮着题写匾额。笔墨伺候后,他写下的那几个字,写得那叫一个精神气十足,比城头刻字都要用心了,只是掌柜的不识货,连饭钱酒菜,再加上纸钱,一并讨要了,只好先欠着了。
还说在一处彩裙飘飘、绣鞋多多的仙家渡口,好巧不巧,刚好听见了一堆人在聊自己,说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两个小姑娘,她们的漂亮眼眸里,好像写满了阿良与哥哥两个说法,教人喝了美酒一般醉醺醺,而他这个人,老秀才你是最清楚不过了,最容不得别人这么乱夸自己,就正了正衣襟,端着空酒碗凑过去,与他们来了句实诚话,说那十四境剑修,真没什么了不起的,意思不大……
结果给赞了句秃子,还说他娘的怎么不干脆说道老二不是真无敌?
既然话都给对方说了,他就只好在那边坐了会儿,听那些酒客又闲聊了几句,双方相谈甚欢,他忙着称兄道弟,小蹭了些佐酒菜,最后实在受不了那些姑娘们的爱慕视线,担心又招惹什么不必要的情债,这才放下酒碗后,离开酒肆,一个极有讲究的停步,抬头看一眼夕阳,这才再一个更有学问的冷不丁大踏步,独自走在那街上,只能留下一个令女子见之心碎的落寞背影,以及……那一笔不小心给忘记了的酒债?
老秀才轻轻拍打身边汉子的膝盖,赞叹道:“可以可以,风采依旧,这都没给人打折。”
阿良哈哈大笑。
头发不多的邋遢汉子,与老秀才说了很多游历趣事。
说他去了一趟天上,见了在那边辛辛苦苦合道星河的于老儿,不聊那什么十四境,免得岁数大一把、修行资质却一般般的于老儿伤心伤肺。
只说他一直嫉妒自己身边的所有朋友,为什么他们就有这么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朋友,而我阿良就没有?那于老儿听过之后,半天没说话,大概那就叫愧疚难当和自惭形秽吧。
只不过于老儿最后倒是说了句话,挺像个读书人。
说能让一个老人心心念念的,是故乡是家乡,更是曾经的童年,少年。
阿良唯独没说自己在那流霞洲最后一个停步处。
那是一处荒郊野岭的乱葬岗,别说天地灵气了,就是煞气都无半点了,汉子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抵住膝盖,也没说话,也不喝酒,只是一个人枯坐打盹到天明时分,旭日东升,天地明亮,才睁开眼睛,好像又是新的一天。
不管阿良说了什么。
老秀才坐在一旁,听得仔细,好像从来是这样,只要是别人在说话,不管讲得有理无理,大事小事,有趣无趣,老人都是这样的,神色认真,耐心极好,等旁人说完了,老秀才再说自己的话。
可能只有这样的老人,才能教出那样的弟子吧,首徒崔瀺,左右,齐静春,君倩,关门弟子陈平安。
阿良轻声问道:“左右那呆子,还没从天外回来?”
老秀才嗯了一声。
阿良说道:“怎么都想不到,当年在大骊京城,是跟那家伙见到的最后一面。”
老秀才点点头。
遥想当年,饿着肚子的老秀才在那学塾教书,有天瞥见学塾外边站着个偷听学问的外乡人,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有钱孩子,老秀才便卯足劲多讲了几句精妙学问,等到闹哄哄的稚童们放学归家去,少年果然被当时还半点不老的学塾夫子一身才学所折服,就那么一直等在门外,最后还在门口作揖求学,说是想要拜师,少年很懂礼数,很讲规矩,老秀才当时乐呵不已,便觉得自己还没弟子呢,这不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教谁学问不是教嘛。
那天黄昏里,一大一小两个读书人,一路伴着鸡鸣犬吠和炊烟袅袅,闻着饭菜香味,并肩走在街巷里,到了家里,不曾想那个少年还会生火做饭。
老秀才缓缓道:“教谁不算教?不曾想一个不小心,偏偏教了个最聪明又最愿意务实的学生。”
阿良笑道:“别的不说,有件事我得谢他,如果不是他,我就只能认识个文圣,而不是什么老秀才了。”
老秀才摆摆手。
于是阿良就只是递过去一壶酒。
老秀才接过酒壶,阿良陪着一起喝酒。
阿良突然冒出一句:“老秀才,你没老那会儿,模样其实真不咋的。”
老秀才呵呵一笑,“放你的屁,只会比你更俊俏。你再瞧瞧我的几个学生,哪个模样、风度不是一等一的好?”
阿良嗤笑道:“不谈传授学问,先生也能给学生教出个模样啊?”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其他文脉,学也学不来啊,你看再传弟子当中,小宝瓶,曹晴朗,小裴钱……你再看看你?”
阿良站起身,老秀才问道:“干嘛去?”
