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11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谢狗恍然道:“是唉是唉,以后保管传你几手杀力不俗的剑术!学啥保命的术法?让被你问剑的家伙,多学学!”

  白玄问道:“当真?”

  谢狗白眼说道:“废话,你自己都说了,咱俩都姓白,我当然肯教啊!”

  白玄急了,“我是问你真有那几种高明剑术么?!”

  谢狗斜眼一句,“姜赦怎么就没把你打成个聪明蛋子呢。”

  少女吴尘在旁边听得咧嘴笑,白玄觉得丢了面子,便抄起茶壶,重重关门,去屋内炼剑了。

  吴尘也返回跳鱼山。

  谢狗懒洋洋转身背靠石桌,把貂帽搁放在桌上,双臂环胸,哈哈,天助我也。

  小陌先给了柴芜一把本命飞剑,我再传授剑术给嫡传弟子,真是天作之合么!

  站起身,谢狗从袖中取出一摞仿冒三山符,国师衙署没啥可逛的,容鱼姐姐忙着写啥,跟符箐又不对路,谢狗便再次去往邯州邱国京城。

  ————

  一杆大纛,在强劲的天风中猎猎作响。

  邯州,邱国边境,一艘尚未命名的剑舟之上,议事厅内,气氛肃杀。

  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将军鲁竦,这两位封疆大吏身边,各自站着文武下属官员。

  他们只是在这边不显眼,回到各自衙署,用邱国文人的话说,随便放个屁都是邯州某府郡官场的打雷声。

  大骊王朝府郡平级,位于州、县两级中间,但是多数的府,都是由京城或是陪都直辖,所以地方各郡都想抬升为府,一州刺史却未必愿意点头。

  大骊王朝被誉为百州之国,常设的一州将军,却不到三十位,驻扎在兵家必争之地,往往统辖数州军务。当然,这拨诸州将军之间,各有攀比,各自都有一本账,比如你辖境内有那黄天荡船坞,我也有座享誉一洲牛角渡。

  武将的升官图路线,相对简单,若是已经有幸做到了一州将军,再往上走,便是分别位居二品、从二品和正三品高位的“四征四镇四平”十二位将军,或是转入京城、陪都两座兵部衙署担任侍郎、尚书。最高位,便是从一品的巡狩使了。

  还有一拨随同登船的工部船坞官吏,要盯着六艘剑舟的航行状况。

  六艘剑舟,其中三艘属于在建,其实尚未完工,无妨,能升空就行,就当是提前勘验一场。

  剑舟“下水”之前,按例属于工部,一旦升空,可就是大骊边军的宝贝了。

  一方好像是嫁女儿,心疼的不行。一方是娶媳妇进门,当然欢天喜地。

  所以六部垫底的工部剑舟、山岳渡船管事官员,难得骄横一回,与那些关系不错的兵部武将,交接之前,私底下都会例行公事一句,“快点的,喊爹!”

  负责验收、接管的兵部官员也无所谓这点脸皮,喊就喊了。

  久而久之,便成定例。

  邯州是大州,所以增设副将一员,邯州副将是位女子,黄眉仙,兵家修士的底子。

  她年近五十,眉眼极长,肌肤微黑,面容冷峻,此时披挂甲胄,却没有站在鲁竦身边,一起对着沙盘,研究邱国兵力部署,而是站在足足两丈长宽的邱国巨幅堪舆图底下,当然是用上了山上手段的仙家绘制,只要境界足够,眼力够好,细看之下,连那乡野小径都历历在目。

  自古兵法大家,往往都有一个癖好,或者说是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记地图。

  她跟京城兵部侍郎吴王城是差不多的履历,都是在老龙城、陪都两场战役当中脱颖而出的功勋武将。

  黄眉仙身穿一副普通的符甲,仰头看着地图,习惯性手按战刀,手背上全是疤痕。

  她曾是风雪庙大鲵沟一脉出身的随军修士,只是在大骊边军待惯了,更喜欢带兵打仗,舍不得,便干脆弃了仙家的谱牒身份。

  除了极少数入山伐木的樵夫,时至今日,周边郡县的老百姓完全不知山中竟然有一支驻军。

  邱国少年亲王,韩锷就站在刑部侍郎赵繇身边。

  作为剑舟上边唯一的外人,“敌国质子”,韩锷的尴尬处境可想而知。

  一些大骊武将的凌厉视线,犹如针扎。

  不断有各地谍报在此汇总。既有周边山水神灵的,也有大骊死士、谍子的密报。

  邯州将军鲁竦,神色如常。

  但是刑部官员直接插手此事,连谍报都要一一记录在册,好似监军,让他这位邯州将军,难免心生不悦。曾经的大骊,还是卢氏王朝的藩属国之一,但是在那更早,军伍才有“监军”。

  若说赵繇能够提供刑部秘录,他和那拨官员以及随军修士的现身,勉强可以接受,那么吏部的曹耕心,又算怎么回事?要在这边升谁的官,当场贬谪谁吗?

