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上) 第1007章

作者:烽火戏诸

  那中年男子就毫无还手之力地倒飞出去数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裴钱站在原地,环顾四周,“都来!”

  除了李槐韦太真所处位置,方圆百丈之内,地面翻裂,拳意乱窜,冲天而起。

  裴钱眼角余光瞥见天上那些蠢蠢欲动的一拨练气士。

  裴钱拔地而起。

  如同一道剑光离开人间。

  一个巨大圆圈,如空中阁楼,轰然倒塌下沉。

  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紧一把抱起裴钱的书箱和行山杖。

  万一要是摔坏了它们,裴钱事后还能找谁算账?不找他找谁。

  裴钱悬在空中,伸出并拢双指,点了点自己额头,示意那拨修道之人只管施展仙家术法。

  韦太真忍不住颤声道:“李公子,不是说好了裴姑娘才金身境吗?”

  韦太真再不知晓武道,可这裴钱才二十来岁,就远游境了,让她如何找些理由告诉自己不奇怪?

  裴钱终究不是那个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啊。只是个每天都在韦太真身边背竹箱晃荡的纤弱少女啊。

  李槐轻轻放下竹箱,仰头望向裴钱,想了想,挠头说道:“我又不是陈平安,他说啥裴钱就听啥,裴钱做了啥就说啥。”

  然后李槐忍住笑,“不愧是咱们的新任盟主大人。韦仙子,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引荐。”

  韦太真看了眼李槐。李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裴钱御风远游,身形倏忽不定,几次站在了山上神仙背后或者身侧,既不言语,也不出拳。

  最后裴钱双脚虚踏,天上激荡起一大圈不断四散的惊人涟漪,再不见少女身形,她好像要去天幕最高处。

  等到裴钱飘然落地。

  大地之上,早已鸟兽散去。

  裴钱一言不发,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说道:“赶路。”

  又一年后,终于到了狮子峰。

  韦太真如释重负,她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

  只是主人没在山头。

  裴钱在山上待了足足半年,偶尔下山一趟。

  半年之后,裴钱独自离开,与李槐分道,李槐会重返宝瓶洲,她却要孑然一身,去往浩然天下最北方的皑皑洲。

  理由是师父对那个大洲印象很一般,所以她要去那里跻身山巅境,但是这一次快不了,前边两境破境得太随意,隐患不小,得慢慢来了,境界停滞个八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不然很难再在下一境站稳脚跟。

  裴钱在狮子峰山脚铺子的最后那顿饭,李柳返回,一家人加上裴钱,同桌吃饭。

  妇人觉得儿子眼光不算太好,但也不错了。

  李槐瞧着娘亲看裴钱的眼神和娘亲脸上笑意,满头汗水。先前一次,娘亲私底下说起此事,在家里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槐,差点没当场跪地,只求娘亲千万别有这个心思,不然他就离家出走了,反正他留在家中,多半也会被裴钱打死。

  裴钱离开山脚小镇的时候,李二只是对少女点点头,没有出门送行。

  妇人使眼色,李柳推了一把弟弟,李槐原本没什么,只是有些离别的伤感而已,结果一下子变得战战兢兢,腿脚不利索地跟上裴钱。

  走在大街上,裴钱说道:“那本被你藏藏掖掖的山水游记,我见过了。我没事。”

  李槐无言以对,叹了口气,嗯了一声。

  裴钱说道:“别送了,以后有机会再带你一起游历,到时候我们可以去中土神洲。”

  李槐点头道:“就这么说定了。”

