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86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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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已经喝完壶中酒,放在一边,问道:“千方百计,所求何事?”

  施舟人哑然,如此水落石出了,你陈平安何等才智,为何还要询问?

  道人的双手双脚结为劫灰飘散,只余下胸膛与一颗头颅,坦然道:“当然是迫使你身不由己,成神登天。”

  “与那周密‘合道’,借助你们以神性相互拔河的机会,配合三教祖师与那位率先登天的前辈,彻底摧毁远古天庭遗址。”

  “陈平安,周密,三教祖师,那位曾经单开一条登天道路的前辈,皆死。人间终于真正太平,人间是人间的人间了。”

  施舟人神采飞扬,“既然崔瀺能够请三教祖师散道,贫道为何不能为人间赢取太平?”

  “若非是你与周密刚好均摊‘那个一’,若非你是持剑者的主人,否则人间谁能出乎意料刺他周密一剑?”

  “陈平安,助你登天,如何谢我?哈哈,逼你成神登天更恰当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依旧询问道:“施舟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疑惑不解。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句,“道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回顾此身学道生涯,好些画面在脑海中走马看花,蓦的恍然大悟,喃喃道:“吾事成矣。吾心偏矣。”

  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好像为公为私,做好人当坏人,学道不学道,原来有所求的我们都很辛苦啊。”

  施舟人收敛笑意,仅剩一颗头颅缓缓上升,神色复杂,轻声道:“谁说不是呢。陈平安,也让贫道后看一眼,登天去吧。”

  人间多少痴心汉,揪着头发想上天。

  陈平安双手抵住腰间剑柄,说道:“施舟人,好名字。”

  施舟人笑道:“名副其实。只需做成此事,贫道是不是庞鼎,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间知不知道贫道的名讳事迹,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平安身为半个一,他心中的那场“人神”之争,有结果了。

  施舟人不再言语,只是拭目以待,之祠不得不依托扎根于蛮荒大地的十万大山,来强行拖拽住一副举形升天的身形。

  陈平安,你又能靠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终于明白齐先生当时的心境了。”

  施舟人好奇问道:“怎样的心境?”

  陈平安说道:“大自由。”

  施舟人摇摇头,不理解。

  你们不理解就对了。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笑道:“看好了。”

  施舟人微笑道:“与有荣焉。”

  陈平安转身走向高台中央,双手握住夜游和浮萍两把长剑的剑柄,仰头望向天幕。

  接下来他……蹦跳了几下,看得施舟人目瞪口呆,随即大笑起来,笑得不知为何,道人眼泪直流。

  陈平安嘿了一声,挠挠脸,本想说几句豪言壮语,还是作罢了。

  只是。

  只是希望世间的“顾璨们”,所有的我们都不要走向一座书简湖。

  希望他们即便身不得已,依旧在人生道路上遇见了各自的书简湖,他们可以,一定可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或是,或是遇到一个能够做得更好的“陈平安”。

  陈平安拔出双剑,人生啊,岂可如一叶浮萍夜游天地间,此身此世就此沉沦昏暗。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刘飨去屋内端来一碗乡邻赠予的糯米酒酿,走回院子。

  这位浩然天下大道显化而生的存在,正衣襟,端酒跪地,“神保是飨。伏惟尚飨。”

  五彩天下,被宁姚保护起来、甚至为其传道的冯元宵,单手托腮,正在翻看一本书籍,看到了一句话,“飨天下以丰利,而我得与之共害”。小姑娘皱着眉头,有些困惑,想要等宁姐姐回到家里,再与她请教请教,不过冯元宵突然笑了起来,宁姐姐也未必懂啊,肯定又要是那套措辞啦,剑术道法之外,什么都可以问,唯独读书和学问上的事情,你以后自己问他,他懂得最多,还喜欢好为人师……

  蛮荒天下,少女容貌的晷刻心头一震,斐然大为讶异,轻声询问怎么了,为何哭了。晷刻摇摇头,嗓音沙哑,说自己听到了一句心声,他说蛮荒天下亦是人间。斐然一头雾水,动作轻柔,帮道侣擦去脸上的眼泪,只是晷刻泪流不止,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缘由。

  刚刚跟着张风海一起返回青冥天下的闰月峰辛苦,站在山巅,他没来由想起一首极苍凉的挽歌诗,丰肌飨蝼蚁,妍骸永夷泯。

  远古天庭遗址,新天庭的高位神灵们,补缺成为崭新五至高之一的“离真”,俯瞰人间,他愤怒道:“不该如此,我所看到的光阴长河从来不曾有过这幅画面,你可以不用……”

  周密脸色阴沉至极,竟是将“离真”几个悉数吃掉,化为己用,与自身神性合而为一。

  唯有火神“阮秀”,暂时吃不掉,算了,不吃也罢,说不定吃了反而更加麻烦。

  周密本以为故意挨了一剑,至少对双方而言,还有大概一两百年的光阴可以继续纠缠,没想到陈平安这个王八蛋……

  高台之上,一直苦苦压制的神性从未如此舒展。

  青衫男人半明半暗的那张脸庞,刹那之间,终于彻底光明清亮起来。

  我与我周旋久矣。宁做我!

