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65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沈蒸愈发纳闷,魏浃是怎么招惹到你了,给你戴过帽子吗?这么往死里坑他?

  黄连晃了晃玉芝如意,自言自语道:“中土神洲那边来的过江龙?我猜猜看,多半是那个牛气哄哄的大绶王朝了。听说这次悄悄来了个最受宠的皇子殿下,有点棋术,跟谁学过棋来着,给忘了。”

  鲁宥几个,心情各异,中土神洲的大绶王朝,是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而且位居前列,亦是国力鼎盛。

  黄连脸色瞬间阴冷起来,骂骂咧咧,“啥玩意,一帮外地佬,就敢在咱们大骊京城砸场子,哥几个,都别愣着了啊,赶紧的,干他们娘去!”

  黄连突然问道:“魏浃那边报官了没有?”

  中年男人说道:“没呢,魏大公子的眼睛是打小就长在脑门上边的,所以他眼里肯定就没几个当官的。当然他经常念叨的那位曹叔叔是例外。”

  黄连小心翼翼道:“曹侍郎不会猫在园子某个地方盯着那边吧?”

  这座园子的甲乙丙字房,都是临湖的独栋院子,但是黄连故意让柳?要了一间普通的屋子。

  中年男人摇头道:“魏浃他家曹叔叔好像还在吏部衙署忙呢。”

  黄连有点急眼了,“别‘好像’啊,给句准话。”

  中年男人说道:“六爷,我是你的贴身扈从,又不是吏部衙门的门房,上哪给你找句准话去。”

  黄连提起玉芝如意指了指他,“也是个靠不牢的狗东西。”

  中年男人霎时间也急眼了,“六爷,骂我是条路边找屎吃的土狗都没关系,骂我跟魏浃是一样的狗东西,就太羞辱人了吧。我这个人一般不记仇……”

  黄连无奈,“好好好,小爷给你诚心诚意认个错,求你抬抬手,别记仇了,行不行?”

  中年男人点头道:“魏浃这个狗东西被打了,我心情不错,便不记仇了。”

  沈蒸如坠云雾,还能这么跟六爷聊天的?

  就在此时,始终站在屋子角落那边的木讷男人,朝黄连摇摇头。

  黄连走上前几步,背对着众人,用一种略带祈求色彩的眼神望向他。

  木讷男人终于开口说话,“说了不许去。”

  黄连一发狠,就要转身,

  木讷男人也不拦着他,只是淡然道:“有些事,你可以由着性子,有些事,你不可以越界半点。”

  这是祖宗家法。

  已经走到门口的黄连立即停下脚步,嘴唇颤抖,死死攥着手中的那柄玉芝如意,背对着那个男人。

  不知道是不愿意看他,还是不敢看他。

  别说是沈蒸,柳?,甚至是鲁宥黄冲他们这拨人,全都呆若木鸡。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劝说道:“六爷,听你哥的。”

  黄连快速转身,将那玉芝如意砸向角落那边。

  男人纹丝不动,玉芝如意在他脸庞边上疾速飞过,狠狠砸在墙上,不是砰然碎裂后一块块摔在地上,而是瞬间化作齑粉。

  沈蒸内心巨震,六爷绝对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

  男人问道:“消气了?”

  黄连点点头。

  男人说道:“好,你现在可以去凑热闹了。记住了是凑热闹,不要让自己变成个热闹。”

  黄连讶异,试探性问道:“当真?”

  男人只是说道:“记得关门。”

  ————

  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凭空出现三道身影。

  城头校尉霎时间如临大敌,明处的铁甲铮铮作响,暗处的阵法涟漪微动。

  只是很快一名披甲武将便抬臂做出几个手势,所有人都瞬间恢复如常,退回原位。

  那三位不速之客,玉树临风的金冠道人,黄帽青鞋的清逸青年,居中者,是个青衫男子,新任国师。

  职责所在,披甲武将快步走向陈国师,只是拱手便默不作声。

  其实这就是一条不成文的京城秘密规矩,在某些特定地界,不要随便与某些重臣言语。

  陈平安点头致意,后者便离开此地。

  宋云间心情舒畅,举目远眺城外的京畿景象,人烟稠密,田畴丰饶,一派生机勃勃的太平景象。

  他有所感悟,慨然说道:“这就是身国共治。”

  道家一部典籍的《地真篇》有言,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也。

  陈平安点头道:“人天一体,身国同构。”

  宋云间犹豫了一下,“那么道家的地统学说,国师何曾精研?”

  土王四季,罗络始终。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巳之功。

  陈平安说道:“略懂皮毛。”

  宋云间小心翼翼说道:“我先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多深贼地,故多不寿,何也,此剧病也。’虽然说的只是起土,可若是往大了说……”

  小陌皱眉不已。你说话不过脑子不挑场合的?

  陈平安主动说道:“我师兄在宝瓶洲开凿出一条齐渡,我在桐叶洲也在开凿大渎,的确有‘妄凿大地,妨碍地统’的嫌疑。”

  宋云间问道:“国师事先就想到这种弊端了?早就有过一番权衡利弊,才决意要如此行事?”