  裴钱大步前行,背对李槐,轻轻挥手。

  李槐停在原地与她挥手告别。

  好像裴钱又不跟他打招呼,就偷偷长了个子,从微黑少女变成一位二十岁女子该有的身段模样了。

  裴钱在一处僻静地方,蓦然拔高身形,悄悄御风远游。

  落魄山上老厨子是远游境,而宝瓶洲武运有限,已经有了师父和宋长镜,还有李二前辈其实一样属于宝瓶洲人氏,所以裴钱除非破境跻身山巅境,否则不会太早回去。

  不管自己怎么喜欢给朱敛记账,那也是自家落魄山的老厨子,跟谁争武运,都不会跟老厨子争。老厨子更不会与她争,可他是大管家,得护着落魄山走不远,所以裴钱愿意走远一点,去过了北俱芦洲,再去皑皑洲。反正师父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家。什么时候听说师父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她再回去,师父这些年教了她很多很多,但是喂拳还只有一次,这怎么行。

  师父不止一个学生弟子,但是裴钱,就只有一个师父。

  在师父回家之前,裴钱还要问拳曹慈!

第699章 天下第一人

  青冥天下的三千道人,井然有序进入第五座天下,其中白玉京占据最多份额,千余人之多,此外玄都观,岁除宫,仙杖派,兵解山等,都是第一流大门派,两三百位道人不等。再下一等的仙家,人数依次递减。可不管出身什么门派,大多都属于青冥天下的正统道官,因为道牒制度,通行天下。

  此外还有三千佛门子弟。

  以及疯狂涌入第五座天下的流徙难民,开门两年,就已经近千万之多。

  元婴修士之下,三教九流皆有,山上修道之人,山下凡俗夫子,鱼龙混杂,经历过劫后余生的大悲大喜,众生百态。

  他们分别来自东南桐叶洲和西南扶摇洲,不过扶摇洲和桐叶洲人数极为悬殊,扶摇洲不过是东部沿海地带的迁徙而已,桐叶洲却是举洲逃难。

  各有一位大剑仙负责开辟出两道大门。

  以剑开门者,剑气长城老剑仙,齐廷济。

  文圣一脉,左右。

  这两位剑仙,除了负责开门,还要守住大门,不被大妖摧破。

  三千道人大致方位在东,白玉京道士已经合力打造出一大片云海,紫气浩荡,降下一场场雨露甘霖,润泽大地。

  云海高低不平,一切高出云海的山头,都是白玉京和其他道士的争抢之地。

  有些山头,离地不远,有些山头,空有高度,依旧无法高过云海,灵气、运数多寡使然。

  白玉京道士按照五城十二楼、各自师门大同小异的授意,尽量拣选相邻的五座山头,篆刻五岳真形图,分别以法宝压胜山头,聚拢灵气。每当五岳生成,就是一个大王朝或是藩属小国的雏形,除此之外,还有妙用,浩浩荡荡的天地灵气,被“拘押”至山岳山头附近,五岳地界内众多隐匿踪迹的天材地宝,往往就会藏掖不住宝光异象,一旦被白玉京道士循着蛛丝马迹,就可以立即将其搜罗,有点类似涸泽而渔的手段,事实上却不损灵气半点,反而还能将零散气数凝为一股股气运,萦绕五岳,或者驱逐到大江大河之中再稳固起来,作为未来山水神灵的府邸选址。

  但是玄都观的剑仙一脉,最是让白玉京道人恼火,只占据几座灵气尚可的山头,便开始专门来拆台,做那明摆着损人不利己的勾当,每次只等辛苦篆刻五岳真形图的四幅,玄都观道士这才偷偷画上一幅自家道观的剑仙指路图,五岳图哪怕少了一幅,就算是全废了,临了再去另外选址某座新山岳,何其不易,再者损失之大,不可估量。

  因为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失心疯举措,使得岁除宫在内几大顶尖仙家,大有意外之喜,纷纷缔结契约,大致圈划出各自地盘,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冲突,一切只为赶在白玉京之前,尽可能多的,将那些拥有洞天福地资质的风水宝地,速速收入囊中。

