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882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灵均顿时气馁。

  周乎紧随其后,来到披云山这边。

  魏檗点点头,以心声笑道:“美徵道友,可以随便游览北岳地界。”

  周乎还礼,找了个蹩脚理由,道:“太久没有走路了,来这边散散心。”

  虽说郑居中让她来此谋一份差事,领份俸禄,估计也就是她开个口和魏神君点个头的事情,但是她实在难以启齿。一位合道失败的飞升境修士,与那始终找不到一条大道的飞升境,一个天一个地。

  陈灵均误以为她是披云山某司署神女,也没啥兴趣攀交情。

  他不清楚周乎的根脚,周乎却是极为熟悉这位青衣小童,从不好好走路,上山下山都喜欢甩着两只大袖子。裴钱在山中,他就喜欢去灰蒙山找那云子侃大山,裴钱不在,他就多陪小米粒巡山几趟。

  魏檗带着他们俩一起游山。

  天边的火烧云,好似是一位对镜自怜的神女,开始梳妆打扮、往脸上涂抹胭脂了。

  一起坐在山门口的竹椅上,马上就要收工了,小米粒轻声喊道:“仙尉仙尉,道长道长。”

  仙尉收起书籍,揉了揉眼睛,“嗯?”

  小米粒双手拎住椅把手,连人带竹椅一起挪向仙尉,然后张开嘴巴,作摇头晃脑状。

  仙尉心领神会,笑道:“拉二胡还是唱道情?”

  小米粒不假思索,“就唱你家乡那边的八仙过海,真是书上说的余音绕梁,百听不厌嘞。”

  仙尉道长,唱那道情,可好看了。

  仙尉会心笑道:“行的。”

  站起身,仙尉轻轻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

  不等年轻道士出声,小米粒就已经无声拍掌。

  仙尉闭上眼睛,面带笑意,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抖了抖袖子,抬起手,双指并拢,轻轻晃动,唱那黄粱梦,倒骑毛驴,烟霞溟濛……

  ————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

  陆芝走出用以闭关的幽静洞府,伸手遮在眉间,看了看天光,明明是日落西山的时分,她却觉得有几分刺眼。

  酡颜夫人小心翼翼问道:“陆先生,成了么?”

  这两年,那拨浩然山巅修士的证道飞升,动静都不小,总有各种祥瑞景象,将来祖师堂谱牒、或是山志里边,总少不了浓墨重彩的几笔。证道飞升,跟修士结丹差不多,亦有品秩高低的分别。比如白昼飞升,正大光明,就像大大方方昭告天地,就肯定要高过幽幽夜幕时分的渡劫举形,旁门左道,鬼仙之流,多是选择后者。

  但是陆芝此次闭关出关,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异象,所以酡颜夫人对于陆芝到底有无证道飞升,全无把握。以至于守在门口的酡颜夫人都要以为陆芝根本就不是闭关,只是关起门来躲清闲去了。

  只是她总不能一见面就询问陆芝是不是没成,多晦气。

  这些时日,酡颜夫人就守在外边,帮不上什么忙,总归是份心意。

  她是个喜欢享福、顶不亏待自己的,就在洞府外搭了一座临时凉棚,铺竹席,点燃香炉,煮酒读书,专门挑了几本香艳缠绵的才子佳人小说。每当夜深,万籁寂静,仿佛整个人间唯有轻轻的翻书声,天上的璀璨群星宛如水中的游鱼,洵太平人太平景太平盛事也。

  陆芝走向那座凉棚,点头道:“成了。”

  不光是成了,那场渡劫证道的过程,还像是一篇想象瑰丽的游仙诗。

  浩瀚无垠的太虚,死气沉沉,恍惚间,仿佛遇见了一堵无限高的墙壁。

  陆芝心神,误以为是自己来到了天地的边界,触及了传说中的大道藩篱。

  头顶无数金光如枝叶蔓延开来,宛如一条条璀璨的银河,摇曳生姿。

  陆芝的一粒心神开始“向上飞升”,最后才发现那竟然只是一艘柏舟,船头站着一位金色长袍的披发女子,她拥有一双粹然的眼眸。

  在见到“她”之前,陆芝这场心神远游,见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物。既有容貌类人的存在,“渡船”怪异,奇形怪状,也有阵法与那屏障,还有某些如鸟翩跹的光团,惊鸿一瞥便让人心生惧意的漩涡……偶尔响起一阵好似丝帛撕裂、或是瓷器崩开的响声,犹有那巨大的生灵,伸手将那一颗星辰放入嘴中大肆咀嚼……

  陆芝问道:“是你喊我来这边的?”

  她摇摇头。

  陆芝忍不住问道:“那些存在是什么?远游为了什么?”

