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809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只说寻觅这厮踪迹的上五境修士,连同米裕和黄庭在内,还有铁树山那位龙门仙君,几乎到了双手之数,依旧未能将其揪出来。

  要知道这厮如今才是个金丹境。

  先前于玄都未能凭借崔东山带回落魄山的残余符箓,将其顺藤摸瓜找寻出来。

  只有刘羡阳才能在寤寐中遥遥砍上一剑,依旧不曾重伤这厮。

  一个蛮荒金丹境的符箓修士,牵扯出了多大的阵仗?

  至今陈平安才知道一个“青壤”,甚至都不知道是化名,还是道号。

  方才仔细翻检自家心湖的书城一番,陈平安发现不管是避暑行宫的秘密档案,还是中土文庙和大骊王朝的文书,好像都无任何与“青壤”的相关记录。

  那就是一个对蛮荒各大军帐而言、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后起之秀了?

  大战落幕这么些年了,各洲修士在桐叶洲搜山不断,不曾想这厮既造孽,又作死,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

  陈平安好奇问道:“青壤,有无显赫师承?还是故意留在这边的大妖化身?当然,你可以不必回答。”

  “回答,为何不回答,乐意至极,能够跟隐官多聊一句都是赚的。”

  那男子擦了擦满是油腻的双手,“赶巧,跟隐官一样,都是蝼蚁一样的出身,当年谁踩死了我,可能都会嫌脏了鞋子。”

  没有站起身,就那么蹲着,伸出双手烤火,一张棱角分明的木讷脸庞被火光照耀得异常明亮,“既然隐官能够在蛮荒天下做大事,那我当然也能在浩然天下做点小事。”

  这位始终根脚不明的年轻女修,神色不再木讷,神采奕奕,“这会儿终于见了面,被隐官逮了个正着,是不是想将我这种无名小卒给剥皮抽筋,喝血吃肉?”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我口味没有你说得这么重。”

  道号仙藻的冷艳女修,硬着头皮问道:“斗胆请教隐官,如今什么境界?”

  陈平安微笑道:“境界不高,当初在曳落河也没能做掉绯妃,不过退一万步说,宰个金丹,绰绰有余。”

  仙藻

  青壤眼光更好,说道:“按照剑气长城的说法,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

  仙藻哀叹一声,束手待毙。否则还能如何,就算她也学隐官,来个退一万步说,陈平安只是个地仙,自己就能逃了?

  这厮在战场是出了名的心脏手黑,诡计多端,同境厮杀,极有胜算。当年甲申帐精心设伏,竹箧、雨四和?滩这拨天之骄子围杀一人,结果若非斐然救场,还要被此人反杀几个。

  陈平安好奇问道:“仙藻姑娘,你是不是还有个同胞姐姐,主管柳条部,好像道号叫银粟?为何不跟着你姐姐一起返回家乡,躲在广寒城,继续管你的雪霜部,过几天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日子?”

  广寒城是绯妃手底下的三座宗字头门派之一,诸部领袖,都是资质很好的地仙女修。

  相较于蛮荒甲申帐的那拨出身、资质、背景什么都好的“贵人”,他们几个,大概都算是些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道号仙藻的女修,论辈分,绯妃是她的太上祖师,但是这尊旧王座大妖,却要敬称甲申帐的“雨四”一声公子。

  人比人气死人。

  她与姐姐银粟,虽然都是剑修,但是托月山百剑仙的门槛多高,实在是进不去呐。

  陈平安问道:“青壤道友,以你的天资,没道理这么豁出性命,富贵险中求的说法,不适合你这种人。”

  见那青壤不言语,陈平安继续问道:“是有仇怨,心里憋着一口气,等不了,必须在桐叶洲这边做个了断?”

