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不愧是让陈平安放心传授一身符箓学问的得意弟子。
姜尚真岔开话题,“虽说如今是教书先生,其实年轻那会儿,也混过江湖。宁吉,知道什么叫江湖吗?”
陈灵均听得两眼瞪圆,周首席真不会误人子弟?
宁吉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孩子对所谓的江湖,并不是那么憧憬。
姜尚真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灵均扯了些闲天,好些话题的内容,反正宁吉都听不太懂。
夜色里,宁吉站起身,告辞离去,将竹椅放回屋内。
姜尚真没有起身,陈灵均却是说一起走段夜路,还没去过隔壁村子呢。
姜尚真看着他们俩的身影,其实个头相差不多。
落魄山真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呐。
陈灵均的路人集,白玄的英雄谱。
还有裴钱攒了几箱子的账本,暖树记录日常开销收支的一摞摞册子,小米粒只写天气的日记,箜篌记录山中所有人事的档案。
甚至如今就连谢狗都写上山水游记了。
没过多久,陈灵均就晃荡回来,说道:“宁吉是苦孩子出身,周兄你多照顾着点啊。”
姜尚真笑着点头,“好说。”
陈灵均打着哈欠,背靠椅子翘起二郎腿。
姜尚真好奇问道:“听说那位道号鸳湖的姐姐,上次来山中做客了,你见着没,身段如何?”
陈灵均抠鼻屎,屈指随便一弹,随口说道:“见过了啊,记不太清了,估计模样一般吧。”
姜尚真一脸震惊,假模假样佩服不已,问了句,“景清老弟,你这辈子遇到的女子,都是天仙吗?”
陈灵均翻了一记白眼,懒得废话半句。
姜尚真难得追忆往昔,大概是因为几乎从不后悔什么。
为何天地这么大,人山人海之中,独独遇见了她朝我迎面走来,就看过一眼,便再难忘怀。
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学那山中的老厨子,将双手叠放在腹部,缓缓道:“我可以给她任何她想要的,唯独一样东西,我给不起。她偏偏就只想要这样东西。”
陈灵均坐在一旁小竹椅上边,小声说道:“明媒正娶?”
姜尚真说道:“真心实意,只爱一人,白头偕老。”
陈灵均撇撇嘴,“说到底,不就是风流成性,容易见一个喜欢一个,收不住心呗,那女子遇人不淑,上辈子欠你的。”
姜尚真默然,如果搁在玉圭宗和云窟福地,谁敢这么铁骨铮铮直言不讳,姜尚真非要把他打出屎来。
陈灵均说道:“是自家兄弟,我才这么说的,别见怪啊。”
姜尚真笑着摆摆手,让他别多想,如果不是确实投缘,何必说起此事,亲儿子,都听不着的。
沉默片刻,姜尚真问道:“景清,你觉得自己跟陈平安像不像?”
陈灵均愣了愣,“哈,这是什么狗屁问题,我跟山主老爷,能有一点像?但凡有一两点相似的地方,山主老爷都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我不得跟着喝西北风啊,还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吃香喝辣,酒足饭饱,在山上待得闷了就下山散个步,消化消化?”
“花钱如流水,大手大脚,挣钱跟蚂蚁搬家似的,这辈子几乎就没有手头宽裕的时候。该小气的时候,脸皮薄,总是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该大方的时候,没那能耐大方,心意到了,事情总是办不成的。”
“所以老厨子说了句不知好坏的怪话,说我总是踩着底线做人。唉,愁。”
姜尚真耐心听了陈灵均这通言语,轻声道:“景清,你要知道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并不知道如何同时爱自己和爱他人。”
陈灵均欲言又止,算了,自个儿顶不擅长聊这些。
姜尚真微笑道:“很羡慕有些人。”
蜿蜒曲折的道路,少年草鞋上沾满泥泞。但是少年的头顶,好像永远是一片光明。
姜尚真很快自顾自补了一句,“也不是那么羡慕。”
陈灵均问道:“为啥?”
姜尚真给了一句掏心窝的实在话,“他们没我有钱啊。”
陈灵均转过身,竖起两根大拇指,“我不缺钱的时候,咱俩兄弟相称,哪天手头紧了,容我喊你一声,义父!”
姜尚真放声大笑。
陈灵均看了眼天色,站起身,准备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是偷摸过来的,得回了。”
姜尚真挥挥手,“有空再来。”
陈灵均双手抱拳,嬉皮笑脸道:“义父保重,孩儿告退!”
