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
论摩崖石刻和题咏碑碣之多,不计其数,龙虎山只输穗山。
论家底,比起自家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龙虎山确实暂时还是要略胜一筹。
问题上龙虎山藏着这么多不太用得着的好东西,借也借不来,搬也搬不走啊。说到底,还是串门次数太少,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不够。
也就是亏得左右不在身边,不然先生肯定有话要说,老秀才有道理要讲。当学生没话说,顶好顶好,可是怎么当的师兄?
一个心湖涟漪,龙虎山大天师问道:“看够了没?”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台阶地步,见着了那十条雪白狐尾铺地的绝美画卷,哎呦喂一声,高声大呼道:“炼真姑娘,愈发俊俏了,美不胜收,龙虎山十景哪里够,这般雪压摘星阁的人间美景,是龙虎山第十一景才对,不对不对,名次太低……”
炼真赶紧运转神通,收起那十条狐尾,瞬间来到台阶底部,稽首行礼,与那管着敕书阁的女冠仙人一样,敬称老秀才为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摆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炼真姑娘如此客气作甚,都要让我心中惴惴了。”
赵天籁来到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与老秀才并肩而行,一起缓缓登高。
小道童盘腿坐在摘星台边缘,自顾自远眺云海,只当没老秀才这人。
老秀才轻声问道:“当年为何拒绝火龙真人的提议?不让那小道士继任外姓大天师?龙虎山亏,天师府更亏。凭那火龙真人的脾气,哪怕就此卸任了职务,却肯定只会比以往更加护道龙虎山。”
赵天籁反问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一个年纪轻轻且境界不够的外姓大天师,空有其名,却需要早早挑起许多山上恩怨,对他们师徒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与其被大势裹挟其中,还不如让年轻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来,火龙真人也不用对龙虎山心怀愧疚。当是一场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竞秀,各有各高。
赵天籁对那符箓于玄,对火龙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许多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至今仍是看不开一个“符箓”头衔,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为大天师的赵天籁都要一门心思拘泥于此,龙虎山道统才是真正的危机暗藏。非是全然不争,而是争在大道更大处。不然若有别家山峰高起平地间,龙虎山就要一剑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那于玄一枚符箓压山巅,火龙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来,浩然天下本土道统数脉,干脆认了那白玉京三脉作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对对对,豪杰不谈利弊,只认定个心中是非,大道大道,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脚下却偷偷使绊子。”
老秀才这种话听了就算。
赵天籁直接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没有藏藏掖掖,与龙虎山大天师抖搂什么小心机,只会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老头子在穗山的作为,你肯定看得出来,我那弟子左右,被萧愻掣肘太多,而离开南婆娑洲的陆芝,终究难敌刘叉,所以说来说去,扶摇洲战场,最后就只是白也与于玄,两人面对蛮荒天下的七位王座。刘叉一旦倾力出剑,定会使得一洲山河变色。”
跟在两人身后的炼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大天师一定要如何舍生忘死,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嘴歪心斜,大义不真,念不正道德两个字,我只是希望大天师尽力而为,已经足够,很够了。比如哪怕救不下那白也,好歹也救一救于玄,龙虎山单凭此举,以后浩然天下,尤其是你们道门符箓派内部,关于‘符箓’二字之归属,就不会吵得那么面红耳赤了。吵来吵去,真会死人的,这么多年以来,山上人山下事,惹来多少笔大大小小的糊涂账了?当然,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大天师如何不为难如何来。”
赵天籁更无藏掖,说道:“我打算走一趟桐叶洲,不会更改了。”
老秀才点点头,“极好了。当得起那横批。我相信龙虎山道脉,当真会如那龙虎山志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赵天籁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弯腰坐在那小道童身边,说道:“忙忙碌碌,不至于庸碌到一事无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错了。”
赵天籁盘腿坐在一旁。
小道童已经站起身,不愿与那老秀才凑一堆。
老秀才问道:“要不要喝酒?”
赵天籁说道:“你请我喝?”
老秀才不说话。
赵天籁手持青竹笛,说道:“那些桂花酒酿,你喝一坛,当我请你的,其余的都劳烦给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这句话了,抬起手,立即从袖中滑落一壶酒,当然不是贪图这点山水草木灵气,而是真馋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实白也当初剑落一洲,我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现在一心所求,就是让那个最糟糕的情况,变得稍稍好些。”
比如于玄能活,最好还是那个符箓于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于全死。哪怕从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剑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只要“白也”还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壶心碎酒。白也在哪里,都是白也,还是那个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赵天籁吹奏竹笛,果真天籁。
黄鹤盘旋众山巅,青鸾翱翔云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黄珠子,滚动点缀白珠帘。
老秀才一边喝酒,一边以诗词唱和酬答。
凿开风月长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黄衣天上籍,碧桃开出天下春。
三峰和雨作龙飞,扶摇觐见五雷君。一涧琉璃万堆烟,真人登山即为仙。
那小道童摇头道:“拽文打油诗,不如天籁笛子曲。”
补充了一句,“远远不如。果然文庙圣贤,要论诗词曲赋功夫,输给世间文豪骚客多矣。”
炼真先前姗姗然施了个万福,然后坐在了大天师一侧。
等到赵天籁收起竹笛,老秀才也喝完了一坛天师府桂花酿。
老秀才没舍得丢了那酒坛抛入云海,收入袖中,说道:“不做什么神灵,要做唯一的神明。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那文海周密,要以最简单的强弱之分,一了百了,隔绝天地众生,所以你这趟桐叶洲之行,凶险程度极有可能不亚于白也坐镇扶摇洲,要小心那贾生啊,小心再小心。”
赵天籁笑而点头。
年轻面容,道气古朴。
山风拂面,清俊非凡。
炼真好奇问道:“文圣老爷,我能问那飞升台一事吗?”