  她们都看了眼青壤。

  确实古怪,在桐叶洲碰头之前,她们听都没听说过青壤,如今何止是对他刮目相看。相处越久,越觉得青壤深不可测,再给他一百年,几百年的修道生涯,此人成就之高,不可限量。

  没理由在桐叶洲这边搏命,而且还是专门针对陈平安和青萍剑宗。

  说什么在这边攒了军功,活着回到蛮荒就能赢得一两位王座大妖的青睐,骗鬼呢。

  也得活着返回家乡才行。

  以青壤的天赋和心计,在有可能把性命交待在这边的前提下,他根本不需要靠这种锦上添花的“虚名”。

  青壤沉默片刻,“确实有一点过节,但是真计较起来,仇怨不算大。也不怨隐官出手狠辣,各自身在不同阵营,必须各有担当作为。”

  有个领他走上修行道路的忘年交,死在了陈平安手上。

  他是玉璞境,当年双方身份、境界悬殊,却毫无算计,肯将一身道学、能耐倾囊相授与青壤,却依旧说自己没资格当青壤的传道人,会帮他寻个好师父,一定不比那竹箧、?滩差多少的,理由是青壤你资质太好,若是师父道行不高,就是暴殄天物,容易耽误前程。尤其是等你出了名,在山上引来注意,等到谁都知道了你的未来成就高低,没有一位飞升境和大宗门的庇护,很容易一下山就暴毙。

  青壤想起此事,下意识放慢速度,细细嚼着麂子肉。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菩萨圣贤畏因,我辈凡俗畏果。”

  青壤点点头,“以前完全不懂这些,到了桐叶洲,看了点这边的书籍,深以为然。”

  陈平安打开天窗说亮话,说道:“豆蔻姑娘,隐匿在藕花福地的萧形,她见过你,而且记忆深刻,就等于我见过你。”

  接下来年轻隐官说了一句让局外人仙藻都倍感毛骨悚然的话,“所以这些时日,很是‘挂念’豆蔻姑娘。”

  青壤长叹一声,果不其然,是被这个娘们连累了。只是青壤倒也不如何怨她。唯有那个仙藻,才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豆蔻心中悚然,却依然疑惑不解,见过了面,又如何?山上术法万千,有此神通?

  那萧形隶属于蛮荒癸酉帐,早年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被宁姚重伤,当年萧形登岸桐叶洲,她与豆蔻是好友,便一路同行游历。等到萧形落入陈平安手中,被翻检记忆,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搜山”,萧形眼中所见画面,就有女修豆蔻。因此陈平安心相中就多出了豆蔻的一幅浓墨重彩的挂像。

  当年在剑气长城重逢,刘羡阳就倾囊相授,教给了陈平安那门祖传的梦游剑术。刘羡阳一贯如此,当朋友,不小气。

  只是那会儿陈平安根本没法学,这门剑术门槛太高,时至今日,即便有了境界做支撑,陈平安也只敢说自己是学了一点皮毛。

  但是陈平安一直在克制,没有着急动手递剑,就是不想打草惊蛇,万一豆蔻真与那滑如泥鳅的符箓修士结伴行走桐叶洲,容易因小失大。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

  一直在等个机会,等她打盹入梦。可是修道之人,本就梦寐极少。于是陈平安就一直耐心等着。

  这一手神通,大概可以称之为梦中神游他人梦。同一种剑术,陈平安跟刘羡阳,得其法入门的道路,还是不太一样。

  萧形明知不可力敌宁姚或是陈平安,她就想要在福地之内造就出一场席卷天下的瘟疫。

  而这些因果,很大一部分,得算在福地的“地主”陈平安头上。

  她在那边开设书铺,雇佣手民,不惜低价赔本,售卖那些动了手脚的香艳书籍,再加上她暗藏了几副瘟神干尸。

  通过卖出去的十数万本书籍,再加上没有买书却过手翻阅的看客,数量已经相当可观。一旦爆发瘟疫,顷刻间就会席卷天下。

  如果同境,如此精心谋划,不说青壤之于桐叶洲,就是萧形,都有可能在莲藕福地得逞。

  只是谁都是靠本事攒出来的境界,总不能为了个公平起见,就跌境。

  何况跌境一事,论次数,陈平安可谓是独一份的。

  那对在此歇脚的露水鸳鸯,最是发蒙。

  什么隐官,广寒城,浩然天下蛮荒天下的,他们只是吃山下江湖这碗饭的,听不懂,只知道聊得内容都很大。

  不过再不开窍,也听出了双方是仇家。

  那个背书箱的文弱书生,是堵门来了。

  那白面汉子的双手早就规矩了,试探性说道:“几位仙老爷,不如放我们先行离开,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

  仙藻冷笑道:“走?能走到哪里去,如今整座山头都在阵法中,给你一百年也是在鬼打墙。”

  那汉子哭丧着脸说道:“你们神仙打架你们的,何必殃及我们这些会点武把式的凡夫俗子。”

  妇人悄悄扯了扯领口,露出些白腻景致。

  青壤笑呵呵道:“谁让你们毛手毛脚也不挑个地方,遭报应了吧?”