  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不敢看那些长久眷恋的人们,他怕自己后悔,心生畏惧,心有退转。

  只敢看了眼远在道场的璞山傅德充。看了山神袖中的那本道书。陆沉,就此别过。

  蛮荒天下,“陆沉”摇摇头。不要学我陆沉,千万千万不要如此作为!

  陈平安,你还年轻,可以犯很多的错都不用怕,可以做很多的事。有意思,或者有意义,又或者既有意思且有意义。

  曾有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间。

  也有剑仙离开了人间,要上天。

  天地间,恍恍惚惚,以宝瓶洲作为高台道场,一袭青衫,法相高升,金光无限。

  人耶?神耶?

  是那个从小就觉得“都是我的错,我做的不够好”的泥瓶巷孤儿和少年?

  当了多年包袱斋的男人,就像一点一点积攒家当,终于打造出了一座“剑铺”。

  他已经拥有四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井口月,青萍,北斗。还有了两把佩剑,夜游,浮萍。

  天地一个一。

  已登天者,周密。

  在地者,陈平安。

  各得其半。

  古诗云。

  遑遑三十载,书剑两不成。

  呵。真不该在书上看见这么好的文字。

  何况就连媳妇也没有娶过门。

  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不去珍惜呢。怎么就又要分别了呢。

  陈平安迅速看了眼落魄山,对她轻轻摇头。

  以笼中雀笼罩道身,井口月化作无数飞剑铺就一截登路,北斗开道,青萍衔接人间与天外。

  一线开天。

  陈平安就此登天而去,闭上眼睛,默念一句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最终反复默念一句佛家语,我心不退转。

  猛然间睁开眼睛,陈平安狞笑道:“周密,给老子死下来!”

  整座新天庭,站在那座金色拱桥之上的周密,察觉到整座人间的蠢蠢欲动,刹那之间,周密眼中所见,仿佛是万年之前与万年之后某个瞬间的画面重叠。

  周密直到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恐惧心。周密脸庞扭曲,咬牙切齿,终于忍不住,大骂一句陈平安你就是个贱种……

  拥有近乎无限神性和天地不朽之身的周密,开始身不由己坠向人间,去向浩然天下,那座宝瓶洲。

  既是“半个一”相互之间的神道牵引,又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天道崩塌……

  整座人间,五座天下,一切有灵众生,都看到了那一幕惊心动魄的瑰丽景象。

  就像人间一条璀璨金线通天而去,天庭一条粹然金线要去与地接壤。

  天地通!

第1215章 这人间

  中土文庙。

  礼圣在内众人望向老秀才。

  “不拦!”

  老秀才斩钉截铁,缓了缓语气,“也拦不住。”

  老秀才说后边这句话的时候,看着礼圣。

  礼圣点点头。

  周密只是金身被拽向人间,其神道根脚依旧与新天庭紧密相连,陈平安亦是如此,法相飞升,一线开天,道场依旧是人间。

  不必解释当下的陈平安有多强悍,只需看看被他拽出的周密便知,三教祖师散道,加上之祠登天,依旧只是将周密困住,始终无法将其镇压抹杀。若论真实修为、杀力,陈平安当然远远逊色已经周密,但是这场“天地通”,厉害就厉害在硬碰硬的“狭路相逢”,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一个世代簪缨的沙场武将,孔武有力,且功勋卓著,只是他被算计了,有一天什么扈从都没有带,走入一条狭窄巷弄,他的将种身份都是虚的,麾下兵马都是虚的,最终只是被一个愣头青的持刀少年堵在陋巷,就两个人,分生死!

  文庙教主董夫子问道:“礼圣,陈平安的初衷是?”