  行军期间,这厮竟然还喝酒?!

  腰悬一枚包浆的紫皮酒葫芦,躲在屋内最角落的地方,背转过身,偷喝几口。

  不过很多在场官员都比较意外一事,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周海潮?她怎么来了?

  也做了那是世家豪阀的堂前燕?当了上柱国家族子弟的贴身扈从?至于?

  曹耕心抬了抬下巴,以心声笑道:“瞧见没,这位邯州副将,才是真正的狠人。”

  这些年里,黄眉仙数次奏报京城兵部,申请由她带兵杀入邱国京城,血洗皇宫和诸部衙署。之后她那支麾下兵马就地驻扎,只需给她四五个月,至多半年,只需把京城和地方上的硬骨头全杀完了,那就只剩下软骨头了。

  黄眉仙有些心事,这次剑舟升空,可别是雷声大雨点小。那就真是一场丢人现眼的闹剧了。

  ————

  陛下已经离开官邸。

  后院,符箐看着国师双手笼袖,在院子里散步片刻,时不时抬头看眼桃树。

  然后更像一位江湖青衫客的中年男人便回了书房,继续处理公务。

  二进院子一间僻静屋内,容鱼揉了揉眼睛,她从书桌上翻开一本册子,因为崔国师在后院手植桃树的缘故,她在这些年里,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专门将那些有关桃花的美好诗句摘出,手写抄录,编订成册。

  开篇的,是那句“山寺桃花始盛开”,之后是“丹灶初开火,仙桃正落花”。

  最后一句,却是崔国师亲笔书写。因此容鱼便不继续摘录了,故而此句便成压轴,作收官语。

  “桃花寻剑客。”

第1176章 天五人五

  边走边看,姜赦觉得那头绣虎还是很有点东西的,可惜晚生了一万年,实在可惜。

  他离开处州地界之后,便与道侣一路闲逛到了大骊陪都,没有入城,走在大渎水畔,姜赦笑着感叹道:“裴钱习武资质是真的好,看得出来,竹楼那边崔诚教拳也不俗气。若是换成陈平安这个师父来教拳喂拳,呵,裴钱如今能不能是远游境都悬乎。”

  五言满脸怒容道:“没完了你?良心被狗吃了?!”

  姜赦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又没说他坏话。”

  只说裴钱早年学那剑气十八停,在剑气第三停受阻,若是陈平安,肯定就要停滞不前,哪敢随便行事。裴钱却是浑不在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异想天开,别开一条运转剑气的道路,还真被她成功做到了。

  姜赦打算一路闲逛去往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听说正月初九,老龙城有那“天公生”的习俗,摆高低三张桌子,焚高香,拜天祈福。再在那边,乘坐一次桂花岛,那座别名“蟾宫”的小院子,被陈平安转赠给了裴钱。至于那位桂夫人,其实跟他们夫妇都是老熟人了。期间还可以去那东海水君府看看。

  五言说道:“我们总要做点什么吧。”

  姜赦说道:“落魄山的压胜之人,便是那个头别木簪的家伙,我总不能对他做什么吧。”

  五言皱眉道:“别胡搅蛮缠,说正经的。”

  姜赦说道:“都不提那个钟倩了,我不是指点了岑鸳机一番拳法?还有后山那个叫曹荫的少年。”

  五言气笑道:“好大缘法!姓姜的,还当是自己是兵家初祖?”

  姜赦无奈道:“那小子是个财迷,那我这就去皑皑洲那边,从刘氏宝库当中,将那位雪花钱的祖钱化身,好事成双,再把另外那位一并绑了?送去落魄山,问题是我敢送,他敢收吗?”

  落魄山掌律长命,道号灵椿。还有剑修杜山阴身边的侍女汲清。她们都是这类神异存在。

  妇人貌似深思熟虑一番,小声说道:“我看可行啊。”

  姜赦揉了揉眉心,后悔提这一茬了。

  妇人追问一句,“你觉得呢?”

  姜赦自嘲道:“刘聚宝又不缺啥,我能画啥饼给他吃?”