阿良笑道:“放心,我找人去,估计很快就需要你在这里帮忙说话了。”
老秀才赶紧起身,压低嗓音道:“那就干脆多找几个,还有得赚,我这里有份名单,拿去拿去。”
阿良接过那张纸,收入袖中,只是瞥了一眼,就知道自己有的忙了,身形匆匆化虹离去。
在那拳脚与剑都可以随意的天外。
悬空对峙的两人四周,光亮点点,皆是遥远星辰。
一个手里拎着她自己半截手腕的羊角辫小姑娘,一边摆弄对齐伤口,一边与那人瞪眼道:“够了没?!非要拦着我去蛮荒天下?!信不信惹毛了我,就一头撞入南婆娑洲或是桐叶洲,让你那个可怜兮兮的先生彻底玩完?!”
一袭青衫,面无表情,单手持剑,一身剑气再无拘束,“求你去。”
好不容易暂时马虎缝借了那一截纤细手腕,萧愻晃了晃胳膊,灿烂笑道:“那就不去找你先生的麻烦了,我换个地儿,去那宝瓶洲落魄山,拜会一下咱们那位隐官大人?!”
一剑递出,就是答案。
蛮荒天下一处渡口,那位与醇儒陈淳安一同守住南婆娑洲的墨家钜子,单独在此处,一人建城,一人守城,两不耽误。
一个魁梧男子,身边带着个小精怪,从海上归墟来到蛮荒天下,再游历至此,一路上都刻意绕过山头势力,只看山水。
刘十六仰头望向那座“自行生长”的奇异城池。
一旁那个自封旋风大王的小精怪,孩童模样,背着个大大的包裹,倒不是身边这个师父如何要求,里边全部都是小精怪舍不得丢的家当,这会儿战战兢兢站在那座渡口边缘,小声道:“师父,书上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样子咱们得绕路了。”
小精怪忍不住抱怨道:“走走走,师父,啥时候是个头啊?”
刘十六笑道:“本来是想带你来见一见你的小师叔,这会儿不成了,看来还要多走好些路。”
小精怪哀叹一声,“烦烦烦。能够早些见着小师叔就好了。”
刘十六笑着点头,“过了剑气长城,到时候师父找条渡船,就能轻松些。”
小精怪说道:“师父,我可没有神仙钱!是真穷,不是装穷!”
刘十六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跟你小师叔一个德行,大事不含糊,就是小事上,扣扣搜搜的。”
小精怪突然有些忐忑,小声道:“师父,我就是个小精怪,小师叔是剑气长城的大隐官,会不会嫌弃我啊?”
刘十六笑道:“不会。他是你的小师叔嘛。”
小精怪犹豫了一下,“那么大师伯呢?齐师伯呢?我真的都瞧不见了啊?”
刘十六嗯了一声,“没办法的事情。”
小精怪有些灰心丧气,“师伯们都是这样,那我跟着师父修行作甚嘛?早知道就躲在家乡山里了。”
刘十六笑道:“不要这么想,哪怕是今天,也有些事情,是只有你能做成的。”
小精怪抬起头,一头雾水,“比如?”
刘十六说道:“比如跟师父一起赶路啊。”
小精怪翻了个白眼,只是很快嘴角咧起,笑了起来,师父倒也不算骗人。
“师父,大师伯为啥被称作绣虎啊。”
“是别人给的,你大师伯也不怎么喜欢这个绰号,好像一直不太喜欢。”
“那么齐师伯为什么总跟左师伯打架呢?是关系不好吗?”
“那时候他们岁数小嘛。两人关系其实很好。”
“那么小师叔为什么会当上隐官啊?”
“回头你自己问他去。”
“师父,大妖到底有多大啊,剑仙有多仙气?”
“不好说啊。”
“师父你的师父,为什么被喊老秀才啊?年纪很老吗?”
“没有,其实我们的先生,岁数不算大,只是有些显老。”
“那么我那位祖师爷爷,他最喜欢哪个学生啊?是师父吗?”
“肯定是你的小师叔了。”
“哦,那我可要与小师叔打好关系了。”
“对的,是得这样。”
“师父,你借我些神仙钱啊。”
“嗯?”
“你说的啊,小师叔是个财迷啊,我要准备一份见面礼。”
“没有,师父没说过。你那小师叔,很大方的,从不扣搜,你见找了他,辈分小,只管收礼,不用送礼。”
“师父,那从今天起,你干脆认我当徒孙吧?等我见着了小师叔,收了礼,再改回来当弟子?”
