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52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铺子掌柜也不知道这位不起眼的客人,会是一个大骊王朝数得着的有钱人。

  董水井抬起头,有些意外,可真是一位预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了,董水井放下筷子,笑道:“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使了一层障眼法的陈平安,他从桌上的竹筒里边抽出一双筷子,要了碗芹菜馄饨。

  董水井说道:“祝贺。”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这么见外。明明走到了国师府,竟然连门都没进。怎么,觉得我当了官,便要分道扬镳。”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总要避嫌几分。”

  领他走上赊刀人这条道路的许先生曾经说过,钱与权,若双方都能纯粹,也能是道德君子,节妇烈女。可只要黏糊在一起,就是干柴烈火,男盗女娼。

  董水井直截了当说道:“我如今的生意,也不太需要依仗国师的威势了。”

  陈平安不以为意,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为了避嫌而生疏,不好吧。”

  董水井说道:“只是在大骊京城这边稍微注意点,在其它地方,该如何还是如何,不至于愈行愈远。”

  陈平安笑问道:“你跟我见外,我却不跟你客气,问一句,董半城心中的假想敌,是范先生,还是刘财神?”

  在赚钱这件事上,陈平安少有自愧不如的同龄人,董水井算一个。

  挣钱既靠嗅觉也靠直觉。天底下哪个行当,不需要讲究个祖师爷赏饭吃?

  董水井显然早有腹稿,说道:“既不想学范先生,当个开宗立派的祖师爷,也没有刘财神那种壮大家族的心思,我赚钱,就只是赚钱,喜欢赚钱的过程,期间到底挣了多少,我会计数,一直想着哪天,账簿上就只躺着能买几碗馄饨的钱,取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

  陈平安大口嚼着饼,含糊不清说道:“这种话,听着就欠揍,谁信呐。”

  董水井笑道:“以前也没跟谁说过这种心里话,别人不信,你会信的。”

  陈平安问道:“还看书吗?”

  董水井点头道:“当然。不过多是些杂书,不涉及经籍义理。”

  陈平安劝说道:“别人就算了,读不读书,看什么书,总是兴趣为先。你不一样,大钱要么配以大德,至少也要配以强术,还是要多看点书的。以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问先生关于治学的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先生耐心听完,给出的评价,总说好,或是很好,极好的。”

  董水井眼神古怪。

  陈平安笑道:“你此刻是怎么想的,我当初就是怎么想的。所以后来有次在城头,练剑之余,问左师兄,才知道原因,原来是先生觉得读书有所得,不管是有疑惑有思考还是有见解,就是真的好,并不是糊弄我,也并非我是关门弟子,才说好。再者先生见过的人、经历的事情都多,他的心胸不止是读书读宽的,也是被人间万事给强行撑开的。”

  董水井默然。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馄饨,细嚼慢咽,缓缓道:“做学问,既要苦心孤诣,耐得住寂寞,也要杀气腾腾,就像陋巷遇敌,狭路相逢,从喉咙处着刀,定要见血,才肯收手。”

  “在国师府书桌的一本游记上边,看见一番崔师兄亲笔的读书心得。”

  “治学要有杀气,看书要有绝招。好书,一般的书,通杀。书上的圣贤豪杰,奸人贼子,皆斩。”

  一个没有读过一天学塾的男人,在跟一个从小就打定主意要赚很多钱的男人,他们在路边摊吃着馄饨,聊着治学的事情。

  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桌对面的同龄人,“有自己的心得么。”

  陈平安抬手招呼掌柜,递过去手里边的空碗,又要了一碗馄饨,笑道:“有,怎么会没有,琢磨出了个笨法子,先前在心湖书楼里边,已经积攒百万条书摘了,可惜……全没了。无所谓了,重头再来便是。总之就是先以量取胜,再求提炼,慢慢来。儒家的经史子集,道家的三洞四辅等等,不跟你吹牛,我这些年是好好钻研过目录、版本、文献这类专书的。我这路数,自然是考据多,发明少,抄录多,归纳少。形容庙大,有跑马关山门的说法,早年第一次见到这个说法,便一下子给镇住了,后来又在书上看到龙宫藏书的那桩佛门典故,更是匪夷所思,所以我的读书门径,独家心法,再简单不过了,在某一时刻,做到了字面意思上的‘书读完了’,嘿,这就是修道的好处了。”

