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791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剑修,本就屈指可数,如今本土大剑仙都被文庙调去了蛮荒天下各座渡口,便是那个返回北俱芦洲闭关再出关的新飞升白裳,他也要按例回到蛮荒战场。至于东边某洲的某座山头,自然是不可以常理揣度了。难道是陈平安来到此地了?

  荆蒿低声笑道:“长屿洞天遗址,大小洞天环环相扣,就如人身窍穴,虽不完整,碎了小半,仍然是一处妥善经营处置得当、就有机会多出个新飞升的风水宝地,但是于我和青宫山而言,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有,当然是最好,你跟高耕,以后谁率先跻身仙人,证道飞升一事,就有了着落。没有的话,那就是你们俩的机缘不够,为师也不至于如何撕心裂肺。倒是那个从头到尾看似神色平静的蜀洞主,痛心疾首啊,都快要将后牙槽咬碎了吧。长屿洞天是那双道侣苦等多年、志在必得之物,能否一双道侣两飞升,毕竟在此一举,毕其功于一役的长远谋划,结果蹦出个女鬼,她还自称是白帝城阍者,哈哈,蜀南鸢快要咬碎牙齿,为师快要笑掉大牙了,痛快痛快。”

  最早,那座长屿洞天明里暗里的争夺,在自家地盘的流霞洲,与郑旦一个鬼物剑仙争此机缘,荆蒿半点不怵她。

  真正需要荆蒿处心积虑大打算盘的,反而是天隅洞天那个锋芒正盛的蜀南鸢,一位藏藏掖掖积攒外功的新飞升。

  一洲版图内,互为邻居,飞升见飞升,少有对路的。

  聂翠娥也不喜欢那座天隅洞天,尤其是蜀南鸢的那位道侣。

  “为师去会一会年轻有为的高宗主。”

  荆蒿思量片刻,便有此决定,隐匿身形,让身边的那位亲传弟子留在原地,老飞升独自悄然进入全椒山的地底溶洞。

  毕竟不是在落魄山中,尤其是没有酒桌上,更没有那个青衣小童的劝酒,荆蒿的气势,判若两人。

  先前这位身为一洲山上领袖的老飞升,和颜悦色,慈眉善目得像个初出茅庐的下五境练气士。

  如今在这扶摇洲,可谓如入无人之境,一步缩地,径直来到了那条地下河畔的私宅,挑了挑视线,望向那座三面悬竹帘的水榭。

  荆蒿双手负后,眯眼笑道:“道友,怎么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你,是诚心给我添堵呢,还是觉得得手了一座长屿洞天,过意不去,要登门赔罪?”

  高逸透过竹帘,瞧见外边的老修士,心一紧。大概这就叫做贼心虚。

  有郑旦护道,从两位飞升境手上,将那座洞天遗址横刀夺爱,高逸不觉得有半点烫手。

  如今郑旦跟他算是彻底撇清关系了,甚至连那去白帝城门口磕头都没用的伤人话都说出口了,高逸便觉得自己像个不善饮酒的穷光蛋,骤然间灌了一大口烈酒,吐出来,不舍得,咽下去,担心烫喉咙,烧肚子。

  郑旦皱眉道:“觉得碍眼就离远点。”

  荆蒿冷笑道:“这地儿,是我徒孙辈的私宅,道友做事情不地道,说话倒是很风趣啊。”

  高逸尴尬至极,小心翼翼看了眼郑旦,还有那位神色自若、只管照旧煮酒的浣纱婢女。

  郑旦淡然道:“是陈山主和涞源书院请我在此休歇一段时日。”

  荆蒿皱眉问道:“哪个陈山主?”

  郑旦反问道:“荆道友怎么不问哪个涞源书院?”

  高逸愈发紧张起来,如此话不投机,针尖对麦芒,就数自己最里外不是人啊。

  荆蒿缩手在袖,默默掐诀片刻,脸色蓦然一变,爽朗笑道:“原来是朋友的朋友,巧上加巧了不是。好说好说,这地儿,不值几个钱,别嫌寒酸就是,就算送给郑道友和高宗主的落脚地了!”

