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827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这等壮举,确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似暂时压下了乱象,实则愈发暗流涌动。

  大掌教寇名依旧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陆沉再被郑居中拦在光阴长河之中?

  以余斗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风格,白玉京与各州,只要起了任何冲突,就会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老道士心情复杂道:“说实话,时隔多年,贫道依旧怵他。”

  已经离开青冥天下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余斗,一位老十四竟然还是心有余悸,由此可见,余斗的积威深重。

  邹子说道:“光明磊落,无私心者,最有威严。”

  老道士神色悲苦,喃喃道:“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没有错啊。”

  若说自己捏着鼻子,不得不承认余斗恪守规矩行事,法不容情,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邹子给出两个比较玄乎的说法,“天心触地,自然而然就会生发变化。余斗默认所有人都是理性的。”

  就像犹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过向善的。

  邹子并不会刻意针对谁,但他会远远看着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陆虚试探性问道:“可是陆掌教?”

  陆沉毕竟是自家祖师。

  哪怕陆沉不太看得起他们这些徒子徒孙,不管陆氏祠堂年年岁岁如何祭祖敬香,历史上从无成功请神降真的例子,有几次苦不堪言的难关,都是陆氏家族自己熬过去的。可哪怕如此,墙里开花墙外香,有个在白玉京当掌教的老祖宗,终究不是坏事。就像某个狗日的所说,你们家族祠堂里边挂这么一副祖宗画像,哪怕不管用,但是最少好看啊。

  那厮说得信誓旦旦,神色诚恳,“陆姑娘,话糙理不糙,对吧?”

  当时陆载脸若冰霜,将那梁上君子抓了个正着,伸出手,说道:“这不是你把祖宗挂像换成你的理由,将旧挂像交出来!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这种不当人子的事情,也就他做得出来了。

  那次偷偷造访陆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陆氏当清客的剑术裴旻切磋切磋,否则外界总说他的胜绩,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墙而入,没有递帖子走正门,是免得陆氏对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过于热情。至于陆氏祠堂,只是顺路走一遭。

  邹子笑了笑,“陆掌教没有那么容易勘破心关、认清自己的。”

  想要认清自己,就需要一面镜子,一个坐标。这就很难了。

  洛衫笑问道:“是宁姚?”

  她对杜山阴尚且亲近,何况是对宁姚,真心当自家晚辈看待的。

  哪怕是对陈平安和新隐官一脉剑修,洛衫也发自肺腑觉得那些年轻人,做得很好,比他们这些老人,都要更优秀。

  邹子没有说什么,只是摇头。

  段青臣皱眉问道:“总不能是斐然吧?”

  宁姚跟斐然,这两位年轻剑修,都是名实兼具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说,他们确实很有机会,比任何人都有先天优势。

  仙人葱蒨沉声问道:“剑修斐然成为蛮荒共主,是不是一种预兆?属于周密的一种长远布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们是不是就该早作谋划了?

  听说斐然是蛮荒妖族的异类,极为推崇礼圣学问。

  邹子淡然说道:“我早就见过斐然,他没有改天换地的心思,至多只有缝补和完善的念头。”

  韦赦却不愿意轻轻揭过此事,追问道:“毕竟时过境迁,境界不同,身份有变,斐然难道就不会改变心思吗?”

  邹子好像答非所问,“你且放心,斐然肯定不是周密的身外化身。否则斐然就无法与晷刻结为道侣。”

  韦赦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云杪听得心惊胆战,以前议事,好像也不聊这种事啊。

  怎么听邹子几人的口气,好像只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会给出方案,明儿就要对斐然动手了?

  韦赦说道:“要小心蛮荒的那个无名氏。”

  邹子点头,“他确实深藏不露。白泽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计是有所犹豫的。”

  杜山阴突然问道:“听说三教祖师游历别座天下,就像走门串户,会被别家的‘天意地气’压胜颇多,所以很大程度上必须入乡随俗,谨守主客有别的规矩,否则两位十五境哪怕没有见面,也会道气相激,被迫引发一场大道之争。唯独蛮荒天下是异类,大道根祇与三教皆不同,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一旦蛮荒有炼气士率先跻身十五境,人间几座天下,就该合并了?谁都挡不住?”

  邹子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张脚抚须而笑,眯眼问道:“好大见识,谁家儿郎?”

