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850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我可不管你谁。

  万年之前就是如此作风,万年之后更没理由破例。

  谢狗背对着他们几个,自顾自念念有词。

  妇人没有任何惊惧神色,反而满脸笑容,她抬起双指,将那肩膀上的长剑往脖颈处移了移,“山巅厮杀,切磋道法,毫厘之差谬以了千里,等会儿刘剑仙一剑横扫,割下了头颅,提头去见那家伙,可别将头顶发髻间的花簪弄丢了,这是我与他的定情之物。”

  刘羡阳眯眼笑道:“为死者讳,都好说的。”

  剑意与杀心,都绝非作伪。

  妇人好奇问道:“姜赦这个名字,是几座天下的共同忌讳,照理说不该被你知晓才对。”

  刘羡阳笑道:“山上道人,谁还没点压箱底本事?比如你的那门蝉蜕神通,我追杀起来就比较棘手。”

  妇人故作惊讶道:“这种秘事都晓得?你家先生,莫非是至圣先师,或是小夫子?”

  刘羡阳说道:“这世道,不比你们万年之前,学问遍地都是,多知道一点,不稀奇。至于剑术,全凭琢磨。”

  谢狗闷闷道:“五言,不要掉以轻心,刘羡阳的剑术很古怪,在道不属术的。”

  谢狗说道:“刘大哥,都是朋友,也分先来后到。”

  刘羡阳笑道:“理解。只要白景今天能够两不偏帮,以后我与谢狗就还是朋友。”

  直到这一刻,妇人才收敛那份随意心境,感叹道:“甚是怀念当年。”

  万年之前,人间大地之上的远游道士,各自身负道气,如星星点点,火光闪烁,大多就是这般快意恩仇。

  路上相逢,话不投机,道不相契,或就此别过,或打生打死,都很爽利。若是投缘,三言两语,便可托付性命。

  姜赦抽回那杆长枪,抖了个枪花,随便震散那些残留的神道气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赦,道号元神。我那婆姨,叫五言,道号陆地仙。她与白景关系很好,缘起于道号,不打不相识。”

  陈平安胸口处的窟窿自行缝补,一双金色眼眸,死死盯着这位气势浑然一变的兵家初祖,微笑道:“那我也与前辈介绍一二,姓陈名平安,祖籍大骊龙泉,道场落魄山,化名曹沫,窦乂,陈好人,预备了个道号无敌手,打算以后走别处江湖再用。”

  姜赦笑了笑,是神性使然,还是这小子本来面貌,就如此活泼?

  姜赦眼角余光瞥向一处,“两处秘境,连你这尊道外身的栖息之地都一览无余,杀手锏都被迫显露出来了,竟然还有闲心,护着那处道场?咦,还是个正经道士?看架势,观其道气流转,是于玄一脉的徒子徒孙?”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陈平安左手负后,右手握拳,手指轻轻搓动掌心,“何况直觉告诉自己,好像没到需要豁出性命不要的时候。”

  “狮子搏兔当用全力,没必要钝刀割肉,渐次剥削敌方实力。前辈真要杀我,必然一击毙命,速速得手就走。”

  “前辈,这座天地也被你的‘合道’,给牵连得稀烂了,我如今道心也看得差不多了,现在是不是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终于顺利收回全部武运,男人神采奕奕,自言自语道:“绣虎崔瀺,你帮我省去好大麻烦。承情!”

  浩然兵家祖庭的大殿祠庙里边,那个姓姜的,高居武庙主位,吃了神道香火近万年光阴,其实没有那么好对付。

  他总不能一路打上山去,拆了那座武庙。

  白景有意无意,没有给那叫刘羡阳的年轻剑仙解释,万年之前为何人间十四境道士那般神通广大,玄妙只在“香火道果”四字。

  如今世道人心芜杂,各大祠庙所敬之香几乎只为己,何来纯粹一说,更何谈万千袅袅香火汇聚一缕,结出一颗颗无上道果来?