  陈平安说道:“是事后才想起的。当时做决定比较急,谁来劝都不管用。不过就算事先就有计较,也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云间讶然无言,可能是想要找补,轻声说道:“做小事多商量,做大事少商量,成就一番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功业不商量。”

  陈平安笑道:“你适合做官。”

  宋云间爽朗大笑。

  此刻陈平安站在这里,很想知道崔师兄当年站在城头上,在想些什么。

  人居天壤间,大墙上蒿行。

第1207章 小花簪

  一座外城的老莺湖私家园林,今天可谓鱼龙混杂。

  一个头戴碧玉冠的黄衣少年故作惊讶神色,哇了一声,用浩然雅言赞叹道:“真是美人出浴。哦,看错了,是个带把的。”

  魏浃跟落汤鸡似的被大把事从水中捞出,不提家世,他就只是个在凡俗当中可算身强体健的年轻人,既吃不了习武的苦头,也没有修炼仙法的福分。幸好不是大冬天,要不然只会更遭罪。魏浃摆摆手,既不要老者搀扶,也不去换一身干净衣衫,对方出手,还算讲了点分寸,只是腹部传来一阵阵绞痛,翻江倒海一般,不过魏浃还能咬咬牙扛住。

  魏浃死死盯住黄衣少年身边一个魁梧汉子,挎一把碧绿鞘长刀,此人就是突然动手的王八蛋。

  对方只是斜睨魏浃,魁梧汉子勾了勾嘴角,“怎么,你们大骊京城的凡夫俗子,仅凭眼神便能杀人吗?”

  魏浃怒极反笑。

  黄衣少年根本不将魏浃放在眼里,趁着魏大公子当那野凫的空当,他折了几支柳条编织成圆环,晃动手指,轻轻转圈起来,笑呵呵问道:“你们这边,除了这位魏大公子,有没有会说浩然大雅言的?我们可不会讲大骊官话,也怕魏大公子胡编乱造泼脏水。大伙儿都别藏了,想看热闹,就只管出了屋子,胆子只要够大,别说去水榭待着,沿着湖边柳荫路,只管来这边凑近了瞧瞧。”

  四周寂然。

  黄衣少年撇撇嘴,不是都说大骊王朝民风彪悍,极其崇武吗?

  站在对面湖边柳荫中的一位古貌道人,向黄衣少年这边投来视线。

  魁梧汉子聚音成线提醒道:“殿下,这道人至少是位玉璞境。”

  黄衣少年微微皱眉,“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拢共就那么些,莫非是灵飞宫的道士?这倒是有些麻烦。”

  宝瓶洲南方旧白霜王朝境内,有座灵飞宫,天君曹溶如今是飞升境了,关键曹溶好像还是白玉京那位陆掌教的嫡传弟子。

  黄衣少年笑问道:“高弑,先别管那老道人的道统根脚,你若是跟他捉对厮杀,胜算有多少?”

  名为高弑的魁梧汉子,以掌心抵住刀柄,五指张开,轻轻拧转手腕,冷笑道:“如果道士不是仙人,那么分不分得出生死,就得看老道的遁法如何了。”

  道号焠掌的李拔,并不在意那个少年,甚至都对那位身为武学宗师的挎刀男子不上心,他最在意的,是个双目无神的女子。

  她站在队伍最后边,却依旧引人瞩目,只因为她生得有些异相,身材高大,盘灵蛇髻,宫妆大袖。

  双袖垂落过膝,是一种松松垮垮的站姿。

  这女子脸色异常雪白。若是说句难听的,她这张脸庞,与那吊死鬼差不多。如果不谈近乎病态的肌肤,她却是个容貌出彩的。

  李拔虽然脸色如常,心中也是吃惊不小,如果真是她的话?她怎么可能会出山?

  至于那个挎刀汉子的山巅境,李拔还谈不上如何忌惮,只说同为主人扈从的溪蛮,他就经常找人用术法砸他,黄幔不爱搭理溪蛮,宫艳更不乐意,溪蛮就只好找李拔,所以对付九境武夫,李拔自认还是有些心得的。

  真正让李拔驻足停步的,还是那女子,他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何肯现身。

  如今李拔最受诟病的,便是他跟完颜老景是好友。以至于既是国师又是青章道院的创建者,李拔依旧不得不卸任国师,黯然离开家乡,正因为李拔与红尘俗世牵涉过深,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众口铄金,积羽沉舟。由不得李拔不离开金甲洲,选来选去,最终选择投奔东海水府,李拔刚好精通一门上古道家秘传的扶龙术。

  正因为如此,李拔能够看出那黄衣少年是个皇室子弟,身上龙气不薄,即便有高人以秘术掩藏了气象,依旧难以完全遮蔽。

  她总不至于是奔着自己这拨人来的吧?