姜尚真实在没辙,打赏了一个滚字,再以心声说了句话。
陈灵均想了想,倒是没说什么,御风返回落魄山。
落魄山上,暖树找到了朱先生,满脸难为情。
系着围裙的老厨子又在灶房忙碌宵夜了,瞧见小暖树在旁心不在焉择菜。朱敛便不再骂那帮王八蛋、让他们滚去茅厕摆酒了,笑问道:“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说说看?”
暖树小声道:“朱先生,徐大侠不是来到我们山上了嘛,陈灵均那家伙经常陪着小米粒一起待客。”
朱敛停下手上的动作,点头笑道:“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在厨房都能听着陈灵均的大嗓门。”
暖树说道:“不知道陈灵均怎么想的,见面就问徐大侠多大岁数了,武学境界高不高,孙子多大了……晓得了答案,就又说身子骨还挺硬朗什么的,有事没事就跟徐大侠称兄道弟,勾肩搭背,邀请喝早酒吃宵夜……徐大侠被山主老爷请上山来,这才多久功夫,就说了好多这些混账话,朱先生你听听,像话吗?”
朱敛点点头,“是不太像话,小王八蛋说话百无禁忌,全是咱们山主都不敢说的话。”
暖树神色黯然,使劲攥着手。
她都不敢跟山主老爷说这些。
就只好来求助于最善解人意的朱先生了。
朱敛柔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山主不敢说的,更不合适说,但是景清说了,反而是合适的,再合适不过了。”
暖树眼神抬起头,蓦然亮堂起来,却仍是将信将疑,还是攥着手。
朱敛解释道:“陈灵均这傻子,到底是个江湖人,刚好与徐大侠是一路人,聊的到一块去。徐大侠胸襟摆在那边,陈灵均越是没心没肺,言语越是不伤人,反而能够让徐大侠解开心结,转为释怀,是好事啊。”
暖树细细琢磨这番言语,脸色柔和起来,轻轻点头,好像是这样的?
她问道:“朱先生,是陈灵均故意为之?”
朱敛重新拿起菜刀,“他就没那脑子。”
发现暖树也不说话,就是看着自己。朱敛笑着哎呦喂一声。暖树道了一声谢,眉眼弯弯,神色柔柔,继续择菜。
下酒菜刚要端上桌,一个青衣小童晃悠悠来到门口,探头探脑,“老厨子,笨丫头,忙呢?咋回事,赶紧的,再搞一碟腌黄瓜,那个解酒。山主老爷不在,我得把待客的担子挑起来,这不我刚把徐大哥喊来了,得好好搓一顿,酒桌上可没啥兄弟情分的,只在拳路上见高下了……”
朱敛看了眼小暖树,看吧,是不是个傻子?暖树点点头,是个傻子。
先前宁吉回到隔壁村的住处,轻轻开门和栓门,蹑手蹑脚到了自己屋子,开始睡觉。
睡在另外那间屋子的赵树下闭着眼睛,这才放心,呼吸渐渐连绵细长起来。
宁吉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一位青衫剑客,好像正是先生,手持行山杖,不知耗费多少年月,从不御风,徒步走遍一洲破碎山河。
而在蛮荒天下,一个刚刚才登山修道的年轻妖族野修,误入一处秘境,好似读书处,斋名浩然?
浩然斋!
年轻修士紧张万分,到底是谁这么不知死活,敢在蛮荒天下起这么个书斋名号?