  韦赦笑着介绍道:“他是剑气长城上代刑官,剑修豪素的亲传弟子。”

  张脚点头道:“豪素大名,贫道在西方佛国那边,都是有所耳闻的。”

  三教祖师,合道各自天下,但是万年以来,几乎在自家都从不露面,自然更不串门。

  就是为了避免道化天下。

  比如道祖,好像就只公开行踪,以少年道童姿容骑青牛,单单去过一次蛮荒天下。

  在后世某些大修士眼中,道祖此举,是有点欺负人的。

  正因为如此,儒释道三座天下才会相安无事,保持一种大体上邻里和睦的状态。

  如果将四座天下看作四家门户,那么就是各有各的家风。

  浩然天下这边尊崇儒家,文庙却没有罢黜百家,却也怕道路上皆是一个个自认无私心的腐儒道学家,占据要津,喜好处处事事以理杀人,问心无愧,刻薄天下。

  就怕规矩过于死板,让所有人动弹不得,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礼圣是绝不会跨出那一步的,大概处境类似白泽。

  难怪他们会是挚友。

  青冥天下那边,因为讲究阴阳相济,故而站在山巅的女子大修士,相对数量最多。

  道祖置身事外,选择让三位掌教弟子,轮流管事一百年,就是一种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选择。

  人间曾有三个充满变量的天地劫数。

  一是蛮荒大祖偷偷炼化其中一座飞升台为托月山,试图重新串联大地与天庭,循序渐进,勾连阴冥,帮助妖族练气士,和某些战死在登天一役中的英灵,将他们收入麾下,再造神灵,重塑天庭。

  二是大妖初升开创英灵殿,为蛮荒天下指出一条更加极端、并且切实可行的道路,削弱天下众生而强健一小撮大妖。

  最后一场劫难,当然便是失望至极的浩然贾生,变成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暗中吃掉了一众大妖,瘦天下而肥自身。

  既然未能一鼓作气吞并浩然,借助机会一吃再吃的周密,就只好登天离去,更换战场。

  这就给蛮荒天下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隐患,如果不是白泽重返蛮荒,叫醒那拨沉睡万年的远古大妖,再加上白泽自身的古怪合道方式,让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都倍感忌惮。那么新蛮荒,顶尖战力的缺失,就会让浩然天下的反攻蛮荒,变得势如破竹,胜负毫无悬念。

  第一场劫数,是被三位剑修摆平的。

  第二场,道祖亲自出场,一手压下。

  所以后世山上,难免感触不深。

  第三场,就让两座天下都吃痛了。

  遥想当年,三位剑修联袂离开剑气长城,赶赴托月山。

  有人询问,“既然怨气这么大,为什么还肯跟上?”

  有人回答,“我不是帮那帮儒生,甚至不是帮你陈清都,我是觉得那些个死了的老朋友,肯定不会愿意被迫给人当打手。”

  至于那个一直沉默的剑修,在他可以遥遥看见托月山的那一刻,终于开口说话,自言自语道:“修道路上,一直被你们所有人保护,也该我保护人间一回了。好不容易有此人间,总不能重新走条老路。”

  他们就是陈清都,龙君,观照。

  各自本命飞剑,名为浮萍,大墟仙冢,光阴长河。

  曾先生笑问道:“邹先生是不是遗漏了个人?”

  在座众人,瞬间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气氛诡异起来。

  邹子笑道:“我?”

  他自顾自摇头,自嘲道:“自诩为晒网补网之人,岂能同时是一条漏网之鱼。”

  当初配合礼圣,一起远游天外,邹子便带了五袋子泥土,联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最终成功铺设出了五条道路漫长到无法计算的天路归途。

  故而当邹子的五色泥土用完之际,就是那场追杀的道路尽头,礼圣他们必须就此转身返回。

  只是在座也有人心思微动,网漏吞舟之鱼,若邹子就是,岂不更好?

  就在“隔壁”,别有一座祖师堂,在座人物,都是候补,人数暂时还不到十五人。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邵本初,北俱芦洲的徐铉,正阳山茱萸峰的苏稼,中土神洲的怀潜,还有桐叶洲扶乩宗的那棵独苗等人。

  有个曾经在倒悬山黄粱酒铺当店伙计的年轻修士,名叫许甲。

  犹有几个来自别座天下的,比如一位身披大霜甲的中年男子,双手拄刀,打着瞌睡,家乡在扶摇洲,如今真身却在五彩天下,继续当皇帝。

  有个道号正形的游方道士,正在跟一个喜好钓鱼的南婆娑洲修士闲聊。

  本来是各说各话,但是很快因为某个话题,就让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各抒己见。

  有人说只是两个剑修,就能肆意深入蛮荒腹地,切割天下。妖族如此不济事,如今这场仗还怎么打,早点投降算了。

  那许甲就听到这个说法,立即就不乐意了,说他们又不是普通的飞升境剑修。

  虽说阿良还欠了自家铺子很多钱,又辜负了自家小姐的一片痴心,可在这种事情,许甲还是要为那家伙说几句公道话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许甲的观点,还补充了一句,说重回蛮荒的某位,他和那拨远古大妖,好像都没有参加那场围剿。

  名叫王屋的年轻道士,跟着笑言一句,说如果小道没有算错的话,他们身陷重围期间,大概都跻身了十四境。

  双手拄刀、身披大霜宝甲的男人睁开眼,问道:“如此一来,那拨蛮荒畜生,还怎么打?受伤惨重?算不算出,死了几个?”