  董水井点点头,“以前就听老人讲过,我们这辈子挣了多少钱,都是上辈子攒下来的,下辈子的福祸,都是这辈子的功过。”

  出了家乡,董水井也听过类似的道理,比如此生此身的智慧,是我们一辈子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家底”。

  董水井思量片刻,“偶尔,只是偶尔,还是会有点后悔,当年没有继续读书,想着是不是跟你们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更好。”

  当年他跟嘉春嘉都放弃了那趟注定危机四伏的求学之路,从此与李宝瓶、林守一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无法想象,那个曾经一背书就昏昏欲睡、一下课就活蹦乱跳的李槐,竟然都成了正儿八经的书院贤人。

  董水井自嘲道:“说实话,也没想过自己真能当上腰缠万贯的土财主。人各有命,我们都很幸运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轻声笑道:“无妨,学问在书上,也在书外。”

  董水井愣了愣。

  陈平安说道:“其实是齐先生说的,我只是照搬。”

  董水井笑了笑,“像。”

  就像董水井他们很难喊他一声小师叔。

  而他陈平安好像也很难喊一声齐师兄。

  远处,一座售卖胭脂水粉摊子旁边,顾璨问道:“怎么不凑上去混吃混喝?”

  刘羡阳笑道:“虽然是关系不错的同乡,不过终究不是一路人。”

  一个太会挣钱,总觉得明天会吃不饱饭,一个太会花钱,永远相信明天一定不会饿着。

  刘羡阳虽然比董水井略大,但是他们都曾在齐先生的学塾一起读过书,可以算是半个同窗了。

  顾璨说道:“说白了就是自认挣钱的本事不如人家,没脸往董半城身边凑。”

  刘羡阳点头道:“董水井赚钱的能耐,跟我练剑的天赋,如出一辙,都没道理可讲。”

  不得不说,我们家乡,真是出人才啊。

  顾璨说道:“你这个人,表面嘻嘻哈哈,其实胜负心比谁都重,小气倒是不小气,什么都肯教给陈平安,等到他比你强了,你怕输,就干脆碰也不碰这门学问了。”

  刘羡阳点头道:“是有这个臭毛病,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顾璨说道:“那你还练什么剑?”

  刘羡阳只好祭出杀手锏,“别逼我放出陈平安骂你啊。”

  顾璨撇撇嘴。

  摊主是个模样俊俏的年轻姑娘,对那高大男子说道:“这位客官,不买东西就挪挪位置,耽误生意好久了。”

  刘羡阳只好让出位置,顾璨跟着挪步,不曾想那姑娘笑道:“小哥儿,没说你。”

  自认这辈子看得破一个“名”字、却堪不破一个“钱”字的董半城,就像走在一条财源滚滚流淌的财路上边。

  他心湖间响起一个嗓音,“董水井,再多挣点钱,等到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争取合伙开个铺子,我还是当二掌柜。”

  董水井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笑道:“好!”

  陈平安走向刘羡阳和顾璨那边,一起漫无目的闲逛起来。

  凑巧街巷拐角处走出一位面色冷清的年轻女子,刚好跟他们仨碰了头。

  一别多年,再见王朱,也无任何遐想,刘羡阳神色洒然,抱拳笑道:“稚圭姑娘,好久不见,想念想念。”

  王朱伸出手,“听说你要办喜酒了,请帖拿来。”

  刘羡阳大笑道:“请帖就免了,份子钱也不必给,以后我与道侣若是路过东海水府,牌面给到就足够了。”

  王朱笑道:“好面儿,老样子。”

  顾璨在旁暗戳戳道:“他乡遇老乡,两眼泪哗哗。何况还是被牵过红线的,即便有缘无分,睡不到一块去,也该抱头痛哭一场才对。”

  王朱笑眯眯道:“当年泥瓶巷的地面之所以还算干净,归功于某个鼻涕虫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张臭嘴。”

  顾璨故作恍然道:“咱俩约好了的,一条泥瓶巷,狗屎归我,鸡粪归你,也不晓得是谁最喜欢占小便宜,非要多吃多占。”

  王朱略作思索状,笑道:“记得某年夏天,接连十几天,不知道是谁每天顶着大太阳、撅着屁股趴在田边,都没能钓出那条黄鳝,好不好玩?”