  妇人掩嘴笑道:“终于承认了。”

  莲藕福地一行人,外出历练,在鱼鳞渡登船,乘坐一艘北俱芦洲骡马河柳氏的跨洲渡船,跨越一望无垠水波浩淼的海面,终于见着了陆地,到了被誉为销金窝的老龙城,可以下船游览两个时辰,到了各色店铺,只需报上柳氏的名号,再出示渡船玉牌,所有开销都可以打八折。渡船保证一事,若有老龙城商家胆敢私下提价再折扣,一经发现,骡马河柳氏一赔十。

  他们便在渡口寻了一处扬出“珍馐”旗招子的酒楼,兜里有钱,点菜喝酒心不慌,落座后,听说附近南岳、神号“翠微”的范峻茂,范神君即将举办夜游宴,他们发现酒桌好些个仙风道骨的人物,颇有几分借酒浇愁的意味,个个苦笑连连,却不敢发牢骚,至多是有仙家小声嘀咕一句,这些个神君,要了命了。

  老龙城有专门的渡船、符舟能够直接去往南岳渡口,乘船不用开销一颗雪花钱。

  在孙琬琰他们看来,总有一种明知是贼船却不得不走上一遭的古怪表情。

  结账的时候,在宝瓶洲遍地开花的珍馐楼,竟然给打了个五折。

  孙琬琰觉得有趣,与掌柜询问这是为何?

  掌柜解释说是东家定的规矩,只要是北俱芦洲来的贵客,在酒楼吃喝一律打五折。

  罗敷媚貌似初出茅庐的谱牒修士,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与那掌柜问了一句,都打五折了,酒楼还能赚么?

  掌柜笑而不言。

  罗敷媚顿时心中有数,这珍馐楼的利润高得可怕了,敢情宝瓶洲客人,都是肥猪自个儿往里边拱呢。

  先前他们“护送”那些在莲藕福地借住多年的仙家和旧王孙们,重返家乡桐叶洲。

  周首席说得好,男女搭配,结伴游历便能为大好河山锦上添花。

  女修孙琬琰,道号灵符,福地历史上的首位符箓修士,她近期正在研习两本符箓仙书,一本是青萍剑宗崔宗主赠送的私人藏书,一本是从周肥那边买来,赊账。

  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修行关隘,道上迷障,只是一看书,便豁然开朗,孙琬琰不由得感叹不已,自己长久蜗居福地,终究是井底之蛙了。若有机会,以后定要去那中土神洲的桃符山见识见识,哪怕明知对方门槛高,多半要吃个闭门羹,她也要站在山门瞻仰一番再打道回府,亦是不虚此行。

  狐国罗敷媚,她纯属找个由头好凑热闹,在福地封山的狐国待久了,实在发闷。罗敷媚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进入大骊刑部历练,马上就可以拥有一洲修士梦寐以求的无事供奉牌。

  其余几位都是武夫,松籁国绛州女子武学宗师,贺蕲州。文韬武略的剑客曹逆,已经是金身境武夫。当下竟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游侠袁黄,吊儿郎当的刀客乌江。

  袁黄这趟去落魄山,无比心诚,只有一个想法,要与那位大木观传道的陈剑仙拜师学艺,有师徒名分是最好,没有也无所谓,不敢奢望更多,只求陈剑仙传授拳法是真的,就行。

  至于其余两位莲藕福地应运而生的本土剑修,待字闺中却看惯了江湖演义小说的麦青,骑驴塞外觅诗句的大髯汉子哥舒陇上,本该跟他们一起北上宝瓶洲,一起进入落魄山。但是他们都被一封密信拦截,从云岩国京城的鱼鳞渡那边,直接拉去青萍剑宗了。宗主亲笔,在信上言之凿凿,大意我们虽是落魄山的下宗,道法底蕴,门派辈分,自然是啥都比不上,唯有一点,足可自负,那就是剑仙数量众多……哥舒陇上与麦青作为刚刚孕育出本命飞剑的晚辈剑修,瞧了密信内容,当然心动。

  于是许娇切负责护道,陪着他们去那剑仙如云的青萍剑宗拜山头。

  在南岳储君之山的采芝山仙家渡口,跨洲渡船稍作停留,刚好遇到了北上泊岸在此的那艘风鸢渡船。他们便退还玉牌,到底是一艘属于“自家”跨洲渡船。骡马河柳氏的渡船管事的,听说他们是转去乘坐风鸢渡船,竟然退还了一半的渡船费用。孙琬琰又觉有趣,管事的只是笑言一句,做生意嘛,总是保本之余,多多与人方便。

