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59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吴睬神采飞扬,信心满满,歪着脑袋,伸出大拇指。貂帽少女立即默契跟上一句,顶呱呱!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我虽然有官身,但其实我是混江湖的,打打杀杀惯了,京城这片儿,我说话,贼管用。”

  吴睬疑惑道:“狗子还有一块无事牌?”

  少女花神已经听说了,在宝瓶洲,能够拥有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无事牌,何止是护身符,简直就是一块免死金牌。

  谢狗抬了抬袖子,虚张声势道:“一块?小瞧了我不是,好几块呢。”

  吴睬震惊道:“这么牛?”

  谢狗板着脸点点头,伸出手指嘘了一声,“不声张。”

  吴睬摸了摸狗子的貂帽,赞赏道:“深藏不露哈。”

  谢狗双臂环胸,肩膀一晃一晃,骄傲极了。

  小陌看着俩“同龄人”少女的并肩散步,窃窃私语,他也是无奈。

  桃树下,宋云间笑道:“对白景前辈而言,身负气运的刘老成可是一顿美食。”

  小陌站在耳房门口,微笑道:“你更是。”

  宋云间说道:“很好奇,十四境眼中的天地,到底是怎么样的景象。”

  小陌说道:“到了便知。”

  宋云间笑问道:“小陌先生似乎对我有意见?”

  小陌径直说道:“有点。”

  宋云间不解,问道:“为何?”

  小陌说道:“不为何。”

  宋云间哑然,满脸忧愁,“心慌慌。”

  小陌怀抱竹杖,意态闲适,跻身了十四境,恰似脱却一副大枷锁,确实轻松。十四之前,修行如工笔,十四之后,便如写意。

  宋云间想起一件小事,说道:“花神庙庙祝叶嫚,这位昔年的开襟小娘,当时她分明已经认出了国师的身份,为何假装说是认错人了?”

  小陌说道:“萍水聚散,偶然重逢,既然不知道该聊什么,不如见面故作不相识。”

  宋云间点头道:“妙。”

  这位雌雄莫辨的金冠道人,伸手拂过低矮枝头的桃花,轻声道:“在书上见着几句箴言,说那泼天的富贵,偌大的名声,自道德来者,如山林中花,自是舒徐繁衍。自功业来者,便如园圃中花,艳重一时,终有迁徙兴废之忧患。若是一味以强力豪取者,如瓶钵中花,其根不植,其枯其萎可立而待矣。”

  宋云间的大道根脚,决定了他必然是画地为牢的处境,身不由己的命运。这座大骊京城,既是他的道场,也是他的牢笼。

  察觉到宋云间的魂不守舍,小陌没来由想起了桐叶洲的那棵万年梧桐树。

  他们身上,好像永远有一层好似烟笼寒江的愁绪,道心蒙尘,意志消沉。

  小陌听着二进院落松荫底下的叽叽喳喳,她就不会,她就像行走人间一轮骄阳,永远高高仰着脑袋,望着远远的地方。

  谢狗的“将来”,近得就像明天就会到来。宋云间和青同们的将来,远得好像他们自己都不信明天跟今天有何不同。

  宋云间收拾一番纷乱心绪,惭愧道:“让小陌先生见笑了。”

  小陌摇摇头,“搁在以前,我会觉得你们都是碰巧能够修行的废物,现在稍稍能够体谅几分。”

  宋云间转头望向官厅,宰相巍巍坐庙堂,此间得失费思量。

  一部道家大经有云,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

  好个“发陈”!