  仙藻神色苦涩,以心声小心翼翼问道:“他为何还不动手?”

  他们在桐叶洲坏了陈平安的好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才对,耐着性子与他们几个聊了这么久,不像是隐官作风。

  别看年轻隐官一口一个仙藻姑娘、豆蔻姑娘,什么青壤道友。也是个杀妖不眨眼的主。

  “南绶臣北隐官”,这个说法怎么流传开来的,说的就是这两位剑修,行事风格最不剑修,出剑最阴险啊。

  今日落在隐官手上,她是知道自己大致下场的。

  陈平安一直没动手,总不可能是垂涎她的这点美色吧。

  豆蔻说道:“发现我们的踪迹,他肯定第一时间就着急赶来,先撒网,需要确定我们的身份,再收网,以防任何一条落网大鱼走脱。就是不知道他现身之前,这座山头内外,布了几座大阵。”

  青壤的答案可能更接近真相,“你们只是附带的彩头,陈平安的目标,还是我。为了确定可以抓着我,他就得花费很多额外的心思。”

  仙藻问道:“为何对他直呼其名。”

  青壤差点没忍住就要骂人。陈平安都在这里了,你喊不喊名字有什么关系。

  确实如这位符箓修士所说,陈平安的真正目的,还是青壤这个资质好到连于玄都称赞的大鱼,豆蔻和仙藻都是添头。

  青壤又说了句大实话,“因为隐官猜出我的真身,极有可能不在这边,所以他此刻一直在别地寻觅线索。”

  听闻此语,别说是仙藻,就连豆蔻都想要骂一句娘。我们俩被你带来这边,结果你真身藏在别处?

  陈平安唏嘘不已,“为了找出你们几个,找得很辛苦啊。”

  “要知道,我如今还在极为关键的闭关期间。还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平安微笑道:“也想领教三位道友的高明遁法。”

  练气士下山,不管是红尘历练,访仙探幽,寻宝度人。

  自然不可能无敌手,总会碰到几个难缠的对手,或是被仇家拦路,那么练气士既要有杀招,也得有兜底的逃命手段。

  就像郭竹酒说的,遇到强敌,不要慌,赶紧跑。

  如果说袖里乾坤,是一手玉璞境必学的神通,掌观山河是元婴境必须精通的一门手段。

  那么掌握一两种保命遁法,就是所有登山修道之人,都要绕不过的修行课业。

  万年以来,炼气士研究出千百种稀奇古怪的潜行遁法。其中五行遁法是一个大门类,比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或遁入地脉,或辟水而逃,身形短暂化虚,与大炼本命物配合,不管是平地起浓烟滚滚,还是化作一缕青烟,身形缩入天空云霞中,都是各家手段。

  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秘术,例如“立地尸解仙蜕”,但是此举注定折损道行极多,等于是干脆舍了皮囊不要的赔本买卖。

  犹有勾连幽明,架桥阴阳。阴阳家陆氏子弟的那些土地官,按照各自的境界高低,就能够串门作客数量不等的城隍庙。

  归根结底,最上乘的遁法,宗旨就只有一个,当然还是能够无视所有山水阵法、隔绝天地的重重禁制。

  萧形会的手段,陈平安早就都学了。陈平安当然想豆蔻跟仙藻的秘传、傍身术法越多越好。

  遁法一直是陈平安的软肋,早年的缩地符,只是被武夫陈平安反其道行之,更换用途,转守为攻。

  就曾被人说过,太过追求杀力的极致,在遁法一道,太不用心了,属于瘸腿走路。所以陈平安如今才会反复演练那门剑遁之法。

  陈平安终于跨过门槛,言语内容也随之开始步入正题,望向那个仙藻,“听说你到了桐叶洲,喜欢东奔西跑,杀人邀功,名气不小。是想着好让雨四青眼相加?胆子不小啊,敢跟太上祖师的绯妃抢男人?”