“这样不好吧。”
“师父,说句心里话啊,我突然觉得跟你混,会没啥大出息。不过算了,看在师伯们和小师叔都那么厉害的份上,就认了你当师父吧。我不反悔,你也一样啊,别因为以后我没啥出息,就后悔啊。”
“没问题。”
“好,一言为定!那我也没问题了。”
第775章 会一会十四境
看着使劲傻乐呵的小米粒,裴钱有些无奈,亏得是你这位落魄山右护法,不然别说是换成陈灵均,就算是曹晴朗这样得意学生,明儿都要糟糕。
周米粒告辞一声,飞奔离去,去了趟自己屋子,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袋瓜子,一小袋溪鱼干。
陈平安站在窗口那边,看了眼天色,然后捻出一张挑灯符,缓缓燃烧,与先前两张符箓并无异样。再双指掐剑诀,默念一个起字,一条金色剑气如蛟龙游曳,最终首尾衔接,在屋内画出一个金色大圆,打造出一座金色雷池的术法禁地,符阵气象,几近于一座小天地。
相较于裴钱先前在大街上以铁棍的依葫芦画瓢,陈平安的阵法施展,显然要更加圆转如意,契合道意。
裴钱脑子里立即蹦出个说法,天道幽玄。
在竹楼学拳那会儿,教拳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裴钱资质太差,连你师父都不如,一点意思都没有。
哪怕是等到裴钱成了那个名动天下的郑钱,回到落魄山,有次与老厨子切磋拳法,朱敛收拳后,恰好也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言语,比起山主,你始终差了一点意思。
宁姚磕着瓜子,问道:“这是剑阵?”
显然宁姚也觉得这门与阵法融合的剑术,很不简单。
陈平安点头道:“跟人学来的,只不过加了点自己的剑法和拳意。”
这道一直没有名称的阵法,最早来源于学生崔东山,后者喜欢以一把剑仙遗物飞剑金穗,画圆隔绝天地,十分玄妙。后来在落魄山,陈平安又拉上了刘景龙,再加上崔东山,陈平安取出一部抄录于避暑行宫的秘录,与倒悬山那座雷池有些渊源,只是文字记载,要更加“老祖宗”些,涉及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的斗枢院洗剑池,陈平安就让两人翻阅档案,最后刘景龙和崔东山一起合力,完善了这道阵法。不过陈平安如今施展起来,还是习惯顺手增添几分自身拳意,以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
身在渡船,终究寄人篱下,不宜多说飞升城和落魄山事项。
先前李十郎的掌观山河,被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双方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既是这位条目城城主的窥探客栈,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意味着在这条目城内,尤其是在这夜航船上,只要这座天地的老天爷有心,就没有什么是不可知的学问。
当下一行人已经身在阵法内,陈平安就望向裴钱,裴钱立即会意,报了个数字。
在陈平安“举形飞升”离开条目城之前,陈平安就以心声,与裴钱打了个哑谜一般,说了书页二字。
从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宁姚那一刻起,裴钱就已经在分心计数,只等师父询问,才给出那个数字。
宁姚有些疑惑。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怕被算计,被蒙在鼓里都浑然不觉,一个不小心,就要耽搁北俱芦洲之行太多。”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抖手腕,从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飞剑笼中雀,竟然又取出了一张燃烧大半的挑灯符,这就与青牛道士和虬髯客一样,算是在渡船上别有洞天了,点灯一盏,小天地内,与窗口悬停的那张挑灯符,差异不小,终于被陈平安勘验出一个隐藏颇深的真相,嗤笑道:“渡船这边,果然有人在暗中掌控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肯定不是条目城的李十郎,极有可能是那位船主了。”
崔东山的袖里乾坤,能够让置身牢笼中的修道之人,度日如年,那么自然也可以让局中人,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白驹过隙。
裴钱听得有些头皮发麻。
试想夜航船上的十天半个月,优哉游哉逛荡十二城,可若是等到离开渡船,才惊觉浩然天下却已经过去数月、甚至干脆是长达数年之久?
陈平安走向窗台,朗声道:“劳烦李十一郎与船主说一声,夜航船如今是靠拢一处归墟入口,还是打算直接去往蛮荒天下,都无所谓,唯独更改光阴长河一事,既然已经被我察觉,是不是就可以免了?”
先前大街上和客栈内,陈平安分别点燃的两张挑灯符,就是帮着渡船这边,误以为他陈平安有了个自以为是。
自以为道法够高、术法足够一洲无敌手的,成了别家宗门的中兴老祖,自以为算计深远、机缘尽是囊中物的,靠着一盏祖师堂长命灯,才侥幸重新登山走了修行路。
陈平安站在窗口片刻后,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摇头道:“要么是那位船主没有留神这边,要么是对方道法够高,我察觉不到蛛丝马迹。”
陈平安点点头,坐回位置,轻声问道:“这趟出门,能在浩然天下待多久?”
宁姚从堆积成山的瓜子里边,用手指拨出三颗。
陈平安一拍桌子震天响,骂骂咧咧,愤懑不已,“只有三个月?!文庙那边如今管事的,是失心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你别管,谁敢来催你,我骂回去!”
宁姚轻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