  位于南薰坊右边的鸿胪寺,跟关翳然所在的工部衙署是邻居。

  临时从鸿胪寺赶来国师府的年轻官员,当得起丰神俊秀的赞誉。

  荀趣跟曹晴朗是科举同年,不过功名要比曹晴朗低一大截,名次很靠后的二甲进士出身。荀趣如今的官身是鸿胪寺序班。

  在官员多如牛毛的大骊京城,属于清水衙门里边的芝麻绿豆官。

  当年曹晴朗进京赶考,就跟荀趣一起借住在一座京城寺庙里边。两个同龄人,属于心迹相契,志趣相投。

  所以上次陈平安进京,朝廷就有意安排荀趣陪着“陈山主”游览都城。

  陈平安离开书房,来到二进院落的一间屋子,跨过门槛,直接走到余时务桌旁,随手翻开一部账簿。

  余时务笑道:“你是行家里手,看看有无纰漏。”

  自从上次见着姜赦,算是因祸得福,得了一桩造化之后,余时务如今道体趋于无垢,道心更是如卸重担,再无半点拖泥带水。

  许娇切询问隐官需不需要喝茶,萧形立即嗤笑一句,怎么不直接帮忙暖被窝呢。许娇切怒目相向,骂了一句,贱婢休要猖狂。

  剑修豆蔻与那仙藻,她们俱是嫣然而笑。余时务心中叹息一声,真真假假的,较真不得了。

  门口那边,荀趣作揖道:“鸿胪寺序班荀趣,拜见国师。”

  来时路上,容鱼已经跟荀趣介绍过情况,荀趣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国师亲自定下的决议,那就规规矩矩,好好做事。

  记得上次见面,陈先生还曾打趣自己一句,没钱是好事,文章憎命达嘛,能够妙笔生花,你顺便当个大官,将来他再来京城这边,就有官场靠山了……

  陈平安笑道:“荀序班,先不忙着着手公务,我带你去跟百花福地的凤仙花神吴睬打个照面,再跟曹晴朗叙叙旧。”

  谢狗瞪大眼睛,看了眼山主,这种“人”,真要召入国师府做事啊?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不过还好,穷神到底不比瘟神,前者说到底还是一尊吉神。

  荀趣是寒素出身,除了明面上的京官身份,他还是一位修士,师父正是礼部那位被誉为“小天官”的祠祭清吏司郎中。此外荀趣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身份,他是神灵转世之一,乡土民俗里边的“送穷神”,说的就是这位。

  陈平安一笑置之,就我那份俸禄,怕什么。

  一起坐在石桌旁,荀趣细心听过了吴睬的讲述,轻轻点头,大致有数了。一抬头,发现好友曹晴朗笑着站在一旁,吴睬偷偷松了口气,今儿脑袋里的灵光已经用完啦,再聊下去就要原形毕露让人晓得自己是个笨蛋啦。给狗子丢了个眼色,貂帽少女立即拉着吴睬离开石桌,谢狗如今也得了一间耳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满满当当的善本孤本,一屋子的书香,吴睬惊叹不已,狗子你牛气啊,都能在国师府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了。谢狗双手叉腰,得意洋洋,显摆学问,摇头晃脑背诵了一篇陋室铭。

  被陈平安撺掇着,曹晴朗跟荀趣下了一盘棋。

  期间先生想要伸手指点棋局一二,却被学生默默拿手挡开。

  悠悠手谈至中盘,陈平安还想帮学生下出一记神仙手,曹晴朗只好用眼神示意先生你就别帮倒忙了。

  陈平安只好双手笼袖离开。很快就有一位白衣少年双手抱松树一路滑下,瞥了眼棋局,满脸惊艳神色,拍手叫好,在那边怪话连篇,哇,古有彩云局,今有松涛局,不愧是弈林盛事、棋坛的壮举啊……荀趣一头雾水,曹晴朗置若罔闻,果不其然,小师兄很快就被先生揪着衣领拽去了后院。

  陈平安问道:“姜副山主呢?”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生,周首席他啊,去莺莺燕燕的花神庙那边骚包去了,打算拼却半条命,也要为一位红颜知己当回说客,看看能否帮她重返百花福地,就是那位被薄情郎伤透了心的曹国夫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问道:“他怎么想的,真要将姜氏祖业的云窟福地送给韦滢?以后他有脸去家族祠堂敬香?”