老秀才笑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远古天庭位于一处遥远星河中,如今所谓的仙人御风,说不定穷其一生都到不了。以往神灵莅临人间大地,除了极少数神通广大,能够全然无视光阴长河,其余绝大多数神灵,也需要走那飞升台往返,所以飞升台不单单是接引地仙飞升这么个用途。青童天君负责其中之一,因为其实有两座嘛。”
至于另外一座,便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了。
只是早已名不副实,当初陈清都与龙君、观照一起问剑托月山,可不是作那意气之争。
不过剩余这些内幕,老秀才就不多嘴了。
赵天籁自己都不与炼真道友讲,一坛桂花酿而已,可买不了几页老黄历。何况那个独自站着不嫌累的无累道友,作为远古四位剑灵之一,恐怕比大天师更知晓真相。
老秀才站起身,笑道:“虽然没有遂愿,可真真是托了炼真姑娘的福气,上次是喝了一壶好茶,今儿又在这里喝了一壶好酒,我这人登门做客,老秀才嘛,囊中羞涩,却也一向是最讲究礼数的,上次送了楹联横批,今天还要送龙虎山某位结茅问道数年的年轻人,一方印章,有劳大天师或是炼真姑娘,以后转交给他。”
赵天籁站起身,“说来说去,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个昔年乘坐牛车离开骊珠洞天的赵繇,是齐静春嫡传弟子之一。
后来游历中土神洲,在龙虎山一座道宫修行过一段岁月,都不算那不记名弟子,身份依旧是儒生,最终赵繇去了第五座天下。
好像是有位心心念念之人,在那座飞升城。
因为些许蛛丝马迹,按照道宫真人的推演,赵繇竟然与白也关系不浅。
赵天籁只是双手持笛,笑而不言。
炼真知道主人不愿沾染过多红尘姻缘,只好她来代劳,从文圣手中接过那方白玉材质的印章。事实上她与那年轻人赵繇,也算不得什么陌生人。
老秀才笑呵呵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炼真姑娘只管看那印文内容,反正又不着急转交赵繇,需要代为保管差不多九十年。”
炼真也就不再客气,双指捻住印章,抬起一看。
四字印文。
心灯不夜。
赵天籁看了一眼,会心而笑,“丘壑精神,云水陈人。心灯不夜,道树长春。”
老秀才大笑道:“天籁兄,人间书都快要给你读完了!”
赵天籁其实原本还有一句好话,是称赞刻刀做笔字不错,烟火气里边生出一股仙佛气。结果给老秀才这么一说,便算了。
老秀才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马屁拍马蹄了?我可以改。把话收回都成。”
炼真收起印章后,闻言忍俊不禁,文圣老爷这般读书人,世间少有。
赵天籁问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忙碌?”
老秀才犹不死心,继续问道:“回头我让关门弟子专程帮你篆刻一方印章,就写这‘一个不小心,读完人间书’,如何?中不中意?嫌字数多留白少,没问题啊,可以只刻四字,‘将书读遍’。”
赵天籁依旧不答话。
老秀才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功夫,也是一流,行云流水,转折如意,已经开始抚须而笑,“两位再传弟子,一个是小齐找的,一个是我为关门弟子找的,就成了一个辈分,俩孩子刚刚凑巧汇合,我当然得去看看。”
等到老秀才偷偷使了个眼色,大天师只得施展神通,帮那老秀才缩地山河,去往遥远处。
小道童问道:“老秀才何必如此?”
赵天籁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弟子太出类拔萃,当先生的也会忧愁不已。只不过这等心累,别有滋味,寻常人求也求不来就是了。”
小道童突然眉头紧皱。
那个老秀才,没还酒水!
