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059章

作者:烽火戏诸

  魏檗说道:“下次议事,可以喊上长命道友。”

  朱敛突然说道:“确定信得过她?”

  魏檗说道:“既有山主密信,长命道友生性谨慎,先走了一趟桐叶宗,与左先生要了一件信物。”

  朱敛摇头笑道:“是我家公子担心我们不相信长命道友,才会如此一举多得。”

  米裕觉得自己的小天地他娘的终于出现了,赶紧痛饮一杯酒,神采飞扬道:“必定如此,隐官大人历来算无遗策,在避暑行宫和春幡斋,那都是公认的,给隐官大人收拾人心的人物,哪个不是老狐狸精,最终一个比一个口服心服,隐官大人的算计对象,何止是一颗被斩落在海上的飞升境大妖头颅?!”

  韦文龙低头喝着酒,米剑仙总算可以直抒胸臆了,真不容易。

  朱敛举杯,“陪米剑仙走两个。一个就当是接风酒,一个就当为我公子,为米剑仙的隐官大人。”

  米裕立即倒满一杯酒,先走一个。然后再倒酒,就只有半杯了,毕竟今天议事,只有他话少,就只能喝酒多了。

  朱敛已经举杯,立即转头埋怨道:“魏兄,酒呢?让米剑仙只喝半杯酒,像话吗?”

  魏檗瞥了眼他,好你个老厨子,算好了的?于是桌上又多出四壶仙家酒酿。

  朱敛说道:“魏山君有脸收酒钱,我就有脸不给!”

  韦文龙突然发现这个“老厨子”一到落魄山,风气就变得让他倍觉熟悉了,就像当年春幡斋,只有自己和晏溟、纳兰彩焕在账房的时候,难免气氛沉闷,哪怕米裕在那边也只会坐在门槛上发呆。只有当年轻隐官出现了,就会不一样,其实隐官从没有刻意言语什么,只说自然而然的话,只做水到渠成的事。韦文龙不想学隐官,因为学不来的。

  朱敛缓缓道:“我先与长命道友碰碰头,闲聊几句,再看下次议事,要不要一起。”

  第四件事,是魏檗将三幅画卷,取出袖中,交还给朱敛。

  至于此事内幕,魏檗不会与韦文龙多说。

  谁拥有这三幅画卷,就等于谁掌握了卢白象、魏羡和隋右边这画卷三人的大道性命。

  这三幅,是朱敛游历清风城之前,主动交给了魏檗,让魏山君帮着盯着画卷异象,免得有人身死,迟迟未归。

  陈平安愿意相信朱敛,朱敛就会让自家公子的那份信任,不落空。

  其实魏檗手上还有第四幅,相当于纯粹武夫朱敛的“本命物”,同时又是“续命灯”。

  而这幅画卷,陈平安则是远游前,更早就交给了魏檗,存放在披云山的山君府,并且一开始就当着两人的面,说了此事。

  不是陈平安信不过朱敛,只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这是第一,第二则是对朱敛如此,无法与其余三人交待。三人三幅画卷在朱敛之手,是因为朱敛身为落魄山大管家,与其余三人身份已经不同,那么朱敛那幅画卷,就必须留在山主陈平安手上。落魄山上,各有大道,亲疏有别,在所难免,只是不能太过分。比如陈平安当然对裴钱、暖树和小米粒三个小姑娘,更偏心,对岑鸳机、元宝元来,当然会稍稍疏远,可是一切落魄山嫡传的山规,条条框框,一个个道理,都是死的,比如未来涉及机缘给予、天材地宝分配和长辈下山护道晚辈一事,一切都要按照山规行事,陈平安在落魄山上,是如此,陈平安不在山上,更要如此。

  第五件事,才轮到了清风城狐国搬迁至此、需要安置何处。

  朱敛让大家畅所欲言。

  米裕其实就是个旁听喝酒的,懒得动脑子,哪怕打起精神动脑子,好像也转不过朱老先生与魏大山君,思来想去,还是别逞强了。

  非我长项嘛。

  将来天下太平,世道不乱了,落魄山开启镜花水月一事,才是我米裕大施拳脚、建功立业的大好时节!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到时候再拉上山君魏檗,供奉周肥,还有那隐官大人的学生崔东山!