莫名其妙闯入此地,兜兜转转,始终不得外出,年轻修士只好开始在那书斋内随便翻检书籍,放下那些怎么看都是内容普通的市井书籍,作了呼吸吐纳的课业,冥冥之中,昏昏沉沉,做了个梦。
在一处广袤战场,两军对垒,双方兵力,皆茫茫不计数,一边是妖族结阵,一边是浩然铁骑,战况形势最终开始一边倒。
就在此地,有一尊高如大岳的金甲神灵,降临战场中央,轰然砸地,仿佛各种气运凝聚在一身,硬生生挡住妖族大军的攻势。
巨大神灵肩头,站着一位小如芥子且身形模糊如万千丝线组成的红袍男子,背剑,双手拄刀,满身道气磅礴,气势犹胜神灵。
“陈平安携手桐叶洲,还礼蛮荒。”
第1137章 如书如句读
陈平安举目远眺大海方向。
在山观沧海,碧波连青冥,景象壮阔就会摄人心魄。古有水底龙宫清凉无限地,相传海中明月圆于天上轮,想象瑰丽便要引人出神。故而道家讲守心,重养神,不要只放不收,行脚万里参学问道,不可被山水碍……陈平安收起心绪。
顾璨说道:“没事,等着就是了,不差个把时辰。”
宗门庆典该怎么办,还不是宗主说了算?顾璨喜欢落魄山那边的风气,但是扶摇宗却不会学落魄山。
陈平安摇头说道:“自古讲究良辰吉时自有讲究的道理,你还是准时举办典礼,不要耽误。”
顾璨说道:“他就这懒散性格,参不参加典礼,不还是刘羡阳,无所谓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他敢不来,你就不当伴郎。”
等待片刻,恰好是海面上大日初升时分,便有一道剑光破空而至,从大海到全椒山,拖曳出一条极长的绚烂光彩,动静不小,声势十足。
刘大爷总算到场了,不早不晚,距离举办典礼还有一刻钟的闲余光阴,能够闲聊几句。
刘羡阳身形飘落在地,长剑自行归鞘,大踏步来到陈平安和顾璨中间,一手勾住一个的脖子,“如何,准不准时,御剑风采,潇洒不潇洒?”
顾璨拍掉刘羡阳的胳膊。刘羡阳晃了晃身体,再伸了个懒腰,全身关节咯吱作响,“第一次御剑如此之远,还要赶时间,啧。”
陈平安疑惑问道:“不是传了你三山符?”
刘羡阳瞪眼道:“此符珍贵,次数有限,不得紧着点开销?参加别家山头的宗门典礼,些许小事,用掉一张符箓,不划算……”
顾璨瞥了一眼风尘仆仆并非作伪的刘大剑仙,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除了三山符,陈平安还将三山九侯先生那门可教天地藩篱软如泥的“指剑术”,连同几张书页,与昔年藕花福地一些可供互参的相关武学秘籍,一并给了刘羡阳。
除了龙泉剑宗阮邛和刘羡阳的几位师兄姐,再加上最知根知底的陈平安和顾璨,外界至今都不清楚一事。
刘羡阳的剑术,如今的境界修为,几乎全凭自学自悟。
当年刘羡阳求学南婆娑洲醇儒陈氏书院,等到归乡,按照约定,很快就加入了龙泉剑宗的谱牒,拜了阮邛做师父。
师徒双方,都是敞亮人,曾经有过一场开诚布公且简明扼要的对话。
“刘羡阳,事先说好,除了铸剑一道,我教不了你什么上乘剑术。所以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阮铁匠,无需惭愧,我好像也不必学你能教的那些东西?”
“如此最好。”
“啥好处都没有,怎么感觉上贼船了。”
“龙泉剑宗有一点好,适合关起门来打铁,也合适心无旁骛练剑,只要不当宗主。”
“别啊,我就是奔着当宗主来的!”
“等你玉璞境再说。”
刘羡阳厚着脸皮搓手道:“御剑跨海,千辛万苦,光顾着赶路,出门忘记了携带贺礼,准备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陈平安,你是土财主,先帮忙垫上。”
陈平安无奈道:“两颗谷雨钱都掏不起?朋友遍九洲,出门不带钱?”
刘羡阳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只需要两颗谷雨钱?早说啊,还以为要砸锅卖铁凑钱,害我这一路编了七八个正当理由。没办法,给魏山君的夜游宴整怕了。”
言语之际,刘羡阳赶忙从袖中摸出两颗小暑钱,毕竟是当宗主的人,这点私房钱还是有的,转头问道:“陈平安,有没有没用过的红包?”
陈平安点点头,递给刘羡阳一个崭新红包,刘羡阳装好礼钱,往顾璨那边一丢,妥了,接下来喝几壶山上仙酿,不必心虚。
顾璨默默收入袖中,也不计较谷雨钱怎就变成了小暑钱。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这两颗孤品小暑钱,铭文寓意极好,其实比谷雨钱值钱。”
顾璨不觉意外,随意说道:“算他有点良心。”
刘羡阳笑容阳光,双手抱拳,朗声道:“龙泉剑宗当代宗主刘羡阳,见过诸位,荣幸之至。”
扶摇宗一众即将录名的谱牒修士只好纷纷还礼。
顾璨小声嘀咕道:“德行。”
陈平安笑道:“多少年了,还没习惯?”
刘羡阳嘿嘿道:“主客不到,酒席不开?”
顾璨说道:“你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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