赵天籁笑道:“所以我还了一个不小心。”
老秀才在极远处落脚,笔直撞入一条江河中。
老秀才凫水上岸后,不知为何,长叹一声,再次御风远游。
给他找到了在一处王朝书院碰头的小宝瓶和裴钱。
老秀才却没有立即现身,只是远远看着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的昔年小姑娘,如今的亭亭玉立。
她们的小师叔和师父。
小心翼翼跋山涉水,救过很多人,很多了。没有主动害过谁,一个都没有。
青山绿水千万重,翩翩少年思无邪。
有些老秀才心中真正在意的好话,老人都不舍得说给外人听。
怕人知道,偶尔又怕人不知道。
老秀才突然回头看了眼浩然天下的西南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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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座天下,飞升城刚刚开辟出一处距离飞升城极远的飞地山头,不过暂时还只是城池雏形。
飞升城剑修众多,但是哪怕吸纳了相当一拨远游依附飞升城的扶摇洲练气士,在厮杀之外,还是人手不够,处处捉襟见肘。在这个过程当中,出身皑皑洲的供奉邓凉,确实功劳不小,肩负起了很大一部分拉拢扶摇洲修士的职责,待人接物,远远要比刑官、隐官两脉滴水不漏。
不但如此,邓凉还帮忙完善了飞升城泉府的部分机构。而高野侯为首的泉府,如今风气如何,举城皆知,简直就是见钱眼开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什么泉府修士驾到,天高三尺地薄一丈,什么寸草不生、见好就收,一个个口头禅流传无数。
而邓凉又是隐官一脉剑修出身,那么自然是得了上任隐官几分真传本事的,所以邓凉在个个嗷嗷叫大肆四处搜刮山河捡破烂的泉府修士那边,稳稳妥妥的座上宾。
由于这处无形中又圈画出一大片广袤辖境的山头,几乎已经位于飞升城与天下南方的中间位置,所以与那些不断向北推进、一路疯狂割据山头的桐叶洲修士,先后起了数场争执。
这处飞升城精心挑选的飞地,实在是一处当之无愧的风水宝地,除了一条万里大江,还可以打造出五岳之势,山水相依,搁在桐叶洲,说不定就是一个王朝的龙兴之地。
其余三处用以帮助飞升城大范围开疆拓土的飞地,其实都不如南方这一处如此霸道蛮横,要相对更加靠近位于天地中央的飞升城。
用暂领隐官的某位女子大剑仙一场问剑过后,然后她撂下的那句话,就是“欺负的就是你们桐叶洲”。
齐狩和高野侯作为刑官、泉府两脉领袖,对此也无可奈何,况且剑气长城对那桐叶洲,印象确实糟糕至极。
最终按照第二场祖师堂议事的既定章程行事,在山头最高处,矗立一碑,篆刻单单一个“气”字。
此外东方立碑刻“剑”,西边刻“长”,北边刻“城”。
最大的意外还是在那“剑”字碑地界,一位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不但剑劈石碑,还将飞升城剑修全部驱逐出境。
在那“剑”字废墟,宁姚御剑赶到山巅,然后御剑直去,找到那个山青,到了青冥天下地界,宁姚一场二话不说的问剑,最终一剑将那枚曾是倒悬山的山字印斩落在地,不但如此,宁姚还剑挑山字印,搬回“剑”字碑山头,她在搬印离去之前,与那脸色惨白的山青,再次撂下一句话,以后再有问剑,与我打声招呼,剑分生死。
那位剑毁“剑”字的道祖关门弟子,默认此事,然后不得不暂时闭关养伤。
经此一役,原本还小有异议的崭新天下的第一人,是宁姚无疑了。
宁姚返回剑字碑途中,就收到了飞升城飞剑传信,在南方“气”字碑地界,与一大群桐叶洲修士起了争执。
由于先前那场气氛凝重的祖师堂议事,隐官一脉期间提及如何与外界打交道一事,难免让许多剑修束手束脚,不太敢倾力出剑杀伤对手。
所以宁姚又只好御剑南游,再次对外出剑。
从那之后,连同南方建城剑修在内,整座飞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独对那桐叶洲修士,不用太客气,只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气”死这帮桐叶洲谱牒仙师不偿命。
邓凉对此要比齐狩和高野侯更看得远,私底下主动找他们两位喝酒,大致意思是说宁姚出剑,不但解气,更划算,因为如此一来,与整个桐叶洲修士结怨不假,但是无形中会拉近飞升城与扶摇洲修士的关系,能让后者心中愈发舒坦几分,对飞升城会有一种额外的天然亲近,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于桐叶洲那些谱牒仙师,别看如今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将来飞升城的外门谱牒身份,只要开出一个口子来,对方只会一个比一个更愿意砸钱。
宁姚返回飞升城后,却有些心情不佳。
今天暮色里,宁姚难得去了一趟酒铺。昔年骊珠洞天小镇的看门人,如今当起了酒铺代掌柜,混得很风生水起。铺子每天酒鬼赌棍一大堆。
宁姚端着酒碗,在酒铺里边看那墙壁上的无事牌。
郑大风只是笑着与宁姚招呼一声,就继续压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边与那帮客人侃大山,具体说他那晚到底是如何梦了个好梦,梦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个个如何的国色天香。最后感慨一句我们老男人啊,哪个心里边不关押着个女子,光棍什么,天底下其实就根本没什么光棍,尤其是喝过了我家铺子的酒水,就更不光棍了。
其实方才当宁姚出现后,酒铺这边气氛就骤然一变。
只有当宁姚进了铺子,才稍稍恢复几分正常。
没办法,宁姚剑术越来越高,威望越来越重,所以飞升城自然而然,已经将她当做第二位老大剑仙来看待。
刑官、隐官和泉府三脉之上,犹有宁姚一人独一份嘛,天经地义的事情。
所幸宁姚去了铺子,不然这酒喝得就要拘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