  你是白帝城的阍者。我那青宫山的真正靠山,还是郑居中的师父呢。

  跑得了一个剑仙郑旦,高逸这个羽翼未丰的年轻宗主,他那宗门可不长脚,走不出流霞洲,年轻气盛,做事毫无章法,全凭个人喜恶,一看就是个不晓事的货色。运气此物,金贵是金贵,却是那穷酸门户逢年过节的一顿饺子,当不了一日三餐的饭吃。

  我还真不信郑居中会袒护一个无亲无故的高宗主,郑居中看得上鬼仙郑旦,不奇怪,瞧得上高剑仙,我荆蒿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当然很忌惮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

  但是说句良心话,落魄山中,荆蒿更怕那个能够与青宫山真正主人“陈仙君”称兄道弟的青衣小童。

  落魄山那几顿酒喝的,着实心累。

  不知为何,陈灵均在桌上,总是一有机会就敬自己的酒,顺带着“帮”那“陈浊流”说几句好话。

  而那位斩龙人便笑呵呵看着荆蒿的表现,荆蒿当真是喝与不喝都是错,敬酒罚酒,都搞不清楚啊。

  在那深不可测的落魄山,什么飞升境不飞升境的,真不顶事。

  郑旦与那蜀南鸢,甚至连同青宫山上下两宗在内,都觉得他这趟外出远游,是为了“招兵买马”,联络一些别洲的外乡老友。

  哑巴吃黄连,道理没处说去。

  就在荆蒿还在琢磨那郑旦的一个“请”字,是不是她大摆龙门阵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熟悉至极的温醇嗓音,“荆道友,才几天没见,我们就又重逢了。”

  荆蒿赶忙转身行礼,笑道:“见过陈山主,宁剑仙,曹……宗主。”

  本来想与那晚辈曹衮直呼其名的,话到嘴边,荆蒿还是改口了。

  毕竟那小子站在陈平安和宁姚身边,准确说来,是他们中间。

  那么荆蒿就立即心中有数了。

  如此安排,故意为之,年轻隐官分明是帮着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自家人,给他荆蒿“劝酒”来了。

  曹衮所在方寸宗的祖山之巅,有孤石崖刻“补天”二字,是那位人间最得意为数不多的真迹之一。

  开山祖师,道号长生,在此开辟书斋,同样名为“长生”,之后历代宗主都在此读书修道,最神奇的地方,在于“长生”这个道号,一并代代相传,好像那山下王朝爵位的世袭罔替,这在浩然天下历史上,是独一份的殊荣。

  源于方寸宗的初代祖师,曾经跟随礼圣一起赶赴天外,与那批飞升境修士一起在浩瀚无垠的太虚境地中,追剿神灵余孽。

  而这位百年道龄便举霞飞升的“长生”道人,就陨落在天外,临终之前有个遗愿,说希望宗门弟子,能够继承自己的道号。

  有朝一日,等到方寸宗有谁能够合道十四境,做到真正的大道长生了,再将这个珍贵道号,还给浩然天下。

  礼圣亲口答应此事。

  既然是礼圣钦定的事情,就使得几千年以来,一座天下茫茫多的练气士,再垂涎“长生”二字道号,也只能干瞪眼,不敢有任何企图之心和僭越之举。

  而方寸宗的上任宗主,就是一位飞升境,炼物一道的造诣,堪称登峰造极,在流霞洲山上山下的口碑,人品,德行,确实都要比作为一洲仙师领袖的荆蒿……略好几分。

  荆蒿毕竟是一洲仙师执牛耳者,小道消息还是很灵通的,知道方寸宗要在扶摇洲创建下宗,好像名字叫咫尺宗。

  确实如外界传闻一般,会由曹衮出任代宗主。

  等到跻身了玉璞境,就会摘掉那个“代”字。

  曹衮行了个道门稽首礼,微笑道:“晚辈曹衮,见过荆老仙师。”

  荆蒿笑声爽朗道:“曹宗主不必多礼,以后扶摇洲这边,你们下宗如果有事,就跟高耕打声招呼,我这徒弟,很快就会担任金璞王朝的国师。可能高耕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是能帮的肯定帮。”

  宁姚望向竹帘内的水榭中。

  某位曾经当面询问陈平安紧张不紧张的年轻剑仙,霎时间如芒在背。

  那位被郑旦称呼为浣纱婢的貌丑侍女,她双手托起一只酒盏,微笑着邀请道:“上古亡国遗民,孤魂野鬼施夷光,见过宁剑仙。在很多年前,我曾与范先生一起过倒悬山,有幸登门做客宁府,虽然未能买下那片斩龙崖,替我治疗心病,但是范先生在贵府盘桓数月之久,我在那边经常登上城头,等到见过了真正的天高地阔,不知不觉之间,心疾自愈。”

  宁姚神色柔和几分,点点头,伸手掀起竹帘,步入水榭,从那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女子手中,接过酒盏,道了一声谢,说道:“苏子有言,吾心安处是吾乡。”

  陈平安跟荆蒿一起散步河边,看似随意问了个问题,“荆道友与蜀洞主是多年邻居,觉得他是怎样一个人?”