  顾璨哦了一声,说道:“那条探头探脑的黄鳝啊,我把它取名为宋集薪的,贼是贼了点。”

  刘羡阳连忙咳嗽一声,王朱瞪了顾璨一眼。

  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说话。

  这类过招,太习以为常了,还远远不至于到红脸闹翻的地步。

  刘羡阳抬臂招手,啧啧称奇道,“啥日子,出门接连遇贵人,宋搬柴,这边这边!”

  等到藩王宋睦走近了,顾璨扯了扯嘴角,啧了一声,“还挺人模狗样的,学那戏文微服私访,体察民间疾苦?晓得一个肉包子几文钱嘛你?”

  宋集薪斜眼顾璨,微笑道:“出门前翻过黄历了,今儿不宜打儿子。”

  顾璨问道:“啥时候嗝屁,我好继承家业。”

  刘羡阳大笑不已。

  宋集薪提醒道:“姓刘的,好像就你不是泥瓶巷的。”

  刘羡阳笑呵呵道:“啥时候喝你跟稚圭姑娘的喜酒啊,我可是把份子钱早就备好了的。”

  顾璨冷笑道:“曾经都是哑巴吃黄连心里苦的难兄难弟,大哥就别说二哥了。”

  王朱眨了眨眼睛,“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们学学我,少说几句怪话。”

  宋集薪啧啧出声,刘羡阳呸了一声,王朱哦了一声,顾璨笑呵呵。

  治学之道,立志于学,学问学问,先学后问,再学再问,川流不息,浩荡百川流。

  国师陈平安,剑仙刘羡阳,宗主顾璨,藩王宋集薪,水君王朱。

  他们一起走在不如先前喧哗热闹、但还是很长的宽阔街道上。

第1201章 也姓陈

  人生就像一场拼桌吃饭,不断有人来有人走,有人在桌上吃好的,有人一直吃苦。有人吃饱就还不走,有人一直眼巴巴看着,有人甚至都没有凳子坐,只能端碗站在桌旁吃饭,有人端着个大空碗挨饿,有人拿着小碗却能一直添饭。人们在这张桌上,有粉墨登场,有开场白,有退场诗,有吃撑了的,有饿死的,有醉倒了的,有一言不发就走了的。

  梁爽带着臭椿道人和道童黄裳,离开了这座宅子,先前热热闹闹的院子,又变成了只有高冕和刘老成这对老朋友。

  喝酒不怕同桌有俗人,从来最怕有外人。

  既然没了外人,高冕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说道:“只要你能够赶紧证道飞升,就啥事都没有了,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一切隐患都会自行消弭。陈平安是隐官,你是我多年的老友,我谁都不偏帮,只说事实,打铁还需自身硬,刘老成若是成了飞升境,大骊王朝和玉圭宗,都要敬你几分。”

  刘老成差点就要蹦出一句他娘的,闷了口酒,憋屈道:“是我不想飞升吗?”

  玉璞境之前,刘老成破境速度不算太快,但是层层境界,足够扎实,跻身上五境其实没几年功夫,就已经是仙人,足够快了。

  高冕哈哈大笑,好朋友嘛,本就是拿来逗乐解闷的。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本就是没什么可说可讲的,大概这就是真正的无聊。

  高冕抹了把脸,收了收笑意,抬起头,似乎想起一个地方的一些人,自言自语道:“我比你境界低,但是我最知道‘天资’这东西到底是个啥。”

  “修道一事,天赋好,就是登山快,很快,快到一路飞奔到半山腰,身边就没有瞧见过几张熟脸,全都在身后边吃你的屁了。”

  “只要天赋足够好,半山腰再往上走的修道光景,依旧如此,大概只有等到你临近山巅,才逐渐发现不对劲,周围皆是强敌,哪个不是惊才绝艳的人物,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身天赋这玩意儿,好像有点不够看了。”

