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国师崔瀺失踪期间,很多人都觉得大骊王朝将要由盛转衰。不曾想大骊王朝要再次起运了。
御道两边的千步廊,今天参加朝会的官员,要比老百姓起得更早,就连曹耕心都早早候在这边,许多宅子离得远的官员,昨晚就直接在衙门里边打地铺了。否则就今天街道的拥堵程度,别管是坐马车还是走路,还想准时朝会?谁肯给你让道。
所有官员一起等着早朝。老尚书沈沉睡眼惺忪,双手拄着拐杖,“吴侍郎,看兵书吗?”
吴王城哑然失笑,这是什么问题。兵部徐桐也觉谐趣,兵部的一把手,问一位戎马生涯的兵部侍郎看不看兵书?
沈沉继续问道:“那么读史书吗?”
吴王城说道:“看得不多。”
言外之意,其实也不少。
沈沉笑道:“那你找找看,历史上福禄寿齐全的功勋名将,有几个?”
吴王城想了想,“不多。”
沈沉瞥了眼左侍郎徐桐,笑眯眯问道:“你们想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吴王城轻声感叹道:“做梦都不敢想吧。”
徐桐倒是没说什么。
兵部衙门,老尚书沈沉只拿主意,两位侍郎负责具体事务,徐桐由于管着大骊边军的蛮荒事宜,在京城官场早就有了个“地铺侍郎”的绰号。吴王城近期也陪着他一起打地铺,也是难得的官场画面,两位出身、履历、性格皆大不相同的兵部侍郎,还真就凭此熟络了几分。
徐桐轻声问道:“老尚书,这等盛况的庆典,我们大骊之前有过吗?”
历经三朝的耄耋老人想了想,“还真没有。”
听说崔瀺刚当国师那会儿,好像就没谁会当回事。甚至还有大量言官、清流都劝当时的皇帝,不要接纳这种声名狼藉的人物,容易被中土文庙惦记,是赔本买卖。老尚书想起一桩京师掌故,忍不住笑出声,记得当时都说崔瀺是位山上的陆地神仙,便有一位年轻言官,秉公直言,让那姓崔的,公开抖搂几手仙家术法,证明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位货真价实的地仙。
而这位官场顺达的言官,后来当上疆臣的官场前辈,沈沉与他不独有同乡之谊,还有师生之谊。
沈沉笑问道:“言官误国的说法,在大骊朝廷早期一直都有。但是你们猜猜看,谁最不喜言官?”
沈沉自问自答道:“最痛恨言官的,不是当朝权臣,而是当过言官、然后外放能够升任疆臣的官员。”
“比如我那位老师。”
两位年轻侍郎听到答案,相视一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今大骊王朝的少年们,很难想象短短三十年前,卢氏王朝曾经是大骊的宗主国,大骊还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藩属国。如今的少年们,他们都会天经地义觉得我们大骊就是浩然天下最强大的王朝,甚至都没有什么“之一”。
当时也是举国欢庆,那场献俘仪式,也算隆重了,但是不知为何,国师崔瀺根本就没露面。
徐桐突然抱怨道:“你那鼾声,震天响。遭老罪了。”
吴王城笑道:“你的呼噜声就轻了?”