  只要不涉及落魄山与大骊宋氏的恩怨,魏檗从来直言不讳,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不是怕那清风城,什么玉璞境兵家修士许浑,而是与清风城做那意气之争,没有意义,不然敲锣打鼓庆贺狐国,落脚某处落魄山藩属山头,灰蒙山或是黄湖山,有何不可?真怕那许浑打上门来?打得那许大城主刚刚跻身上五境没几天、便鼻青脸肿回家,有什么意思。如今局势大乱至此,私底下如何谋划是一回事,台面上如何内讧,不合适,难不成学那正阳山问剑风雷园?

  朱敛搓手点头,深以为然,说魏山君高瞻远瞩,名士风采天青月白……

  米裕有些小小失望,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是喝酒喝酒。

  正阳山闭关百年才修出个玉璞境的老剑仙,就已经吓了他一大跳,他娘的如今又来了个杀力出奇上五境的城主大人?

  米裕下意识掏出一把瓜子,然后就看到朱敛和魏檗一起望向他。米裕就要收回袖子,不曾想给朱敛笑骂一句山君附和一句,米裕这才分了瓜子给其余三人,如今就连韦文龙都不能例外了,其实韦文龙早先还真无此嗜好,只是扛不住每次小米粒跟着暖树去账房那边打扫庭除,小米粒倒也不会擅自跨过门槛,每次就只在门外只说一句话,韦掌柜辛苦不辛苦,嗑瓜子不?到后来,次数一多,韦文龙便有些于心不忍,不曾想这一嗑就磕出了瘾头。此后每逢夜深人静,瓜子就酒,别有滋味。

  先前听着关于那座狐国的所有细节,境界不同的狐魅各有几头,品秩不同的仙家洞府各有几座,一直在掐指计算和心算的韦文龙停下袖中动作,突然说道:“按照隐官大人的风格,关于此事,多半会先问过沛湘的意见。若是起了分歧,双方就先将道理讲清楚,利害关系掰扯明白,再做定夺。”

  朱敛与魏檗相视一笑。

  双方其实就都在等这句话呢。

  韦文龙没有让人失望。

  若是一位管钱的财神爷,只知道盯着钱财事,天大地大挣钱最大,在别处山头,可能最合适不过,可是在落魄山上,就不太够了。

  朱敛笑眯眯问道:“韦财神,那么关于狐国最挣钱的狐皮符箓一事,在你看来,又该如何处置?”

  韦文龙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朱敛笑道:“你只管坦言心里话,对话好话,蠢话错话,都没有关系。怕就怕人心隔肚皮,日积月累,可就在人心岔路上分道扬镳了。”

  韦文龙竟是额头渗出了汗水。

  米裕有些奇怪。

  韦文龙深呼吸一口气,“清风城许氏,为富不仁,当然不可取。可若是我们落魄山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便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吗?所以在我看来,狐皮符箓的材质来源,可以缩减,但是不该立即断绝,就只为了在狐国之主沛湘,以及所有狐国精魅那边,博取一个仁义的名声,一旦如此,人心是会……得寸进尺的!是会喜好以大义来压我落魄山!元婴沛湘的立场,终究是狐国的立场,迟早有一天,众论汹汹,那沛湘极有可能会从一个极端的感恩戴德,逐渐变成另外一个极端,忘恩负义!心中怨怼之大,恨我落魄山,半点不输清风城!”

  韦文龙说完这些之后,竟是有些疲惫神色,小声道:“如朱先生所说,是我的心里话,真的是心里话了,你们要是怪我掉钱眼里了……”

  朱敛点点头。

  落魄山上,不怕人说真话,也不怕人有私心,何况韦文龙这番言语,其实既无私心也不错,相反,极好。

  如果一个管着流水钱财哗啦啦手中过的财神爷,半点不知晓人心,那么朱敛就难免要担心未来有一天,韦文龙会误入歧途,到时候说不定要忘记一事,他那会儿有何等风光,在一洲山上身处何等高位,其根本原因,是他身在何处,脚踩何地,与他韦文龙的才情,当然有关系,却绝对不止是他韦文龙有多厉害,说句大实话,让我朱敛管钱,兴许不如你韦文龙出彩,可其实差距不大的。

  只不过落魄山,最容得百花齐放,公子也由衷希望如此,是武道或是剑道的一棵参天大树,便力所能及,庇护一方人心荫凉,是尚未成长起来的花草儿,就无忧无虑,慢慢长大,天暖花开,一样是春。

  魏檗更是欣慰。

  米裕难得主动开口道:“隐官大人不每天掉钱眼里?这是什么坏事吗?文龙啊,看来你修心不够啊。”

  韦文龙抬起头,将信将疑。

  米裕白眼,学那隐官偶尔在避暑行宫言语道:“你似不似撒?”