  总之,三千道人,各有各的长远谋划,大大小小的冲突不断。

  三千僧人位于西方。

  扶摇洲逃难之人,涌入北方。

  桐叶洲流徙难民,位于南方。

  剑气长城剑修占据的那座城池,居中。

  宁姚是独自御剑先去的东方,遥遥见到那座道意盎然的紫色云海后,略作思量,她便直接往南而去。

  山水迢迢,天地寂寥。

  但是咫尺物当中,又多出了两颗古怪头颅。

  只是厮杀却远远不止两场。

  这当然意味着至今暂未命名的第五座天下,凶险极大。

  天门那边,陆沉伸出一根手指,搓着嘴唇,笑眯眯道:“孙道长,如此伤和气,不太合适吧?我回了白玉京,很难跟师兄交待啊。差不多就可以了嘛。我那师兄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发起火来,喜欢不管不顾。到时候他去玄都观,我可劝不住。”

  小师弟山青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斜背着那只“斗量”养剑葫的小道童,有些幸灾乐祸,巴不得陆沉跟孙道人相互挠脸。

  孙道长愧疚道:“贫道这些徒孙,个个不遵祖师法旨,跟脱缰野马似的,年轻人火气还大,做事情没个分寸,贫道有什么办法,不然坏了规矩,去帮你劝劝,当个和事佬?”

  一直竖起耳朵偷听对话的小道童,只觉得这孙道长真是会睁眼说瞎话,自己得好好学一学。以后再遇到那个老秀才,谁骂谁都不知道呢。

  孙道长又笑道:“不过陆道友得事先与儒家圣人打好招呼,总不能让贫道坏了不出大门百丈的规矩,毕竟是礼圣亲自与咱们双方订立的规矩,贫道对礼圣还是很敬重的。陆道友你不一样,胆儿肥,还有那么个好师父当天大靠山,可贫道就不巧了,玄都观开山老祖早走了,贫道就是最能打的,真要与人打架输了,找谁哭诉去?”

  陆沉无奈道:“小道与那礼圣不太对付,孙道长会不清楚?”

  孙道长哈哈笑道:“年纪大了,容易忘事。”

  小道童佩服佩服。

  山青皱紧眉头。

  再这么被玄都观搅和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慢步步慢,二掌教师兄那桩通过第五座天下、凑足五百灵官的谋划,极有可能要比预期往后推移数百年之久。

  陆沉抬手摩挲着那顶莲花道冠,笑着安慰这个双脚在地、心却忧天的可爱小师弟,“每一个大大小小的结果,都是万千大道之显化。顺其自然,旁观便是。”

  陆沉是真不在乎那些白玉京道士和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冲突,但是有些事情,好歹得说上一说,以后回了白玉京或是莲花小洞天,与师兄和师父都能敷衍过去。可在小师弟眼中,事情近在眼前,就是他自己事,说坏不坏,说好却也绝对不好。

  陆沉蹦跳了两下,使劲眺望南方,“小臭牛鼻子,你该办正事了。我可以帮你将那枚铁环和养剑葫,一并交给儒家圣人。”

  小道童勃然大怒,“陆掌教,你说话给小道爷客气点!”

  这个观道观的烧火小道童,在陆沉这边,一直比较守规矩。

  他其实自己是半点不怕陆沉的,但是师父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与自己交待了三件事,其中一事,就是不要与陆沉结仇。

  再就是取出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搁放在这第五座天下某处,那处地盘,如今暂时尚未有人迹。

  桐叶洲有一座雄镇楼,是一棵岁月悠悠的梧桐树,名为镇妖楼,与那镇白泽差不多的意思,读书人做点表面文章罢了。

  老观主并未去动镇妖楼的根本,但是没有那枚属于老道人的铁环作为大阵枢纽,就意义不大。所以这其中,可以多出一笔功德买卖来。再加上斗量养剑葫,就是两笔。按照小道童自己的猜测,师父若是不小心与道祖论道,吵输了,好歹还能凭借这两桩功德,让礼圣老爷帮忙说情,师父和自己就可以重返浩然天下,不用留在青冥天下看人脸色。至于师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最后到底会怎么做,小道童无所谓,反正习惯了与师父相依为命。

  而陆沉称呼烧火小道童为小牛鼻子,是骂人,一骂骂俩,连他那位上了岁数的师父一并骂了。当徒弟的当然不能忍!