  礼圣说道:“造就出天地通,强行将周密的神性从天庭拽出,至少是让他的金身远离新天庭,越远越好,各自的半个一,一起撞碎,双方神性分散作亿兆计数,悉数归于人间有灵众生,以整座人间作为道场,凭此封禁一个一的全部神性。目前看来,陈平安肯定会彻底身死道消,至于周密是否会被撞碎所有神性,不好说,可能会残留两成到三成。三教祖师和之祠,肯定都会出手。”

  董夫子问道:“陈平安有无预流?”

  人间学问,最难是预流。

  老秀才伸手直接将那两摞图纸抓过来,猛地摊开,悬在空中,围成一圈,是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的三洲堪舆图,还有三条大渎形势图,以及一幅浩然九洲图。

  亚圣直接跨越天下,以真身降临中土文庙,他同时让经生熹平来这边紧急议事。

  亚圣将那些夹杂在地图间的手稿都翻阅起来,果然是一番极其缜密的长远谋划,涉及之广,之多,超乎想象。

  老秀才手指微动,在三洲地图上边勾画,说道:“有。你们来看此图。”

  文庙副教主韩夫子一抖手腕,将那些手稿文字都抄录一份,迅速浏览几遍,突然蹦出一句“我草他妈的殷绩……”

  却也不想浪费丝毫的光阴,这位有重塑儒家道统之功的老夫子,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语气极快道:“殷绩就没这脑子,白玉京到底牵涉多深,礼圣,你别他妈跟说句什么‘不好说’……老秀才,陈平安的手稿,环环相扣,其中明显涉及到了五行生克的环节,很关键,容不得有丝毫的差池,现在的陈平安,已经联系不上了……要不要我们把邹子和陆神一起抓过来问问看?礼圣,又他妈是‘不好说’对吧?”

  礼圣瞪眼说道:“好说!”

  亚圣扯了扯领口,轻声道:“那就抓紧!”

  文圣拍了拍亚圣的胳膊,笑道:“别急,都别急。”

  郑居中曾经亲口跟陈平安说过,我们不用过于高估三教祖师的神通广大,几近道者终非道,还是有所不能。立教称祖最不自由。

  只说一艘夜航船的行踪与浩然天下中土文庙的关系,就曾有过两个比喻,一是市井俗子在屋子里边打蚊子,一是在自家池塘里抓条鱼。

  郑居中在金翠城遗址打造出一座腹中腹、心内心的大阵,最终联手陈平安和吴霜降在此阵斩姜赦。蛮荒始终未能察觉。

  直到周密挨了陈平安一剑,浩然天下诸洲才暴露出一些伏笔,被文庙循着蛛丝马迹收拾干净。

  陈平安在扶摇麓私人道场,其实一有机会,就会分心遥遥观察花影峰和莺语峰那两拨少年少女们的习武修道。后来入主国师府,更是干脆将整座国师府炼化了,就因为实在是没有更多的光阴和精力来盯着所有的细节,就像郑居中说的,身居高位,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有轻重缓急。

  中土文庙之前并不像白玉京那样有专门的道官,坐镇大阵,尽可能盯着所有青冥天下的大修士,详细记录他们出山游历的路线,还会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推衍演算。但是中土文庙在上次议事过后,显然有所改变,对大修士的约束和监督力度,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顶峰。

  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高冠博带的俊美青年,被礼圣直接从落魄山天都峰“请来”此地。

  不说亚圣的真身,竟然连礼圣都在场,陆神赶忙稽首。

  一幅幅悬在空中缓缓旋转的堪舆图中。

  其中三洲地图,由南往北,分别有一条由青萍剑宗和陈平安牵头、正在开凿的桐叶洲崭新大渎。

  还有绣虎崔瀺倾一国之力打造而出的宝瓶洲齐渡,以及北俱芦洲的济渎。

  浩然天下的东部三洲,三条新旧大渎,俱是近乎将一洲拦腰的东西走向。

  邹子却是径直仰头望向那几幅地图,再将那些内容略显隐晦不明、都是些故意用代称的手稿取来几份,低头看过之后,掐指默算片刻,邹子暗自点头,抬头挥了挥手,先将浩然东边三洲形势图作高低叠放,再伸出手指,在宝瓶洲和桐叶洲两幅地图之间,从上往下一划,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红线,说道:“继那条暂时尚未合龙的百花之渎之后,陈平安还想要一鼓作气,打造一座连同两洲的跨海大桥。”

  邹子再伸指一划,在北俱芦洲和东宝瓶洲之间便多出了一条长线。

  那是一座曾经衔接两洲的跨海大桥,除了两洲修士的搬山倒海,阮秀,李柳,渌水坑澹澹夫人,都曾出过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