  姜赦这尊兵家初祖,如今跟武庙和祖庭的关系,有点微妙。

  某种意义上,姜赦是被架空了。天下武运,属于名予实不予。

  这就是一道防止洪水决堤的大坝,防止万年刑期一满,姜赦一现世,就等于立即完全掌控了……小半座人间。

  姜赦到不还不至于小心眼到抱怨此事,腹诽几句。换成他是三教祖师的话,设身处地,当年都要斩草除根,什么功过不相抵,关上一万年?直接彻彻底底打死,永绝后患才对。

  青冥天下那边的两份,白玉京,准确说来,就是二掌教余斗没有阻拦此事。

  明知他到了自家地盘,余斗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只是带着那帮历史上的名将“道官”,忙自己的。

  余斗反而事先通知那座藕神祠,算是下了一道白玉京法旨,意思半点不含糊。理当物归原主,若是不愿交出,记得后果自负。

  若是余斗早出现个三千年,远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估计就要至少多出一位候补了。

  当年所谓候补,小夫子和三山九侯先生几个,并非他们道力不济,而是有些事,属于先到先有,先占先得,此物是谓人间功德。

  而那十位跻身豪杰之列的道士,相互间也无名次高下之分。当初确实就没谁在意这个,上士得道,死则死矣,还计较这个?

  想到这里,姜赦幸灾乐祸道:“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么想的?依仗身份,意气用事,以卵击石,好玩吗?”

  陈平安淡然说道:“局外人不说棋盘事,观棋不语真君子。”

  姜赦笑了笑,“这场问剑,万分期待,拭目以待。”

  陈平安问道:“这里就不管了?”

  姜赦反问道:“主人款待客人,再天经地义不过,难道还需要客人帮着收拾桌面碗筷,清扫残羹冷炙?”

  陈平安面无表情,说道:“听上去很有道理。”

  姜赦说道:“废话少说,换个地方继续聊,除了这桩买卖,另有大事相商。”

  看来这位兵家初祖打定主意,要以一句轻飘飘的破而后立,就算打发了耗费材力、心血无数的东道主。

  姜赦一挥袖子,那萧形恢复原貌,后者心有余悸。陈平安朝她点点头,萧形咧嘴一笑,能睡于磬么?

  没搭理她,收敛一粒芥子心神和一副真身,陈平安撤出心相天地,重返夜航船灵犀城那间洁净屋内。

  姜赦与陈平安,几乎同时告诉各自道侣和挚友一句没事了。

  妇人嫣然而笑,双指轻敲剑尖,“刘剑仙?”

  撤回长剑,刘羡阳抱拳,嬉皮笑脸道:“前辈,多有得罪。”

  妇人问道:“你的剑术,真能破解蝉蜕法?”

  刘羡阳哈哈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能不当真就别当真。”

  谢狗说道:“追本溯源,逆流而上,守株待兔,预先躲好,一剑砍出,劈头盖脸,防不胜防,一命呜呼。”

  刘羡阳一惊一乍,“狗子你搁这儿显摆成语呢?”

  妇人心中细细思量片刻,疑惑道:“狗子?”

  既然没有真正打起来,谢狗就如释重负了,双手叉腰,得意万分,哈哈笑道:“是我家郭盟主帮忙取的江湖诨号,当时小米粒和景清道友几个都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一个个跟挨雷劈似的,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既觉亲昵,又显霸气了。”

  小陌微笑道:“我们都去公子那边坐一坐?”

  谢狗开始找理由想借口。

  亏得刘羡阳懒洋洋道:“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今天前辈二字喊得次数不少,耗神太多,得补一觉,睡个回笼觉。”

  谢狗使劲点头,“一起一起。”

  刘羡阳挤眉弄眼,谢狗恍然大悟,赶忙补救一句,“小陌,别误会啊,我跟刘大哥是清白的……”

  小陌无奈道:“都什么跟什么。”

  妇人会心一笑,看来白景就快要得手了。

  夜航船十二城之一的灵犀城,地名很是应景。

  姜赦重新落座,莫名其妙询问一句,“道法能借,心能借吗?”