  听到这里,刘老成开口说道:“归根结底,还是我们的天资不够好,不是真正的拔尖。”

  高冕说道:“臭椿道人便是如此,经年累月,在玉璞境停滞不前,死活破不开瓶颈,久而久之,他从几乎绝望变成彻底绝望,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于‘仙人’都是有执念的,臭椿道人尤其是,他就想着走一趟浩然天下,没有家乡的那份大道压制,一副道身是不是就可以骤然一轻?打破藩篱,跻身仙人?此心一起,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剑气长城就少了个剑修,浩然天下就多出了个臭椿道人。”

  “曾经有个山下的朋友,四十多岁才开始烧造瓷器,他年轻时候下地插秧,身上是可以不沾一点泥的。农忙闲暇时候,有事没事就坐在田埂上边,随手捏造些小动物,栩栩如生,宛如活物。到了五十岁,他就已经是行当里边的这个了……”

  高冕顿了顿,竖起大拇指,“这就叫真正的天赋。”

  刘老成便想到一个人,可惜了李抟景。

  高冕神色惆怅道:“昔年在倒悬山,信誓旦旦告诉自己,只要跻身了仙人,就返回家乡杀妖。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个用化名骗自己的玉璞。”

  刘老成说道:“天大地大活着最大,贪生怕死,可以理解。”

  高冕提了提酒杯,气笑道:“跟你聊天,就像陪你一起喝马尿。”

  刘老成如今的处境很微妙,上宗那边没有过硬的靠山,姜尚真也从没有把他当自己人。由于上下宗分在两洲,刘老成手上的真境宗,就像藩镇割据。虽说真境宗位于大骊王朝境内,前不久还多出了一位朝廷封正的湖君,真境宗这些年在山上的“开疆拓土”,略显迟缓,但是真要算账,上宗也挑不出刘老成什么大的毛病。

  约莫是刘老成的出身,实在是很难让玉圭宗真正放心,天下野修多如牛毛,但是书简湖的野修,却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况且刘老成还是书简湖野修的头把交椅。

  玉圭宗的神篆峰祖师堂议事,是很有传统的,姜尚真已经跑得远远的了,总要找个人骂上一骂,刘老成就成了“补缺”之人,这些年有不少的闲言碎语,比如坐过真境宗头把交椅的,姜尚真,韦滢,都升任过上宗的一把手,按照这个传统,玉圭宗下任宗主,莫非就是刘老成?比这更加阴阳怪气的话,其实还有很多。毕竟刘老成在玉圭宗那边,也还是有几个“新朋友”的,暗中可以帮忙通风报信。

  刘老成已经是下宗的宗主,再往上,就那么几个数得着的座位,升任上宗的掌律祖师,可能吗?玉圭宗还要不要山上的风评了?

  高冕放下酒杯,说道:“我去逛一下琉璃厂,看看能不能买着几本正经书,明天就走,你就别管我了,找谁喝酒谈事都随意。”

  刘老成点点头,猛然间醒悟过来,这一刻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高冕要让他在大骊京城帮忙找个歇脚地方。

  高冕是剑气长城出身,陈平安是末代隐官。陈平安去村妆渡找过高冕,高冕就来大骊京城观礼,看似礼尚往来,实则不然!

  书简湖之于新任国师陈平安,就是一个心坎,修道之人,元婴境最怕心魔,得道之士,飞升境欲想更进一步,就怕道心有瑕疵。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将来某天,一定会抽出手来,将“整座书简湖”在心关上边做个收官!

  高冕觉得刘老成逃不掉,就只好来这边跟陈平安打声招呼,好像跟既是隐官又是国师的年轻剑仙说一句,刘老成是我的朋友。

  这不是高冕的行事风格,完全不符合高冕的性情,但高冕还是来了。

  同样是见年轻隐官,往那堵城头南边走蛮荒的私剑,与过倒悬山往浩然天下这边的私剑,心情是决然不一样的。

  刘老成终于还是说不出口一个谢字,狠狠闷了一口酒,咽回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