  崔东山说道:“也不算白送,姜氏子弟还是能够每年收租,躺着享福的好事。周首席说了,刘蜕之流的枭雄,只是敢赌,他则是会赌。”

  与那宋云间招招手,白衣少年贱兮兮眨眼道:“喊宋老哥好啊,还是喊云间姐姐对啊?”

  宋云间微笑道:“那我该喊你崔宗主好啊,还是……”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厉色道:“呔!无端措大休要血口喷人!惹恼了小爷,一巴掌把你拍到墙壁上去,撬都撬不下来。”

  宋云间会意,不恼反笑,“既然崔道友都搬出了吕祖,我便不与你饶舌了。”

  相传纯阳吕祖曾经留诗于壁,其中有一语,便是无端措大刚饶舌,却入白云深处行。

  白衣少年蹦蹦跳跳,甩手臂摔袖子,时不时拿拳头戳向那位金冠道人,“不吵架是最好,不如手上见真章。”

  宋云间看了眼陈平安,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都能忍?

  陈平安说道:“进屋里边说点正事。”

  崔东山倒退而跳,勾了勾手指,继续挑衅宋云间。

  进了屋子,陈平安施展一层禁制,问道:“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崔瀺留了东西给你,类似陆绛的手钏,你收不收?”

  崔东山一下子无精打采,沉默许久,抬起头,摇了摇头。

  下任青萍剑宗的宗主,是曹晴朗。那么大骊王朝的下任国师,只要崔东山现在点头,多半就是……他崔东山了。

  陈平安问道:“想好了?”

  崔东山神色黯然,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先生尊重你的选择。如果哪天后悔了,再与我说便是,总之不要有任何负担。”

  崔东山瞬间精神起来,只是一下子就又愧疚起来,反正就是挺百感交集的,难得如此既开心又不敢开心。

  陈平安抬起手,拍了拍肩膀,笑道:“别人不信,你该相信。先生这里,一向结实。”

  崔东山笑容灿烂道:“为何不信,必须相信。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嘛!”

  陈平安啧了一声,笑道:“可不是,三缕剑气,送了你两缕。”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曹晴朗怎么跟我比,差老远了。”

  先生和学生,各自搬了一条椅子,懒懒散散靠着椅背,一起偷个闲,什么都不想,只是望向屋外笑春风寻剑客的满树桃花。

  ————

  洪霁离开御书房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国师府“讨骂”,而是先去了趟官衙,静坐片刻,期间洪霁翻阅了些档案,其实内容早就烂熟于心,可他还是额外记住了一些名字和数字。早已备好车驾,洪霁深呼吸一口气,起身离开官厅,坐上马车,开始闭目养神。

  巡城兵马司统领衙署,不在千步廊两侧,设在皇城最北边的地界。职掌京师城防门禁、稽查缉捕等众多事务,是一个极有实权的衙门,简而言之,京城大街小巷,连同意迟巷和篪儿街在内,兵马司几乎属于什么都能管。京城百姓也跟兵马司官吏不陌生,所以被老百姓单拎出来,俗称为北衙。

  洪霁如今官职是从三品,官品低了,简单的事情就容易变得复杂。

  洪霁内披甲胄,外罩锦衣,准许佩刀列席小朝会。在朝堂上,也是如此。这是一份不小的殊荣,要比从三品官身更有威慑力。

  身材矮小精悍,肌肤黝黑,是大骊边军出身,祖籍就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

  不是实打实的天子心腹,真正意义上的股肱之臣,根本当不了这个官。

  崔瀺从不干预兵马司统领的人选,大概这就是一种必须有的默契。

  但是就像皇帝陛下说的,不管是崔瀺,还是陈平安,只要他们想要更换一个从三品的京官,实在是太简单了。

  这还是洪霁第一次登门国师府,被那位自称容鱼的年轻女子领着进了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座极有僭越嫌疑的一字型龙纹照壁,过了这座由彩色琉璃砖瓦砌就的巨大照壁,便是一处汉白玉石铺就的宽广庭院,当下并无任何官员在此停歇等候国师的召见。在这之后,才是京师常见宅邸的三进院落格局,沿着一条窗棂素雅的抄手游廊,洪霁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走在前边的容鱼,关于她的身份,洪霁自然是清楚的。