  陈平安心情不佳,没好气道:“对不住前辈了,等我养好伤再来打机锋。”

  坐姿慵懒的姜赦轻轻拍打椅把手,说道:“听说陈清流对你起了杀心?先有周密差点砸了你的山头,听说前不久一头阴冥鬼物的十四境候补,铁了心要杀你,还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偷袭你好几次了,绯妃得到白泽指点大道,刚刚跻身十四境。你自己算算看,才是地仙而已,就招惹了多少欲想将你杀之后快的厉害仇家?”

  碧霄道友确实不是一般的耳目灵光。

  陈平安说道:“在水府与斩龙之人对上,这种山上的大道之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场大道之争,便是无路可退,注定无道可让,谁输谁赢,生死胜败,谁都怨不得谁。

  姜赦摇头道:“那就是你小觑这位斩龙之人的胸襟了。果然被碧霄道友一语言中,最聪明的人与顶聪明的人,考虑事情和解决问题的风格,太像了,往往成为不了真正的朋友。”

  “究其根本,他是觉得与你们落魄山还算投缘,有几分香火情,更觉你与他年少机遇颇为相似,就想让你这个劳碌命的年轻人,

  在这谁都挡不住的大争乱世当中,能够退一步,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几百年,以你如今打下的修道、武道两份底子,攒下的家底,哪怕沦为一头兵解过后的鬼物,三五百年之后,无论虚的声名还是实在利益,该是你的,还会是你的,远比以身涉险,朝不保夕,连累道心,不是进三退二,便是进二退三,来得轻松太多了。”

  陈平安皱眉沉思。

  姜赦笑道:“外界都觉得你是被各种形势推到某个位置上去,比如齐静春对王朱寄予希望,你作为师弟,就必须护着她,就又不得不挡在陈清流身前,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你只会比我更有数。但是我的看法,跟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我倒是觉得你,很自由。”

  耷拉着眉眼的陈平安双手笼袖,受伤不轻,自然精神不济,听到最后一句话,陈平安挑了挑眉头,笑道:“知己之言。”

  姜赦说道:“现在是不是理解我为何要说那句话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句话好得就像一只装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们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个知道如何真正爱自己的人,绝不会是自私的人。

  贪杯的酒鬼,与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间屋子,喊了声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张椅子坐在门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个饱觉,醒来之后,有没有跟小夫子再干一架?不能怂啊。”

  小陌置若罔闻,只是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姜赦当年好友遍天下,与碧霄洞主就经常一起喝酒,畅谈道法。某次造访落宝滩,喝酒之外,还需聊点正经事,据说眼前这个更换成黄帽青鞋装束的家伙,当时前脚刚走,离开落宝滩道场,就与碧霄洞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顶天了也是个人,怕他个卵……

  妇人也姗姗然走到这边,刘羡阳则放心不下,凭空现身。

  于是就只有谢狗真的去灵犀城找了家砂锅摊子,想着要不要给小陌打包一份带回去。

  陈平安问道:“要商量什么事?”

  姜赦丢了个眼色给道侣。

  五言默不作声,对他恼火瞪眼,你还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色尴尬道:“该怎么说呢。”

  早知道就先谈这件事,再取回武运。

  小陌说道:“你们夫妇二人,没想好怎么说就别说,什么想好了再来打搅公子。”

  姜赦难得如此憋屈万分。

  刘羡阳无奈道:“行了行了,总这么大眼瞪小眼算什么事。我来起个头,姜赦与无言他们曾经有个无比宠溺的心爱闺女,是个极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极为年轻的地仙,资质之好,堪称出类拔萃,大道前程无量,她虽说心比天高,但是性格温柔,待人接物,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们就将女儿托付给好友白景,看顾着点。”

  妇人愈发好奇,这位年轻剑仙,好像十分熟稔那些无人问津的老黄历?