  “迁徙,避难,开拓,目的不一而足。但是最大的愿景,依旧是追本溯源,寻宗问祖。”

  她稍作停顿,看了眼陆芝,“简单来说,就是想要看你们一眼。”

  “并不存在的光阴长河,只是一座座刻度不同的囚牢。”

  “但这只是陆芝所能理解的边界和极限了。如果换成陆沉在这里,就可以多聊几层意思。”

  “总之,身在祖地的你们,任何一个细微的瞬间的心念起伏,都是所谓天外无穷大某地、看似‘无限光阴动辄亿兆年’的一场生灭。”

  陆芝想起她脚下这艘木质渡船,刚想要说什么,一粒心神便已经退回了洞府。

  一场心神远游,真是如梦如幻,难辨真假。

  酡颜夫人在惊喜之余,难免疑惑,总觉得陆芝有几分意态阑珊,兴致不高。

  难道是十成的把握,完全不值得开心?

  也对,证道飞升,搁在别处洞府,本该是天大的事情,可是齐廷济甚至都懒得为陆芝护关,自个儿跑去扶摇洲晃荡了。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大。

  陆芝席地而坐,从案几上边随手拿起一本书页多有折角的书籍。

  酡颜夫人伸手去抢夺,陆芝侧身躲过,高高举起书籍,瞥了眼书名,“这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微微脸红的酡颜夫人,跪坐在竹席上边,试探性问道:“陆先生,有心事?”

  陆芝嗯了一声,

  酡颜夫人笑着安慰道:“陆先生都证道飞升了,些许心事都不算什么哩。”

  陆芝抬起头,说了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语,“证道飞升之后,我有过一场……见闻,所以比较贪心,想要一鼓作气,再破一境,结果就是合道失败了。”

  酡颜夫人一脸呆滞,“啊?”

  陆芝再以心声说道:“我在天外,见到阮秀了。”

  酡颜夫人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捂住陆芝的嘴巴。

  陆芝卷起书籍打掉酡颜夫人的手掌,依旧是心声,还是那句话,“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齐廷济现身此地,对酡颜夫人说道:“我跟陆芝谈点事情。”

  瞥见齐老剑仙的脸色,酡颜夫人连忙起身,施了个万福,二话不说便姗姗离去。

  ————

  哪来的第三把飞剑,竟能飞剑斩十四?

  姜赦心神震动不已,停下脚步,这位兵家初祖,第一次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脸色。

  偷袭陈平安之人,显而易见,是一位道力决然不弱的十四境剑修,是否“纯粹”,姜赦暂时不得而知。

  但即便是一位类似青冥天下的道门剑仙,只要是十四境,就定然不弱。

  对上这种剑修,胜之,杀之,有天壤之别。

  另外所谓的“杀之”,又有分别,是迫其兵解,就此转世,还是身死道消,彻底陨落,两者同样是云泥之别。

  姜赦伸手一抓,双指轻轻捻动些许劫灰,此物最是作不得假,是那货真价实的大道真意的残余,的确蕴藏着一缕精粹至极的剑意,姜赦已经可以确定,一位十四境剑修,当真除名了。

  是哪位运道不济的新十四?蛮荒,青冥?

  十四境之间的斗法,形容为天翻地覆慨而慷,毫不夸张。

  例如青冥余斗,曾经披法衣仗仙剑,亲临翥州,将那位犯禁的好友,从十四境打落回仙人境。

  扶摇洲一役,周密设局围杀白也。在那蛮荒腹地,阿良和左右不知所踪。

  至于宁姚所斩,终究只是一位十四境候补鬼物,它尚未真正合道。即便如此,也在那阴间酆都引发极大的动静。

  姜赦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陈平安,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呈现出“半个一”、神性姿态陈平安,只是难缠至极,难以杀死,加上他跟郑居中合力打造出一座道上道的雏形,等于已经拥有一座天道完整的小千世界,陈平安置身其中,几乎就是“道”的显化,故而姜赦也是拿陈平安没辙。

  陈平安最大劣势,则是杀力太低,所以姜赦大可以陪他练练手,自己只管放心炼化武运。

  先前周密出手,没有了由持剑者显化的那把金色长剑,陈平安就更不够看了。

  这场架,对姜赦而言,就只有两个变数,持剑者的存在,以及郑居中的后手。

  反观宁姚,即便是五彩天下共主,她还手持仙剑之一的天真,仍然不被姜赦放在眼中。

  倒不是说宁姚杀力不足,而是她的天下共主身份,恰恰是一把双刃剑。既是她的护身符,又会让她在别座天下束手束脚,在浩然天下递剑,文庙会管,即便是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更会管,若是在五彩天下……想到这里,姜赦内心一惊,不过稍微转念一想,他很快就打消了顾虑,郑居中和吴霜降合力入室操戈,试图篡位,如果战场是在“道龄尚短”的五彩天下,真捅破了天,就要换成姜赦入室操戈,将那五彩天下的天时地利给搅乱,相信那边大道显化而生的存在,一定会与宁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吴霜降笑道:“前辈放心,战场不在五彩天下,我曾经建议如此行事,不过隐官不答应,郑先生也觉得没有必要。”