  米裕难得如此认真神色,“初衷为人好,同时我赚钱,又不冲突,狐国那些精魅,由于清风城一直以来刻意为之的氛围,几大族群势力,相互敌视已久,纠纷不断,相互厮杀都是常有事,年年又有老狐皮毛褪去,咋的,文龙一个打算盘当账房先生的,你是要跑去当那道德圣人啊?既然不是,咱们何必良心有愧,行事扭捏。”

  韦文龙毕竟是春幡斋出身,是避暑行宫的半个自家人,米裕不管自己讲得有无道理,都得为韦文龙说上几句公道话。

  要是因此被初次见面的老厨子朱敛记仇,米裕也认了。

  朱敛举起一杯酒,“文龙,你小觑我们山主的识人之明了。你陪我喝一杯,再自罚一杯。”

  一语双关,韦文龙看轻了自己,也看轻了落魄山。

  魏檗刚要抬袖。

  韦文龙赶紧说道:“魏山君,我酒壶剩余还多。”

  朱敛笑骂道:“好你个韦文龙,怎么当的落魄山财神爷!还要替一尊北岳大山君省酒水?是看不起魏山君的披云山,还是瞧不起北岳的夜游宴?!”

  魏檗微笑道:“劳烦将此事翻篇,行不行,成不成?”

  米裕嗑着瓜子,小声道:“我们自家人答应,可是这北岳地界,那么多眼巴巴等着下一场夜游宴的仙师和山水神灵,也未必答应啊。”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

  朱敛再次提起酒杯,而且还站起身,大笑道:“我们落魄山,总有真正出现在世人视野的那么一天,在这之前,我们几个,先辛苦点,各展所长,相信不久的将来,等到家里那些年轻人,一个个成长起来,落魄山一定不会……”

  说到这里,朱敛望向米裕。

  米裕起身笑道:“一定不会让隐官大人失望!”

  韦文龙跟着起身举杯,“落魄山一定财源滚滚来。”

  魏檗最后起身,无奈道:“争取一定不要再办什么坑人的夜游宴了。”

  一起饮尽杯中酒。

  然后纷纷落座,唯独魏檗还站着,望向朱敛。

  朱敛问道:“聊完了啊,魏兄只管忙去,身为大岳山君,一定事务繁忙,我就不昧良心多留魏兄了。”

  米裕还不解深意。

  韦文龙眼尖,已经发现那朱敛已经将仿十二花神杯收入袖中了。

  所以韦文龙就伸手去握住酒杯,代替落魄山表个态。

  学隐官大人为人处世很难,学隐官大人不要脸有什么难的。

  米裕后知后觉,笑着伸手覆住酒杯,“一人两壶酒,今夜已经尽兴,真不能再喝了,下次再说。”

  魏檗叹了口气,干脆放下手中酒杯在桌上,身形消散,重返披云山。

  剩余三人,笑声爽朗。

  ————

  那个隋右边,先前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与代掌柜石柔,大致说了些关于书简湖和真境宗的情况。

  至于她自己的修为,只说是金丹境瓶颈。

  而浮萍剑湖剑修荣畅,女子剑仙郦采的大弟子,则带着师妹隋景澄,一起做客落魄山。

  两人早就来过一次,所以熟门熟路。

  而从北往南的种秋和曹晴朗,也与荣畅和隋景澄差不多是前后脚,返回落魄山。

  走过一趟飞升台,跻身元婴剑修的崔嵬,去了老龙城战场。

  事先不忘找魏山君帮忙,崔嵬用了个披云山储君之山的供奉身份。

  崔嵬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却能够成为大骊国师安插在那边的谍子,本身性情和资质,当然还有脑子,都不会差。

  泓下走江成功,同样跻身了元婴境。从玉液江那处水窟养伤完毕,就原路折返,还需要拗着性子,按照大管家朱敛的密信叮嘱,必须要她与各位江水正神、沿途山神一一登门道谢。

  泓下对此倒不至于太过别扭,毕竟一条元婴水蛟,在别处仙家山头,说不定会被好好供奉起来当菩萨。可是在落魄山就算了,真要如此,泓下反而要受到惊吓,怀疑落魄山是不是打算,要她去与哪个山上死敌拼个玉石俱焚了,比如水淹清风城狐国,或是撞烂正阳山祖山?

