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086章

作者:烽火戏诸

  溪涧一侧远方,更有将军白马,旌节渡河,铁骑列阵,密若雪山,饮马断水。

  箭矢攒射,铁枪突进,剑气又如雨落。

  边塞白也。

  让那仰止苦不堪言。

  已经从那金甲牢笼当中脱困的大妖牛刀,刚要近身白也,天地一变,朔云横天,万里秋色,苍茫原野,凛然风生。

  风起处即是剑气起处,剑气重重如山攒岭叠,一一连峰碍星河,横斗牛。

  切韵纹丝不动,再次扯开皮囊,稍稍避开白也一剑,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为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剑气砸地,再低头看一眼人间,猜测会不会是那三月麦陇青青的乡野景致,不曾想皆不是,而是那一处闹市酒肆旁。少年学剑术,醉花柳,同杯酒,挟此生雄风。年少侠客行,杯酒笑尽,杀人都市中。

  游侠白也。

  切韵这一次没能躲开那少年游侠的一剑。

  下一刻,切韵刚刚合拢身躯,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苦笑不已,连自己都要觉得烦不胜烦了,估计其余几位王座就更杀心坚定、杀意昂然。

  梦骑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随云空。高咏紫霞神仙篇,诸君为我开天宫。真灵炼玉千秋,桥蹑彩虹,谪仙人步绕碧落,遗形无穷。太白苍苍,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剑依靠万古松,谁道脚下天河此水广,眼中狭如一匹练。蓦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处战场。

  符箓于玄,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亲自动手,加上那白莹是差不多的路数,所以于玄教会了白莹不少俗语,什么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蛙儿要命蛇要饱,什么老子这叫没毛鸟儿天照应,你那是母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

  胡言乱语不耽误于玄办一件头等大事。

  先以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悄无声息掩藏在数千张品秩各异的符箓当中,悬在小天地东西两端,分别是那日符、月符,各悬东西,最终变成一枚“明”字符。

  日月交相辉映,而大放光明照彻天下,无幽不烛,所以山上有那赞誉,于玄此符一出,人间无需点灯符。

  只不过于玄祭出这两张符箓,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扶摇洲天地禁制当中的光阴长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还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个确切差异。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张明字符,依旧是勘验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笼当中,精准看出光阴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艰辛。

  符箓于玄再丢出两张青色材质的符箓,一心两用,分别念咒,一袖两乾坤,祭出两张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辍运,香雨旁注,甘露上悬。日影现光阴,流水定时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烛,水之在箭。当空发耀,英精互绕,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敕!”

  于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丢掷出了一张青色符箓,是那于玄自创的亭立符。

  山中无刻漏,仙人于清泉水中,立十二叶芙蓉,随波流转,定十二时,晷影无差。

  三符一出,刹那之间,大道尽显。

  虽然三张青符瞬间燃烧殆尽,可是于玄哪怕不过惊鸿一瞥,就已经窥得天机,与那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

  符箓于玄蓦然哑然。

  原来在符箓于玄喊出半句心声之时,就刚好先后有三把仙剑,破开扶摇洲天地三层禁止,三把仙剑,刚好打消符箓于玄“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三个说法。

  不但如此,那个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韵,也刚好对那白也微笑道:“人间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实。”

  这“切韵”当然驾驭不住三把仙剑,但是“切韵”却能够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阴长河。

  所以要那符箓于玄勘破了天机,也无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说道:“贾生。”

  替死之法,在那白莹。但是替身之法,却在切韵。所以目前这个切韵,说生说死都可。

  另外一个天地,或者另外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

  四把仙剑齐聚白也身侧,白也先后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万法,各自一剑倾力递出。

  四剑斩杀白莹、“切韵”之外的四位王座,四剑斩杀,让那五嶽、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韵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剑,却是身死道消的那种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来剑,杀现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后说道:“以后再与我问剑一场,如果你我都还有机会的话。”

  一剑斩至。

  白也毫不犹豫以现在剑,斩眼前王座“切韵”。

  周密竟是任由剑光斩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转,光阴长河紊乱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理解为何自己还能活?

  牛刀和五嶽则神情凝重,望向那个不知为何大道突然崩散开来的白莹。

  最大的疑惑,则是白也何在?

  再者为何切韵气息与那白莹如出一辙,好似大道彻底断绝,却又稍稍藕断丝连,好像切韵莫名其妙变换成了周密?

  至于符箓于玄和那四把仙剑何去何从,更是让一群死而复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斩杀的切韵和白莹?