  先前跟刘羡阳、顾璨打过照面的一对先生学生,号愚庐先生的洪崇本,是上柱国袁氏却叫许谧的“少年”,他们刚好也在这边,一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许谧就立即走出屋子来到水榭“观景”,眉眼阴柔的许谧,作少年装束,骗不过顾璨和刘羡阳,骗一骗京师少女却是绰绰有余。

  洪崇本坐在鹅颈靠椅上,许谧望向乙字号院子那边,冷笑道:“这少年说话阴阳怪气的,真是面目可憎,不知道从哪来的过江龙,竟然敢来我们大骊京城摆阔。”

  她跟着先生在山中治学修行有些年月了,自然听得懂大雅言。

  袁崇本提醒道:“用心声言语。”

  不远处,园子没有专门构造水榭,有处相对简陋的观景台,一位极美艳的妇人,她手持纨扇,趴在栏杆上,轻轻扇风。

  宫艳看了眼许谧,朝那少女妩媚一笑。许谧微微脸红,自己竟然被调戏啦?

  许谧收了收心神,以心声说道:“先生,猜得出那拨人的真实身份吗?”

  袁崇本是大骊王朝治边疆学的开山之人,浸淫将近百年,自然有其眼力,说道:“看装束,没什么线索,不过听他们说话,略带古西羌音,再加上那少年胆子这么大,而且他身边一拨扈从,官气,沙场气,仙气皆有,我猜极有可能是大绶王朝的皇室宗亲子弟了。”

  许谧问道:“是中土神洲大绶殷氏子弟?”

  袁崇本点点头,“只要别往皇城那边闹事,这少年就可以算是条过江龙了。”

  许谧心中疑惑,大绶王朝来我们这边做什么。袁崇本笑道:“你且算算看,推演一番,就当是今天的课业好了。”

  许谧缩手在袖,笑道:“好!第一算,我先算算看意迟巷魏浃会不会恼羞成怒,跟他们大打出手。”

  洪崇本突然一拍掌,“好家伙,那书生竟是刘羡阳。”

  老人继而又是恍然大悟,快意而笑。之前还纳闷,他怎么会认得绣虎。原来他的朋友,不是崔瀺,而是当今国师,陈平安。

  洪崇本起身去屋内拎了一壶酒、拿了只酒杯过来,坐在水榭中自饮自酌。许谧神色专注,正在心中演算,袖中掐指不停,作那先生私下传授的“笼中对”。

  洪崇本点点头,这个弟子,可造之材。

  韩祎没有去屋外水榭,只是跟韦胖子并肩走到屋子窗户那边。

  喝酒喝得满脸涨红的韦赹抹了把嘴角的油渍,低声说道:“魏浃今儿算是丢尽面子了。”

  韩祎眯起眼,迅速将那拨人的容貌、装束细节都给扫了一遍,闭上眼睛,默默记在心中,睁眼后就要转身。

  挎刀男子瞬间望向这边,韦赹下意识就背脊发凉,汗毛倒竖,立即后退几步。

  韩祎依旧纹丝不动。

  身量雄伟的挎刀男子笑了笑,似乎小有意外,只是迅速确定了韩祎并非武道中人或是修士之后,立即就收回视线。

  被吓了一跳的韦赹抬起胳膊,撸起袖子,讶异道:“高手,绝对是高手,他娘的汗毛真竖起来了!”

  韩祎坐回原位,夹了一筷子鱼肉,细细嚼着。韦赹不敢再看那边的景象,一路小跑回座位,喝了一杯酒,“压压惊。”

  韦赹突然放下酒杯,“韩六儿,那少年叽里咕噜的说了啥?”

  韩祎只是说道:“浩然雅言。”

  韦赹一下子就跳起身,骂骂咧咧起来,重新走向窗口那边,“干他娘的外乡佬啊,这么嚣张吗?”

  胖子也顾不得跟魏浃关系一般了,既然不是说北俱芦洲的雅言,那就都是外人了!

  浩然九洲,只有三个洲,雅言即一洲通用的官话,中土神洲即是所谓的大雅言,北俱芦洲修士出门也方便,官话统一,而宝瓶洲在大骊宋氏一洲即一国之后,大骊官话就自然而然成为了一洲雅言。其余那几个洲,各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官话。这对那些喜好外出游历的修士而言,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韩祎在犹豫要不要给王涌金通风报信,他这个六品官,还是有些取巧的仙家手段,能够让不是修士的韩祎都可以做些仙家功夫。

  京师两县的长宁县跟永泰县,后者知县是王涌金,跟韩祎年纪相仿,但是却已经在知县位置上干满了将近四年。

  而且双方性格截然不同,除了职务让他们必须频繁往来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私交可言。出身意迟巷的韩祎,务实干练,在官场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王涌金是市井底层出身,在将近四年光阴的京师知县任上,做事却是极为果决,得罪权贵极多,也说过很多公开放出的狠话。像韩祎最多就是跟韦胖子这样的发小,加上心情好,才会先前在车厢里边,说句“让谁知道是爷”的狠话。那个王涌金却是个毫不手软的狠人,京城官场关于他的“官箴”就有好些,比如“捣浆糊的各打五十大板?落我手里,都打一百大板!”

  当然,这也跟永宁县的“贵”,永泰县的“富”,有着极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