  “雨四啊,记得,手下败将之一。当年在天才扎堆的甲申帐里边,他其实不算出彩的。”

  仙藻无言以对,豆蔻也觉得陈平安这番话说得牛气冲天,却当之无愧。

  “我如今急需法宝,你的那把本命飞剑,不管是什么名字,有什么神通,从今天起都归我了。”

  陈平安也没落下那个剑修豆蔻,“人、物之正、邪,其中大有学问,关键得看什么人怎么用。我这个人有个臭毛病,就是好为人师,要好好教你。从今往后,记得瞪大眼睛看好。”

  陈平安再望向青壤,“你那符箓替死之法,有没有说头?”

  青壤大大方方笑道:“自创符箓,暂名纸鸢。是否需要将一粒芥子心神附着在替身符箓之上,可以酌情而论。”

  陈平安恍然大悟,就像放飞几只纸鸢,青壤真身手里轻轻攥着那几根线,见机不妙,就只需松手?

  难怪连于玄都无法顺藤摸瓜,找到此人踪迹。难度之大,恰如俗子试图捕风捉影。

  先前故意与青壤提及“相士”一语,陈平安可不是从某只“篓筐”里拣选飞剑,是有的放矢。

  不只看皮相,还看人骨相。除了看人运势,也要看一国、一洲运势。

  这个青壤,在作为大道本行的符箓之外,肯定精通堪舆术和命理学。

  青壤坦诚道:“若真是相邻在市井摆个算命摊子,隐官的生意还真未必能比我好。”

  陈平安笑着问道:“怎么讲?”

  青壤说道:“隐官执意要补缺桐叶洲,就会与一洲残余蛮荒道意犯冲。在这期间,我是妖族出身,处境与隐官刚好相反,此消彼长,才敢出手。”

  “你不管是建造下宗,在桐叶洲打入一颗钉子,还是在中部开凿大渎,以点带线,再希冀着以线带面,都是需要损耗自身和宗门气数的,这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气运之争,如一位剑修与人长久对峙,耗费精神,你要先以青萍剑宗缓缓消磨掉桐叶洲的蛮荒气运,但是这还不够,于是你就又想了个法子,再以一条滚滚入海的大渎带走蛮荒残留气运,如今东海水君,刚好是一条真龙,顺势接纳这份蛮荒气运,于她大道修行而言,反而是一桩实打实的好事,别人接不住,王朱却是稳当得很,你就有机会帮助这个邻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合道东海‘水运’,跻身十四境。若是在那之前,王朱就已经合道,也可以锦上添花,帮她稳固境界。这也是王朱愿意砸钱支持桐叶洲多出一条大渎的理由之一。她不单单是求东海水运那么简单,还是觊觎这份花再多钱也买不来的蛮荒气运。”

  说到这里,青壤笑道:“但是得有个前提条件,你们双方结契又解契了。否则她就受你牵连,无法得偿所愿。”

  陈平安点头道:“早在剑气长城就解契了。”

  青壤继续道:“如此长远谋划,以己身担大任,还不为人理解,被误会贪名又求利,确实很辛苦。”

  如今不少桐叶洲练气士,都说是北边隔壁洲的落魄山,陈平安野心勃勃,在剑气长城当了末代隐官,当官当上瘾了,等到返回浩然,就要代替那个家道中落的桐叶宗,来当山上执牛耳者,通过开凿大渎一事,纵横捭阖,笼络各方势力,树立威望,赚取口碑的同时,还能大赚一笔真金白银。

  一个才半百岁数的剑修,就要当那“两洲道主”。

  陈平安点点头,蹲在火堆旁,道:“不曾想又遇到一位知己了。”

  确实如青壤所形容的,青萍剑宗选址桐叶洲,就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大道砥砺。

  青萍剑宗,本身就是一座剑道宗门。输了,下宗就会长久沉寂。无妨,我辈剑修,当受天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