老人笑眯眯道:“好办,嫌吵,就一巴掌扇过去。”
沈沉看着两位还很年轻的下属,看似志趣相同,实则心迹各异,总之都是想要走不太一样的路,一样的青史留名。
年轻真好。
不像他沈沉这样的老人,至多是想一想身后名了。朝廷或是皇帝亲自赠予的谥号,美谥名次啊,靠不靠前啊,可不能在自己瞧不起的某个老东西的后边啊。以后官史的列传里边,有几句好话啊。
反观徐桐和吴王城,他们就像一部远未完结的书,还有很多蘸墨提笔的空白。
当然,国师陈平安也很年轻。
人群边缘,贴近墙角的位置,得到许可,从国师府秘密来到此地的公孙泠泠,神色局促,十分紧张。
只因为她见到的,是洗冤人一脉竹篮堂的萧朴,后者除了是上任樱桃青衣一脉魁首秦不疑的师妹,更是带领公孙泠泠“上山”的传道人,如今竹篮堂的话事人。对于公孙泠泠当年酿下大错被逐出师门,萧朴自然是最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公孙泠泠与恩师重逢,当然更是心虚且愧疚。
萧朴没有施展障眼法,她容貌一般,头别木簪,肌肤微黄,穿着朴素。
除了萧朴,还有一位竹篮堂出身的同门师妹,一个大骊档案名字记录为“简竹”的少女,容貌与年龄相符。
她身为大骊朝廷安排在藩属邱国谍子,曾是一位显要官员府上的丫鬟身份。在那场京城风波当中,除了差点被破格提升为头等供奉的韦娴柔,其实简竹同样表现不俗,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连杀六人,既有邱国重臣,也有仙家修士,以及别国死士。只是韦娴柔在殿上出剑接连枭首三人,过于惊世骇俗,少女刺客才被完全盖过了风头。
简竹此刻正在跟一位南边来的某国谍子“闲聊”,“别紧张。本来这场庆典目的之一,就是给你们看的,但是记得寄回去的谍报,要先给我过目,免得你文采不够,写得不够隆重。”
那名谍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额头渗出细密汗水,一言不发。
少女继续说道:“以后我们就是自己人了,对吧?”
谍子心思急转,却无言以对。
少女问道:“不对?”
谍子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摇摇头。
简竹问道:“没得商量?”
谍子说了句。少女点点头。片刻后,不起眼的墙角便坐着个人。他满脸通红,好似醉汉,还有少女的埋怨声,再高兴也不能喝高啊。与此同时,少女与远处一个方向点点头,示意你们收拾一下。
等到简竹做完这些,萧朴以心声与她们说道:“总堂已经通过决议,我们洗冤人三脉,会主动递交给大骊朝廷一份完整的名单,除了简竹,还有你们的师姐赫连宝珠,只要是在宝瓶洲的,都无法继续隐藏身份了。如果大骊朝廷对我们观感不好,始终觉得我们是搅屎棍,届时国师陈平安一纸令下,要将你们全部驱逐出境,总堂那边也只好认命,不敢心存侥幸,不会有任何的小动作。”
“可如果大骊觉得可以商量,但是提出条件,你们可以留下,但是必须与洗冤人划清界线。简竹,公孙泠泠,怎么选?”
公孙泠泠说道:“我会跟随竹篮堂一起撤出宝瓶洲。”
简竹欲言又止。
萧朴笑道:“说心里话就行。”
少女说道:“我会留下。”
对于她们的不同选择,萧朴并不意外,嗯了一声,然后岔开话题,笑道:“民谚有云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大骊王朝真是会挑日子,大骊宋氏也真是会挑选国师。”
前有绣虎崔瀺,后有陈平安。
也许依旧有很多山上修士不曾明白一事,他已经是浩然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
而且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他还很年轻,实在是太年轻了。
一处位置极好的酒楼雅间,几人相聚在此,却不饮酒。他们是西山剑隐一脉魁首的刘桃枝,神诰宗道家天君祁真,买卖遍天下包袱斋的祖师爷张直,洛阳木客、道号松脂的庞超。
山上,各有各不为人知的门路,各有各弯来绕去的香火情。
这还是张直被祠堂除名多年,第一次见到论辈分要称呼一声师伯的庞超。
洛阳木客是一群声名不显的遁世野民,讲究以物易物,双手不沾钱财。所以在天生就喜欢做生意的张直眼中,那些长辈,都是恪守祖训的老古板,迂腐得可笑,却也可敬。张直知道这位师伯的出山,跟自己的愤然出走不同,归功于商家范先生说服了他们那位即将闭关的祖师,洛阳木客准备在浩然天下选址布局了。
至于张直与洛阳木客的关系,可以称之为君子绝交不出恶言。
年轻时候,心傲气高,他一直不理解,“钱才是世道上最干净的东西。双手怎就碰不得了?”
庞超问道:“怎么用了这么个化名,‘张弓直矢’的意思?”
张直点头说道:“师伯一语中的。”
结果庞超下一句就是:“你怎么好意思用这个化名的。”
张直默然。
刘桃枝大笑不已,难得看到张直如此吃瘪。
庞超问道:“见过姓崔的白衣少年了?”
张直点头道:“见过。”
庞超说道:“我也见过一面,他问了我们的辈分,还说咱们俩就像一个村子的,穷的辈分高。”
张直问道:“师伯准备选址何处?”