  不过泓下还是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吓。

  她第一次主动去往落魄山,沿着那条山道登山后,就发现了那个“沛湘”。

  双方境界相当,身为狐国之主的沛湘,仙家术法和神通手段,以及攻伐法宝数量,肯定要比泓下更多,可要论战力的话,估计一个半的沛湘,都未必能够赢过泓下。尤其是一旦近水厮杀,沛湘不但稳输,而且必死无疑。所以当沛湘真正遇到那个泓下后,比泓下遇到自己更震惊。

  因为当时沛湘在台阶上散步,然后就看到了一大一小一起登山的泓下和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还是那副自称学自裴钱、再被自己发扬光大一丢丢的走路架势,大摇大摆,“走路嚣张,妖魔心慌”。

  这不算什么,沛湘早已见怪不怪了,天大的奇怪,是那浑身水运近乎浓郁如水的元婴水蛟,竟然走在小姑娘的身后。而且十分刻意,是故意走在那位“哑巴湖大水怪”身后一步的。只是小姑娘个头矮,泓下身材修长,所以哪怕双方言语,才不显得太过诡异。

  小姑娘是全然不知,只顾自己登山,给第一次来家里做客的泓下姐姐好好带路,偶尔与泓下姐姐说一句那儿树木,是好人山主在哪一年与裴钱和大白鹅一起栽种下来的,哪儿的花草,又是春露圃谁谁谁送来的,暖树姐姐照顾得可好可好,还说暖树姐姐有一点不太好,经常拦着自己不许与魏山君讨要竹子嘞,唉,她又不是不给瓜子,自己总不能山上一棵树木都没有种下的啊,对吧,泓下姐姐,你给评评理,能说服暖树姐姐,到时候我就让裴钱记你一大功哩……

  沛湘甚至能够直观感受到那个泓下的拘谨,那是一种走入别处小天地的敬畏。

  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站在半山腰的岔口处,笑眯眯迎客。

  泓下施了个万福。

  沛湘也来到朱敛身边。

  朱敛对那水蛟点点头,“泓下姑娘,你以后与沛湘多熟悉,应该猜出来了,她就是狐国国主。我们先一起闲聊几句。”

  到了朱敛门口,小米粒不用老厨子发话,就自己站在院门口,当起了门神。

  朱敛笑道:“小米粒,一起聊事情。”

  周米粒使劲皱着眉头,不挪步,摇头道:“你们聊啊,我又不懂个锤儿,我在这里站着就好了。”

  朱敛一本正经喊了声“落魄山右护法”。

  周米粒立即精神一振,“得令得令!”

  到了院内,周米粒坐得端正,双臂环胸,使劲绷着脸,都不晃荡脚丫了。

  沛湘本以为朱敛真只是聊些“闲聊”,不料朱敛所聊之事,竟是一个比一个大。

  先是将落魄山几个适宜安置狐国的藩属山头,以及将那座莲藕福地近况,都大致说了一遍,是要她自己选址的意思。

  然后朱敛让沛湘先好好考虑,就与泓下聊起了关于黄湖山那座水府的建造事宜,落魄山可以拿出多少神仙钱,帮她开府。

  从头到尾,虽然小米粒都没有说话,但是神色认真听着老厨子的言语,再没有不懂装懂,迷糊就迷糊了。

  与双方聊完之后,朱敛笑问道:“右护法,有没有自己的想法要说?”

  一直纹丝不动的周米粒伸手挠挠脸,“可以没有吗?”

  朱敛笑道:“可以的。”

  周米粒嘿嘿笑道:“那就没有。”

  这会儿她脑子还嗡嗡嗡呢。

  然后小姑娘突然有些为难,轻声问道:“这么大事儿,老厨子你都不喊暖树姐姐啊?暖树姐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啊。”

  朱敛微笑解释道:“暖树职责更重大,哪里需要理会这些事。所以今天这边聊了什么,你都可以跟暖树说的,记得不要故意藏掖啊。”

  周米粒拿起桌上的金色扁担和行山杖,“那我可巡山去了啊。余米还等着呢。”

  朱敛挥挥手,之后又与沛湘和泓下聊了一些选址和开府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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