  荆蒿笑道:“陈山主此问似乎过于笼统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缩小范围,只以荆蒿眼界看待蜀洞主。”

  荆蒿思量片刻,字斟句酌,说出一句,“我个人不太喜欢这位同洲新飞升。”

  陈平安双手抬起,手指互敲,沉默片刻,问道:“是因为他明明可以更早飞升,却在大战落幕之后证道飞升?”

  荆蒿笑着不说话。这就是答案了。

  不知是谁率先给出的评价。

  野修如狗,谱牒似蛇。

  之后就又衍生出一个更刻薄的说法。

  野修如家犬,谱牒似野狗。

  许多山泽野修,喜欢见人就吠。真正的野狗,只要张嘴就能咬死人。

  荆蒿说了一番很实诚的言语,“所以这次跟天隅洞天争夺那桩双方眼皮子底下的机缘,我其实心里没底,如果不是那郑旦横插一脚,我只是表面上做好了跟天隅洞天撕破脸皮的架势,故意将那些排兵布阵,捣鼓得声势夺人,其实我随时准备退出,最好的打算,就是与蜀南鸢和和气气,谈个分成,我这边只占二三成,就可以了。必须要争,是飞升境这个境界,和名义上流霞洲仙师第一人、与那青宫山主人的双重身份,逼着我不得不争,不争,是我很不想跟蜀南鸢、天隅洞天起冲突,退一步说,我那青宫山,只有聂翠娥、高耕这几个难成大材的弟子,可是那对夫妇,却有个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好儿子。”

  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鸢,道号“焦冥”。

  而且有很多的自号,壮思,寒人,翠巘。

  接下来陈平安又问了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中土大龙湫,荆道友熟不熟?”

  荆蒿有点跟不上陈山主的思路,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不熟,跟两任宗主都只是打过照面的交情,与那当代掌律,倒是在同桌喝过几次酒,一次是受邀参加某个流霞洲宗门的开峰庆典,一次是在竹海洞天青神山。不过跟那位道号龙髯的司徒仙君,曾经在流霞洲山下偶遇一场,当年我们双方都隐藏了身份,属于一见投缘,此人不错,谈吐,道学,风貌,都是一等一的。可惜司徒梦鲸没有当宗主的意愿,不然大龙湫由他当家做主,相信可以跨上一个大台阶。”

  陈平安点头道:“都很生意兴隆啊。”

  荆蒿心中惊疑不定,怕就怕这位陈山主虚晃一枪,假传圣旨,自己总不好去与那位陈仙君查证什么。

  好在陈平安没有继续说什么吓唬人的言语,只是说了些高耕在铁符江水府里边,与两位异姓兄弟结金兰契,混得风生水起。

  荆蒿突然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故意视而不见。

  考校我?判定我的境界高低、道力深浅?

  荆蒿确有此意,见陈山主浑然不觉的架势,反而一时间吃不准身边剑仙的真实修为。

  原来在荆蒿跟陈平安两位山主散步河边的时候,距离全椒山地界最近的那座仙家渡口,出现了一艘风驰电掣的流霞舟。

  渡船上,并肩站着扶摇洲两位牌面顶天大的本土修士,刘蜕,杨千古。

  这让依旧选择留在外边,等着看热闹的扶摇洲本土修士心中暗喜,作为过江龙的荆蒿,注定无法得逞了。

  另外那拨来自别洲来这边浑水摸鱼的,同样小心起见,不着急返回山中,也觉得全椒山里边要是不打一架,说不过去吧。

  这些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巅大修士,就像是约好了似的,要么不在人前显圣,要么一露面就喜欢扎堆出现。

  扶摇洲,曾经也是南北两宗对峙的山巅格局,北边天谣乡的刘蜕,南边“后山”的鬼修杨千古,都是飞升境。

  一手创建“后山”的开山鼻祖杨千古,修道坎坷,加上性格耿直,四面树敌,再加上宗门,庇护鬼修、英灵极多。曾经被仇家算计,导致杨千古大开杀戒,百余谱牒修士,被他屠戮殆尽,最终被亚圣亲临扶摇洲,强行拘押去了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哪怕扶摇洲战事惨烈,打得一洲陆沉,这位飞升境鬼仙,依旧未能离开功德林半步。