  刘叉收剑归鞘,神色复杂。

  浩然天下再无十四境白也。

  至于那把仙剑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却不知所踪,长剑本身已经一分为四,分散各地,去势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剑尖去往倒悬山遗址处附近。

  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头颅,坠入脚下漩涡当中。

  中土神洲,邹子突然伸手一抓,从刘材那边取过一枚养剑葫,将其中一道剑光收入葫内。

  将养剑葫还给刘材,让这位嫡传剑修,向那位读书人作揖致谢。

  自认只是出于无聊才护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眼前悬停有一截剑身。

  第三道剑光追随那把仙剑天真,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个急坠,最终轻轻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边,赵繇。

  最后那道剑光,看门的大剑仙张禄,对过门而入的剑光视而不见,守门只拦人,一截碎剑有什么好拦的,再说张禄自认也拦不住。

  那道剑光去往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猛然抬头,虽然隔着一座甲子帐天地禁止,依旧察觉到那股剑气的存在。

  离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那一袭灰袍,第一次身形掠过北边城头,就为了阻挡那截仙剑的落入陈平安之手。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陈清都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一袭灰袍,“龙君接剑。”

  陈清都此生最后一剑,竟是在身死之后多年,为了剑斩龙君。

  离真蹲在城头上,双手捂住脑袋,不去看那已经看过一次的画面。

  中土神洲一处,李花白也,花开太白。

  树下,一个凭空出现的稚童,环顾四周,略显茫然,最后抬起头望向那树李花。

  一只虎头帽蓦然拍在孩子脑袋上,一个老秀才摸着那顶精心准备的虎头帽,大笑不已,“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带你喝酒去?”

  剑气长城,陈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团灰白破布,裹着一截剑尖,悬停在自己眼前。这是什么情况?龙君老狗与离真小贼,都会用计谋了?瞅着本钱不小啊。

  一个老人身影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弯腰一拍掌拍在年轻隐官的脑袋上,说了一句,“当是失约的补偿了。”

  陈平安转过头,却只看到老大剑仙的消散光景,不等陈平安起身,陈清都就主动坐在地上,双手叠放在腹部,轻轻握拳,老人笑问道:“这一剑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管他娘的,诚心道:“厉害。”

  陈清都笑道:“真是张嘴就来啊,像我当年。”

  昔年河畔,年轻剑修说那“打就打啊”。

  陈平安说道:“放心。”

  陈清都点点头,“很好。”

  陈平安不再言语。

  陈清都就此消散人间。

  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片刻之后,陈平安身上法袍蓦然变作一袭白衣,站起身,来到城头上,望向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

  然后一个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剑,剑客刘叉。

第729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

  (晚了一个小时更新,抱歉抱歉。23000字。)

  陈平安见过三位以剑客自居的剑修,最早的阿良,后来鬼蜮谷蒲禳,再就是身边这位大髯游侠。

  刘叉带给陈平安的压力,要胜过那个当了多年邻居的龙君。

  一方面是刘叉剑术剑意更高,龙君由于体魄不全,始终没有重返境界巅峰。

  另外一方面,龙君终究是人族剑修,刘叉却是妖族,陈平安承载真名的缝衣之道,与刘叉存在着一种相互压胜的玄妙关系。

  刘叉饶有兴致打量起这个白衣隐官,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弟子竹箧,在这个年轻人手上吃过亏。也好,省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剑气长城之外,浩然天下再无剑修。

  陈平安纹丝不动,只是身上法袍重新变作鲜红色,问道:“飞升城如何了?”

  刘叉取出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瞥了眼似有所动又心如止水的年轻人,反问道:“你还有本事顾得上别人?”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袭灰袍的龙君,方才已经被老大剑仙斩杀。

  陈清都当年曾经说过,只要龙君胆敢越过城头往北一步,就会死。

  事实如此。

  可惜陈平安未能亲眼见到剑斩龙君那一幕。

  只是陈平安不知那一截剑尖,到底是何物,来自龙君从未现世的某把佩剑?还是老大剑仙留在此地的某件遗物?依循先前那股天地异象,倒像是来自倒悬山遗址大门那边,只是谁会丢往剑气长城一截剑尖?若真是某样远游之物,为何剑仙张禄和蛮荒天下又不阻拦?