  只是吴霜降接下来一番言语,就让姜赦都觉得头皮发麻,“事实上,战场是在蛮荒天下,金翠城旧址,郑先生谋划此事久矣。分身之一,在那边合道,为浩然夺取一份蛮荒气运。迁城,此消彼长,蛮荒无浩然有,就是两座金翠城、数以万计法袍的战功。秘密打造道场,为将来重返蛮荒建造渡口,一举三得。”

  姜尚真将信将疑,看了眼崔东山,咱们那位“老郑”,真有这么……姜尚真一时间竟是词穷。

  崔东山点点头,显而易见,吴霜降并非是在虚张声势,郑居中就是这么布局的。

  如何高估郑居中都不为过。

  直到这一刻,姜赦才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万年以来,虽说道的高度,相差不大,也就是人间术法的种类多了些,但是如今练气士的心计,实在不是万年之前的道士,所能想象的。

  吴霜降微笑道:“机会难得,那接下来,就由我来领略一番武夫止境之上的风光?掂量一下传说中十一境武夫的拳脚分量!前辈,意下如何?”

  姜赦收敛心绪,眼神炙热,“正好清理门户。”

  哪怕明知是一句废话,陈平安还是忍不住以心声提醒道:“吴宫主,十一境的拳脚,不是一般的重。”

  照理说,担任编谱官的箜篌,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武库,对青冥天下止境武夫的成名绝学、压箱底拳招,如数家珍,那么吴霜降对武学的理解肯定极深,不输任何一位真正的止境武夫。

  可问题在于,人间的所有道理,都逃不过一句纸上得来终是浅。

  陈平安却是切身领教过姜赦的“半拳”。

  吴霜降突然抚掌道:“小有意外,苦主来了。身为接剑之人,刚好可以解答前辈的疑惑。”

  在那雷泽湖当“山野遗民”的聋道人,果然还是一贯的心软。

  陈平安霎时间心中了然。

  借此机会,陈平安询问一事,“修缮四把仿剑,吴宫主说的‘一些’神仙钱,到底是多少,能不能给个准数。”

  不知要拿出多少钱来填补这个无底洞。

  只是不等吴霜降给出答案,陈平安就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具体数额了。”

  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出现在战场。

  姜尚真说道:“说句公道话,吓我一大跳。崔老弟,这厮是何方神圣?”

  崔东山脸色晦暗,说道:“跟我先生是同乡,马苦玄寄予厚望的唯一嫡传,专门用来恶心人的。”

  姜尚真一拍额头,道:“好个骊珠洞天。”

  地肺山观鱼亭内,被马苦玄选为黄镇护道人的聋道人,其实在暗中算了一卦,也稍稍拦了一手,悄悄给黄镇额外赠予了一张无形的远古存神符箓。

  不敢太过用力,毕竟因果太大。只算出了个“郑”字便“碰壁”,瞧见了三个模糊身影,气象都很惊人,老人便没有继续推衍下去。能够同时拥有三个十四境的人物,老人哪里需要猜测身份,陈清流啊陈清流,你真是教出个好徒弟!

  在此现身,黄镇感慨万分,神色复杂,枉费辛苦修道千载,到头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倒是没有如何气急败坏,更没有丝毫的颓丧神色,只是望向那人,“终于又见面了。终于!”

  陈平安说道:“跟你不熟,废话少说,你可以说遗言了。”

  双方都用上了小镇方言。

  黄镇置若罔闻,自顾自环顾四周,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活人,让他这个已死之人,倍感唏嘘,终究是光阴有限,便收起几分感慨心绪,笑道:“你真以为得逞了?既然千年之后的剑修黄镇,能够逆流而上,来此见你,陈平安,你自己说说看,我怎么会死呢。我乘鱼顺流而走便是……”

  陈平安打断黄镇的话头,“哪有什么过去未来,都是现在。”

  对“道”的理解,修士各有见地。

  常人听了,只当是一句空泛的机锋,向壁虚造的话头而已。

  黄镇不然,他身怀异宝,是那尾天道显化之一阴阳鱼的后裔。

  黄镇闻言默然片刻,开口道:“不愧是我们家乡年轻一辈里边最大的幸运儿,什么好事都被你得了,什么都‘知道’一点。天之骄子?我师父算得什么天之骄子,你陈平安才是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你说的都对。”

  黄镇转头看向那位兵家初祖,笑容古怪,可怜天下父母心。

  姜赦笑问道:“既然是纯粹剑修,怎么会功亏一篑?”

  黄镇笑道:“技不如人,虽死无憾。何况就算不认栽,又能如何,那家伙命好啊,怎么比。”

  他毕竟要比陈平安多出千年的修道光阴。

  黄镇自言自语道:“剑修黄镇与陈平安,只是小仇,却有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