庞超说道:“挑了半天,还是选中了桐叶洲燐河畔。”
张直说道:“好地方。”
做着极大生意的张直,却是一副年轻文士的相貌,常年背着竹箱。他更像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见了面,若是与之客套寒暄,让人总想问他一句,在那途中的荒郊野岭,有没有遇到过貌美的狐仙?
庞超问道:“这么多年以来,一次都没有后悔?”
张直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刚下山那会儿,喝过很多完全没有说话的份的酒。”
“参加过很多需要自报身份、必须介绍自己是谁的朋友的酒局。”
“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酒不好喝。当然今天是例外,是我主动想喝酒。”
庞超拍了拍张直的肩膀,“既然脸皮是这么磨练出来的,我就不与你计较喊师伯的事情了。”
他们这才开始喝酒。
庞超突然泼冷水一句,“我觉得他只会比绣虎更难打交道。”
洗冤人也好,包袱斋也罢,想要在宝瓶洲站稳脚跟,总之都绕不过大骊王朝,尤其是如今的新任国师。
祁真明显有些讶异,笑问道:“这是为何?”
祁天君一直觉得跟聪明人往来,一点都不费劲。怕就怕跟混人打交道。
张直点头道:“我在青衫渡见过陈先生,好聊是真的好聊,难聊也是真的难聊。”
不光是陈平安,刘桃枝跟崔瀺都是打过交道的。谈得拢,谈不拢,崔瀺也不会有任何的疾言厉色。事后刘桃枝返回总堂那边,仔细复盘,尝试着逐字逐句解析崔瀺每句话的言外之意。最终刘桃枝总结出两个观点,一个是总堂在座所有人公认的答案,崔瀺比天底下最精明的生意人更市侩。
另外一个是刘桃枝的个人感觉,至今没有跟谁提过。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次不欢而散的见面,崔瀺看着自己,就像从头到尾看个傻子。
刘桃枝他们站在窗口,一起望向那位多以青衫剑客示人、今天却是身穿大骊朝服的年轻人。
曾经如无名野草一样的孤儿。
竟然可以活得这么如日中天。
第1192章 任你万山围栏
御道上的剑仙队伍,穿过千步廊,真有人间浩荡百川流的气概。
走在小陌和谢狗这边的剑修,都喜欢调侃柴芜几句,不是米裕劝她别紧张,就是姜尚真问她出门前有没有喝酒。柴芜确实紧张,早知道出门前就喝个二三两小酒了。
宁姚眯眼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按例皇帝陛下参加朝会,会先在那座被老百姓俗称为金銮殿后边的大殿休歇片刻。
但是今天皇帝宋和却是早早等在作为宫城和皇城界线所在的大门前,他要打破朝廷常例,与新任国师一起走入那座大殿。
说是万人空巷,却也有习惯晚起的懒汉,被那震天响的喊声给吵醒,翻了个身,卷了被单蒙住脑袋,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几句。也有那故意闭门的宅邸,或是读书人在私自修史,不饮一盅酒,提笔不精神。或是对朝廷始终不满的白身文人,眼不见心不烦,管他是谁当国师,说破天去,也就是个吃皇粮的官。还有一些身份特殊的别国人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相对无言,他们这些暗线都准备撤出京城地界了,大骊刑部的收网,已成定局,说不定就是今天,至迟不过明后天?
不少恰好游历至此的别洲修士,以前他们外出云游,都不会将宝瓶洲考虑在内,更别提首选。他们要比大骊京城的百姓更清楚那场“唱名”的分量。因为他们知道老黄历,中土神洲之外,一洲能够同时拥有两位飞升,例如扶摇洲的刘蜕和杨千古,就已经足够让人侧目,此外火龙真人之于北俱芦洲,刘聚宝之于皑皑洲,青宫太保荆蒿之于流霞洲,杜懋之于桐叶洲,哪个老飞升,不是一洲山河曾经的顶梁柱?再看宝瓶洲,一座大骊京城,几个十四境,几个飞升?更何况剑气长城的仙人、玉璞,分量跟浩然天下这边能一样?