  至于那团灰白的“破棉布”,与剑尖裹缠在一起,正是龙君身死的一种明证,那些灰袍残余,类似一位剑修或暴毙或兵解、然后被大神通剥离出来的本命飞剑。所以绝非什么法袍。

  老大剑仙只是要他好好收起,用心炼化,却不是炼化为什么本命物,而是炼化为一把身外物的佩剑,炼化一截剑尖为长剑,炼化那团棉布为剑鞘,到时候应该会是一把不错的剑客佩剑。

  陈平安换了个问题:“陆芝死了?”

  心中默念,别死,千万别死。

  剑气长城的剑仙,已经死了太多太多。好不容易离开剑气长城,陆芝他们这些于剑于家乡于天地都已问心无愧的远游前辈,都已经不该只是晚死几天。

  无论是陆芝这位女子大剑仙本身的性情脾气,让陈平安心生佩服,还是涉及到剑气长城将来在数座天下的千秋大业,陈平安都希望陆芝能够活个几千年,哪怕陆芝就此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与剑气长城和飞升城彻底脱离关系,都还是一桩大好事。一位开山祖师的行事风格,往往会决定了一座山头百年千年的门派风气。

  以后若是还有有机会与陆芝重逢,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是说陆芝你确实倾国倾城,谁否认老子就干他娘。

  刘叉说道:“没有,陆芝当下正在与仰止、袁首厮杀缠斗,不过你师兄就在战场附近,加上萧愻担任隐官的时候,就与陆芝关系不错,陆芝返回南婆娑洲问题不大。”

  陈平安立即又问道:“扶摇洲?”

  刘叉说道:“白也落入周先生的陷阱,仙剑太白已碎。不过蛮荒天下代价也不小,搭进去白莹和切韵。”

  经此一役,接下来蛮荒天下的十四王座,新面孔会越来越多。

  浩然天下那边,萧愻剑斩桐叶洲荀渊,曜甲打杀中土周神芝,白莹炼化金甲洲完颜老景,扶摇洲一位本土飞升境,重伤远遁,差点连跌两境,好不容易才保住个仙人身份,若非齐廷济出剑相救,就要被刻字城头了,如今已经躲去流霞洲一座下宗宗门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

  陈平安似乎陷入沉思。

  难怪,那截剑尖,是剑仙太白的一部分。

  难怪龙君会掠过城头阻拦剑尖靠近自己。

  只是白也为何要如此赠送此物?而且还是一把仙剑杀力最大的剑尖?

  蛮荒天下陆陆续续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黄鸾,曜甲,白莹,切韵。

  那位白也诗无敌的人间最得意,竟然会死?!战场为何会在西南扶摇洲,而不是距离中土神洲更近的金甲洲?中土文庙到底是怎么谋划的战事?不过也对,白也与文庙关系平平,儒家好像没资格对白也仗剑何处指手画脚。何况扶摇洲和金甲洲到底是怎么个具体形势,陈平安没那么本事未卜先知,只能通过城头刻字“周神芝”“完颜老景”来推演一二。

  而刘叉说光是王座大妖就搭进去两个,加上刘叉尾随那一截仙剑太白的剑尖而至,是不是意味着那场堪称人间最巅峰的厮杀,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围杀?儒家文庙和中土神洲是否有应对之策?这个刘叉到底到底有无参与其中?还是周密运转神通,类似崔瀺的山水倒转,直接将刘叉送到此地?以便防止万一,早早斩杀自己了事?

  疑问太多,没有答案,不知真相,因为线索实在太少。何况刘叉的言语,至多只能信七八分。

  但是陈平安倒是很清楚一件事,蛮荒天下和甲子帐越想对半座城头斩草除根,就意味着浩然天下的大势越好,绝不至于糜烂不堪,至少南婆娑洲和家乡宝瓶洲如今肯定还据守稳固,否则半座剑气长城,加上他这么个地仙剑修,没必要让王座第三高位的刘叉亲自过来出剑。

  陈平安被刘叉突兀一拳打碎山巅境的身躯魂魄。

  刘叉并未出剑,单凭剑修体魄出拳而已,而且还单手拎着那只酒壶。

  陈平安能挡却未挡,硬生生扛下一拳,然后在不远处聚拢身形,心中大为疑惑不解,不知刘叉此举用意何在,如此出拳的结果,跟那龙君昔年出剑的结果一样,根本杀不死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的自己,甚至可以说与上任隐官萧愻出拳相似,陈平安如今最缺的,恰恰就是这种“武夫问拳在身”的淬炼体魄。

  但是陈平安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更不敢贪求刘叉再出一拳。

  刘叉喝了口酒,笑道:“难怪能熬过龙君的多次出剑,武夫体魄底子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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