  陈平安问道:“是在这场战事中,出了问题?”

  白景既然是某条道路第一个登天的炼气士,是杀得兴起,白景浑然忘记了还需要照顾那位女子?

  小陌记起一事,摇头说道:“问题不在那场最为凶险的登天之役,而在后边的那场内讧,具体内幕和过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身死道消了,就此失踪。白景为此受伤不轻,大道折损颇重。”

  姜赦说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身补道行的事,轮不到周密来做。还好,留下个道号初升的老不死,还没死,这道号,本就不该由它投机取巧继承了去,早该换人。听说如今在蛮荒那边混得很风光,很好,很好!”

  妇人伤感,轻声道:“魂魄皆已支离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帮忙聚拢。”

  陈平安面无表情,问道:“她的转世,就是裴钱,对吧?”

  兵家老祖的姜赦,曾经带着一大帮剑修和妖族修士,与三教祖师那边大打出手,又是一场天崩地裂。

  初次相逢于东海观道观,藕花福地内的南苑国京城。(注,)

  当地“老天爷”,是妖族出身的碧霄洞主。而且老观主与小陌,姜赦关系都不差。裴钱年幼时便可以看穿人心,某次连太平山祖师爷的阵法神通都能看破。(注,358章《过桥登山》)

  实则是老观主有意为之,将那一轮福地高悬的大日颠倒了虚实,自有安排。(注,322章《井口边的老道士》)

  只说桐叶洲大泉王朝边境的狐儿镇,某次九娘言语戏谑,在陈平安这边揭穿了小黑炭的把戏。妇人对小小年纪的裴钱佩服不已,说小姑娘真能编,谎称自己是京城那边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甚至连几个江湖经验无比老道的捕快都给诓骗过去,一路护送裴钱大摇大摆回到客栈……(注,339章怪人怪梦)

  埋河水神娘娘也看出了裴钱的不同寻常之处。(注,346章《夫子说顺序,水神结金丹》)

  剑气长城,女子剑仙周澄,她一见到小黑炭便起欢喜心,青眼相加,赠予机缘。此外在城头之上,裴钱便觉得多看一眼老大剑仙,眼睛就会疼。(注,609章《唯恐大梦一场》)

  姜赦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妇人说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释,我们女儿的魂魄,被僧人转交给了浩然文庙帮忙护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与我重新现世,大闹一场,再起战事。碧霄道友说了句大概是劝慰的言语吧,他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还说文庙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担天大风险的,如果陈平安没有成为今天的陈平安,裴钱也没有成为今天的裴钱,我们可能就要错过一些了。”

  说到这里,妇人试探性问道:“陈先生,我们把她喊过来?”

  陈平安眼神阴沉。

  刘羡阳对此情景并不陌生,正因为次数不多,所以才会记忆深刻。再这么聊下去,一个搞不好,就真要反目成仇了。

  她也觉失言,赧颜解释道:“主要是我们都怕见她,亏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话当开场白,才不算错。姜赦粗糙,一向嘴笨,我们夫妇一路商量来商量去,竟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聊出来。实在是没法子了,就想着有你这个当师父的在场,裴钱来了,你还能帮忙缓和局面,不至于几句话没说对,就关系闹僵,她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陈平安闻言点点头,只是神色颓然,心里空落落的。

  他们夫妇二人,又不是那种抛弃女儿的父母,只是情非得已,才有那场变故,如今找上门来认亲,于情于理,都没有任何问题。

  没来由想起当年小黑炭用轻描淡写语气讲述的某件事,那是一个关于饥荒、逃难、夜晚和馒头的陈年旧事,裴钱说得很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