也难怪刘蜕要说一句只要不是造文庙的反,他跟天谣乡
刘蜕得了那块无事牌,隐蔽身形,敛了气息,在京城街坊、各座私宅巡视起来,管你是什么家世、府邸姓什么,路子很野,百无禁忌。他略作思量,还出阳神游阴神,去往京畿之地。
通衢闹市中,一位远道而来的老人,看着街上几乎完全不动的人流,离着御道还很远。从朝廷下发给山水神灵的特殊邸报那边,得知这场庆典的消息,老人就立即往京城这边赶了。却没有跟落魄山那边询问什么,新任国师若是陈平安那小子,还好。若不是,算怎么回事。
老人正是早就退出江湖的宋雨烧。而他的孙子宋凤山,孙媳妇柳倩,他们也跟着爷爷一起进京。柳倩最早的表面身份是梳水国四煞之一,实则是大骊谍子出身,因缘际会之下,如今她已是梳水国竟陵山的山神娘娘。
只是他们也没有想到今天的大骊京城会如此拥挤,人山人海,书上所谓的衣袂连云、挥汗成雨,以前读了总觉夸张,今天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柳倩实在是不愿老人白跑一趟,哪怕明知可能性不大,仍是硬着头皮说道:“爷爷,我与刑部几位官员有些关系,看看能否帮我们换一个地方?”
若是别人担任大骊国师也就算了,只能听个热闹,不也是热闹。话说回来,若真是他,就算今天瞧不见他,将来某顿酒桌上不一样见?老人豁达,笑着摆摆手,“大可不必。”
柳倩还是犹豫,宋凤山握住她的手,笑着摇摇头,确实没必要,就听爷爷的。
就在此时,一位貌不惊人的汉子不露痕迹穿过人群,以心声问道:“可是竟陵山神柳倩?”
柳倩点点头。
他先递给柳倩一块刑部头等无事牌,再以心声自报姓氏、身份。柳倩不露声色,心中却是震惊,竟是一位大骊头等供奉?她轻声问道:“不知赵供奉找我是何事?”
她这次离开山神祠庙,是经过层层审核、勘验的,最终得以手持一枚大骊礼部特制、中岳巡检司颁发的符箓玉牒,篆刻“涉水”。没办法,水神越境登山,山神涉水,便是如此程序繁琐的,都要照规矩走。那位赵供奉态度极好,神色温和道:“若是宋老先生愿意登高,我可以带着你们登上皇城的城头。”
宋凤山倍感意外,看来还是爷爷有面子。一般人别说皇城头,登上外城头都是痴人做梦吧?
宋雨烧有些犹豫,难不成是陈平安从哪里得知自己的行踪了,专门让朝廷这边破例行事?
老人总是怕为难别人。
就像竟陵山在上次山水考评中得了个比较罕见的甲等,评语极好,老人高兴之余,总是难免有些犯嘀咕,终于还是不忍心开口询问一事,甚至都不愿与孙子宋凤山旁敲侧击,真不是因为陈平安的缘故?到头来还是柳倩和宋凤山发现老人有心事,主动提及此事,真不是。老人这才放心。当然也与他们说了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肺腑之言。当时老人稍微喝了点酒,微醺,说你们将来若是真碰到了难事难关,我这个当爷爷的,豁出脸皮,也会跟陈平安说道说道。除此之外,爷爷还是希望你们能够与陈平安,是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可以一辈子不用求他帮忙办事,你们就只是朋友……
那名赵供奉,其实不但是刑部头等供奉,还是一位大骊宋氏的皇室供奉,不过完全没必要搬出这层身份,他笑道:“宋老先生无须担心,邀请你们登上城头,是陛下的意思,不但亲自圈画出来,还额外做了朱批文字的。陛下还让我捎话给老先生,今日实在事务繁忙,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宋雨烧只是与那位赵供奉抱拳,老人也没说什么客套话,场面话。赵供奉笑着点头致意。
柳倩跟宋凤山对视一眼。能够登上城头观看庆典,已是天大的意外之喜。陛下如此厚待他们,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赵供奉由于是皇室宗亲身份,所以知晓一些更多的内幕,比如皇帝陛下不但知道“宋雨烧”这个名字,还对这位梳水国的江湖老人,心存一份感激之情,只因为新任国师,昔年的少年游侠,曾经在老人身边,在那沙场对峙期间,公开说过一句话。
也正因为那句话,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当年皇帝陛下的决策走向。
上一篇:我有一套诸天怪兽体验卡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