  北俱芦洲,好地方!难怪宝瓶洲修士如今听不得桐叶洲三个字,但是每每提起北俱芦洲,却都有笑脸,说是两洲关系和睦,就像山下两个乡野村落的联姻“世亲”,就该礼尚往来。

  其实孙琬琰他们一行人不缺钱,手头宽裕得很。

  因为那位自称与春潮宫周肥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周肥,离别之际,丢给他们一袋子神仙钱。

  说是当做盘缠,在外游历,就不能为一个钱字委屈了自己,他周肥恰巧小有家底,生平最好结交奇人异士和江湖朋友,最见不得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那袋子神仙钱,名为谷雨钱。

  先前乌江打死都不相信一颗所谓的谷雨钱,当真能够折换成那么多的黄金白银。

  等到在那鱼鳞渡仙家客栈,真将一颗谷雨钱换成十颗小暑钱,再换算成五袋总计一百颗雪花钱,况且如今山上的神仙钱更值钱了,例如一颗没有磨损的雪花钱,不但能轻松换来一千两银子,听说还有一二十两银子的溢价。

  这辈子手头就没阔绰过的少侠乌江,霎时间瞪得双眼滚圆,后悔不已,不该一路骂那周肥兄弟的,偷看几眼孙琬琰又如何,他未娶她未嫁的,暂时都无道侣、婚配的单身男女,自己何必多管闲事,拆散一双郎有情妾有意的鸳鸯,下次见面,别说热乎喊几声周大哥,认了他作祖宗便是。

  顺利登上风鸢渡船,乌江凑到孙琬琰身边,开始补救一番,“灵符姐姐,我觉得周肥这个人其实蛮好的,嘴上花花,心里正派,你们都是山上修习仙法的修道之人,要舍了言语、透过皮囊看那一颗澄澈道心才对么。”

  孙琬琰冷笑道:“你是觉得周肥兜里的钱很好才对吧?”

  什么与春潮宫周肥有血海深仇,所以故意化名周肥行走江湖,是想要钓鱼,每天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吃肉喝血……骗傻子么?蒙骗见钱眼开的乌江、懵懂无知的麦青还行,想骗老娘?没门。

  乌江也不好胡诌自己不喜欢钱,只得说道:“灵符姐姐,江湖传言,总是真真假假不作准的,像我,顶着魔教中人的头衔,不也时常行侠仗义,从不欺负良善,前些年里,光是被我打断三条腿的采花贼便有双手之数,其中半数,都是正道人士的高徒。结果如何,他们爬回各自门派,跟师父、长辈们嚎几嗓子,便开始泼脏水,到处说我才是祸害良家女子的翻墙贼人,惹来官府通缉。”

  心中却是盘算着,仇家不少的土财主周肥,需不需要几个花钱保平安的随从保镖,护院家丁。

  孙琬琰点点头,乌江此话倒是不假。

  贺蕲州突然开口问道:“你们到了落魄山,还回去吗?”

  曹逆笑道:“反正我是肯定要回乡的。不过在那之前,想跟那位据说在山中没日没夜拼了命练拳求破境的钟倩,问拳一场,切磋切磋,看看自己与家乡天下第一的差距,是拉近了,还是更远了。”

  周肥说钟倩到了山上,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争个福地第一位跻身远游境的宗师,才好衣锦还乡,便发起狠来,练拳练得废寝忘食了,旁人不管如何苦劝都拦不住。

  袁黄说道:“我可能会学一学钟宗师,留在山中习武练拳。”

  乌江以掌心敲击刀柄几下,意气风发,“江湖儿郎,四海为家。”

  罗敷媚则是最无所谓的,狐国早年就在清风城许氏手上,是个财源广进的聚宝盆,只是后来才搬去了莲藕福地,封了山,才冷清起来。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先当上狐国的掌律祖师,入了那位陈剑仙的法眼,再另谋出路,能够在落魄山当差是最好,去青萍剑宗也是很不错。

  云海好似棉花朵朵,地上青山小如土垤,道路蜿蜒如丝线。

  一条水面宽阔的大渎,将宝瓶洲分出了南北。

  巨大的渡船偶尔穿梭厚重的黑云,闪电交织,如有神灵在此大发雷霆,申饬渡船速速绕道。等到渡船蓦然跃出云海,上边是遮天蔽日的云海,晕染出层层金边,下边也是云海,雪白一片,船如行人缓步走在一条抄手游廊中。期间可见朵朵青色,戳破雪白,探出头来,山色袖珍如盆景,想来是那些高出云海的诸国大岳峰头吧,种种美景,诸如此类,不可名状,目不暇接。

  终于到了。

  传说中的落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