  陆沉说道:“小牛鼻子,老观主好不容易为你攒下点香火情,都快被你用完了,悠着点。”

  小道童疑惑道:“怎么讲?”

  烧火道童一向以观主首徒自居,只是老道人却从不将小家伙视为什么嫡传,这也是人生无奈事。

  陆沉笑道:“藕花福地一分为四,将桐叶伞赠送给陈平安,是算准了陈平安的心路脉络,一定会放心不下,肯定要在那边结茅修行,修道观人问心,然后遇上无数对错是非难明的琐碎困局,事如鹅毛,堆积成山,搬迁起来,可比同等重量的搬运山石,要难多了,到最后陈平安就只能发现,修道一事,原来只此本心一物可以照顾好,由大及小,由繁入简,由万变一。到时候的陈平安,还是陈平安,又不是陈平安,因为与老观主成了同道中人,离儒家道路便远了些。你如今随身携带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就是老观主在提醒我,对你要忍着点,让着点。”

  小道童点了点头,恍然道:“有点道理。”

  孙道长笑道:“一个敢瞎说,一个敢装懂,你们俩倒是绝配。”

  陆沉不以为意。

  小道童右手探入左边袖子,里边有张梧桐叶。

  正是其中一座藕花福地所在。一分为四,老秀才的关门弟子带走一份。一个被观主丢入福地的年轻道士,失去记忆,然后与南苑国京城一位官宦子弟的游学少年,在北晋国相逢,少年当时身边还跟着一头小白猿。

  陆抬占据其一。

  松籁国俞真意,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之人。他所在的福地,如今被观主师父带去了莲花小洞天。那个得了道祖一句“小住人间千年,常如童子颜色”天大谶语的俞真意,必然是有大气运傍身的了。小道童都要羡慕几分。

  小道童犹豫了半天,从袖子里又摸出一枚铁环,交给为人、做事、言语、修行都不太正经的陆沉。

  要知道这个陆沉,可是浩然天下出身,“离经叛道”第一,连那至圣先师都被陆沉在自己书中假借寓言骂过的。

  小道童跟老秀才关系是不错,可跟文庙半点不熟,所以不太愿意跟那些印象中古板迂腐的圣人打交道。而且听陆沉说这座天下,古怪不多,但是极大,独自远游,小心被那些古怪当做果腹的口粮。

  陆沉手握铁环,双膝微蹲,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武把式,然后身形旋转一圈,一脚踩地,一脚翘起,身体前倾,将那铁环使劲丢掷出去,化做一道璀璨虹光,破空去往儒家圣人坐镇天幕处。

  小道童伸长脖子,提醒道:“可别丢歪了,害得儒家圣人一通好找。”

  孙道长笑呵呵道:“不是应该担心此物砸了儒家圣人一头包吗?读书人最要脸面,到时候文庙追责下来,陆沉丢的铁环,铁环却是你的,所以你跟陆道友各占一半过失,他可以撂挑子跑路,你带着那座福地跑哪里去?”

  小道童尴尬干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使劲瞪着陆沉。

  陆沉点头道:“心稳手准,指哪去哪,绝无半点纰漏的可能。”

  孙道长点头道:“指哪打哪。”

  小道童越来越心虚,看了眼帮自己做事的陆沉,再看了眼帮自己说话的孙道长,有些吃不准。

  孙道长摇摇头。

  这个烧火道童真是个小傻子。铁环掠空远去,一去千万里之遥,光是那条路线上的遗留气息涟漪,就足够让陆沉更加精准地推衍山河万物了。

  这让孙道长很是怀念北俱芦洲遇到的那个陈道友。

  那才是个真正愿意动脑子多想事情的,也确实当得起东海老观主的那份长远算计。

  遥想当年,山上相逢,双方各自以诚待人,患难之交,关系莫逆,所以才能够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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