  道士王屋喟叹一声,说道:“不知为何,参加围剿的蛮荒妖族,连同叛出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在内,总之就是一个都没死。”

  另外那边,张脚说道:“现在开始谈第二件事,有谁愿意介入青冥这场乱局?”

  韦赦好似对此毫不意外,笑道:“总得让人选一边吧?”

  邹子说道:“当然,两边都可以选。”

  桐叶洲,鱼鳞渡,素月流光。

  那艘渡船桐荫上边,一张酒桌,家乡各异却聚在一起。

  陈平安只是喝酒微醺,冯雪涛却被崔东山一直劝酒,明显喝得有点高了,说话就开始不把门了,说刘聚宝和韦赦就是俩废物,都抢不来一个北字。陈平安面带微笑,绝不搭话。裴钱神情古怪,毕竟这桩两洲的私人恩怨,涉及某位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扛把子,而这位老真人恰好又与自家落魄山很有渊源,崔东山可不管这些,打着酒嗝,作义愤填膺状,说是啊是啊,就该由艺高人胆大的青秘前辈来带头牵线,尤其要与北俱芦洲那座趴地峰讨要一个说法……

  就在此时,冯雪涛只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很快就有一只手掌按住自己的脑袋,笑呵呵道:“尽说些傻话,什么抢不抢的,这话说得伤和气了。贫道道行微末,人轻言微,走路上瞧见了刘财神和韦赦,向来是屁都不敢放一个。来来来,贫道给你道个歉赔个不是,自罚几杯酒……”

  冯雪涛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崔东山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结果才起身就僵在原地。

  老真人捻须微笑道:“想跑?拉屎不擦屁股的吗?”

  除了按住冯雪涛的脑袋、再对崔东山施展定身法的火龙真人,此刻现身渡船的,还有一个风神潇洒的长髯背剑道士。

  正是纯阳吕喦。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站起身,与道士吕喦走往别处,后者以心声笑道:“贫道已经选好砥砺道心的地方了,马上就会动身,你不着急,等哪天真正得闲,再去那边帮忙护道,有劳费心了。”

  陈平安好奇问道:“何处?”

  吕喦说道:“人间唯二之一,洞天福地衔接。”

  如今五座天下,除了莲花洞天与藕花福地,是洞天福地相衔接,此外其实还有一处。(注,320章,《井口边的老道人》)

  陈平安点点头,这个选择,确实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吕喦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那边规矩重,陈山主可能需要与贫道一般,暂时忘却前身。”

  陈平安笑道:“这没什么好为难的,入乡随俗而已。”

第1129章 今宵明月

  鱼鳞渡一直在扩建,方便停靠更多桐荫这类大型渡船,好将一座临时渡口变成永久渡口,听说云岩国朝廷已经将官办陈醋、薏酒和制墨外包出去。有些胆大的京城少年在此夜钓,不远处就是飘溢脂粉香味的彩船,觥筹交错,东道主多是山下权贵,在此宴请山上仙师。赏的是月色,聊的是交情,喝的是金银,酒桌上的称兄道弟,双方都姓钱。河边少年们窃窃私语,说那几条能够在此开张做买卖的彩船,分别属于哪位皇亲国戚、哪部正印官的公子哥。少年们偶见女子脚步踉跄来到船栏旁,掏出帕巾擦拭嘴角,稍稍整理妆容一番,她犹豫再三,没有将帕巾收入袖中,还是丢了它,便匆匆返回灯红酒绿处。

  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桐荫渡船的主人,是一个宗字头的仙府,再加上朝廷也有戒严,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桐荫渡船,打搅那些剑仙们的清修,所以桐荫渡船附近这片水域,还是相对幽静的。偶有小船靠近此地,很快就有如野鸟窜出芦苇丛似的供奉武夫施展轻功,蜻蜓点水,提醒那艘小船赶紧掉头离开,那位武夫心中骂骂咧咧,身形折返,低头弓腰,提气踩水,飘若鸿毛,如履平地,就想要静悄悄去往岸边,途中瞧见船栏那边刚好有两人望向自己这边,一青衫男子,神色温煦,一长髯道人,秉拂背剑。

  武夫吓了一跳,赶忙停下脚步,与船上那两位陌生面孔的仙师作揖赔罪,那青衫男子竟然笑着抱拳还礼,这让近期在鱼鳞渡吃饱闲气的供奉武夫愣了愣,想必对方境界不高,身份一般。只是武夫难免又纳闷,身份一般,如何去得那艘桐荫渡船?

  整个云岩国京畿地界,外松内紧,作为重中之重的鱼鳞渡,便有同行开玩笑,如今就算鱼鳞渡路边有条狗拉了屎,谁踩到了,他们都要上报朝廷备录。

  吕喦笑道:“怎么没有认出你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