  站在门外阶下,容鱼轻声禀报道:“国师,兵马司洪霁到了。”

  陈平安点点头,“领进来。”

  年轻国师坐在书桌后边,正在提笔批注一份册子,抬起头,说道:“坐。”

  洪霁正襟危坐,喉结微动,偷偷润了润嗓子,说道:“国师,我是跟你请罪来了……”

  陈平安低头继续提笔批注,却是截住对方的话头,语气平淡道:“说重点。”

  洪霁稍稍挺直腰杆,立即加快语速,开始解释为何会出现那样的纰漏,由着真境宗刘老成闯入京城,直接来到国师府大门口,在这期间,兵马司衙署和钦天监在内,三座京城大阵为何都未能拦住这位仙人境。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完全没有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想法,看似随口问道:“金鱼坊那边,封禁书铺那几部边疆学说专著书籍、涉及影射大骊朝政一事,听说当时坊间非议不小,主要是因为国子监和礼部各执己见,最终是怎么解决的。”

  洪霁虽然心中奇怪,为何国师会询问这种细枝末节的琐碎小事,而且兵马司在这件事上只是负责防止聚众闹事,当地县衙和礼部检校司才是真正管事的,不过洪霁仍是朗声解释了其中缘由和最终论断。既不敢添油加醋随便告谁的一记小刁状,也不敢有偏向谁、心存卖个好的念头。

  陈平安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册子,问道:“洪霁,你若是主事人,会如何处置?”

  洪霁心思急转,迅速打好腹稿,小心翼翼字斟句酌,缓缓说道:“我若是主事人,还是觉得可以管束得适当宽松些,将那二十三处文字内容删减掉便是了,不必追究那两位文人的过错,我们大骊当有浩然第一流的强国气度,读书人说道几句,发点牢骚,不算什么。”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说话。

  洪霁硬着头皮说道:“书籍可以管得宽松,但是卖书的大小书坊、文人扎堆的各地书院,却要管得严格。”

  陈平安说道:“继续。”

  洪霁一个脑袋两个大了,继续?国师,自己已经没有下文了啊。

  陈平安说道:“外松内紧是对的,但也要注意分寸,管事衙门既要管得严,也要让书坊与那书院,不至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导致出现两种极端情况,一种是让那些著作和文人没有了立锥之地,书坊为了不沾麻烦,干脆就一刀切,书院为了与官府有个交待,找那些文人看似谈心实则警告。另外一种是书坊、书院跟文人同仇敌忾,牢骚不发在书上,在野的,转去以骂大骊朝政为邀名养望的捷径。”

  洪霁细细思量一番,觉得在理,只是跟在野的文人打交道,一向是难事,他洪霁实在是不擅长。

  陈平安笑道:“你今天不必跟我请罪什么,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你聊什么正事,就是随便聊点说话不用过脑子的题外话。”

  洪霁笑容尴尬,国师你可以随意,我岂敢随便说话。大概是边军出身的缘故,又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场面话,洪霁就默默等着国师下逐客令、自己就好打道回府、路上好好复盘哪句话说得差了。

  不曾想国师问道:“喝不喝茶?”

  洪霁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喝刀子都行,好在忍住了,点头道:“喝的。”

  陈平安问道:“喝什么茶有没有讲究?”

  洪霁说道:“有茶叶有水就行。”

  陈平安笑道:“讲究还不少。”

  洪霁辛苦忍住笑。

  容鱼很快端来茶水,花神杯,当然是真品。

  洪霁算准她的脚步,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与她道了一声谢,等到她笑着点头致意再转身,洪霁才轻轻落座。

  陈平安身体前倾,抽出一本不厚的册子。

  洪霁眼尖,瞥见书桌后边那张做工简洁的紫檀椅子,镶嵌着一块梅子青色的圆形云纹瓷片。就是这么一抹色彩,好像就可以让整座本来略显单调的官厅变得鲜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