  主持事务的,是一位副山主鬼修。

  一座宗字头的后山,被王座大妖白莹亲手攻破层层大阵,谱牒修士,十不存一。上五境和地仙修士,几乎全部战死,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只有一位负责保护神主的金丹鬼物,带着一拨年纪轻轻的嫡传弟子,一起撤离。总计不到十人。就连个玉璞、元婴的护道人都没有。

  当年后山最后一场祖师堂议事,起先对此不是没有异议,准备让一位相对年轻的玉璞境供奉,保护那些更年轻的修士撤离后山。

  那位副山主力排众议,没有过多言语,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整座祖师堂。

  我们山主开山之时,也才是一位金丹。

  今天这艘引人注目的流霞舟,船上除了刘蜕和杨千古这双昔年的“死对头”,还有几张陌生脸孔,看他们的站位,竟然不像是晚辈或是随行扈从。

  刘蜕确实原先有文庙公务在身,只是这次是回去流霞洲下宗闭关的,一出关,就重返飞升境。

  刚好杨千古从功德林脱身,只是仍然需要走一趟蛮荒天下,就约好一起抽空返回家乡扶摇洲。

  同船修士,还有白帝城顾璨,他是新“后山”的首位供奉。贴身婢女顾灵验。

  还有一位即将把整座金翠城,“落地”在扶摇洲全椒山附近的女仙,郑清嘉。

  天谣乡,宗主刘蜕。

  是个气质阴冷如秃鹫一般的少年,眼神沉沉,正摊开手掌,低头凝视。

  刘蜕当年在战场上被齐廷济所救,这位容貌返璞归真、却难掩暮气的老飞升,只是跌了一境,不然估计刘蜕二字,就要被蛮荒甲子帐,刻在剑气长城的另外那面城墙上边了。

  天谣乡的下宗建造在流霞洲,拥有一座跻身七十二小洞天之列的白瓷洞天。刘蜕在那边养伤多年,首次出关之时,去中土文庙参加议事,也还是仙人境。

  扶摇洲是只比宝瓶洲稍大一点的公认小洲,在刘蜕横空出世、成功证道飞升之前,扶摇洲在浩然天下的地位,不比宝瓶洲好到哪里去,本土修士跨洲游历,出门矮一头。

  若不是刘蜕的出现,整个扶摇洲已经将近五千年不曾出现飞升了。

  故而刘蜕的成功飞升,被各洲山上誉为一桩“天荒解”。

  当时参加文庙议事,现身鸳鸯渚,刘蜕就跟流霞洲两位仙人芹藻、葱蒨一起现身。

  刘蜕皱眉道:“风水洞内有几处地方,透着古怪,看不破。”

  闭关期间,受惠于那场大雨,刘蜕如今已经重返飞升,照理说,不该看不穿全椒山里边的景象。

  身材雄伟的杨千古淡然道:“是古怪是神奇,一去便知。我倒要看看,荆蒿一个外乡佬,能不能从我手上带走这条矿脉。”

  刘蜕笑道:“荆蒿又不是个愣头青,这家伙是出了名的谋而后动,此刻才露面,估计已经知道了全椒山的真正归属。”

  杨千古转头,变了神色,笑道:“顾小友,怎么说?需不需要我将一些碍眼货色,赶出山外?”

  顾璨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容晚辈先把消息放出去,如果再有贼心不死的鬼蜮之辈,胆敢隐匿其中,再请前辈点到即止,教训一二。”

  从不轻许人的杨千古赞赏道:“顾小友老成持重,确有宗主风范。”

  风水洞内地下河畔,两岸私宅连绵,一天到晚灯火通明,让人分不清昼夜。

  胆小的,都留在了外边,远远作壁上观。也有胆大的,纷纷赶回自家地盘,还好,没遭贼。

  先前有那几个房事进行到一半的可怜虫,此刻也没了盘肠大战的心思。

  既然都被那位飞升境老剑仙赶出了风水窟,都是孙子,那就谁也别装大爷。

  扶摇洲山上山下的彪悍尚武之风,估计仅仅逊色于那个北俱芦洲。

  河边路上,凭空现身此地的一行人逆流而行,杨千古与顾璨并肩散步,低头想事的刘蜕,无形中落后他们一个身位,与那郑清嘉商议金翠城落地扎根的具体事宜。

  便有几个初出茅庐下山历练的“愣头青”,没管好眼睛和嘴巴。

  杨千古毕竟被文庙拘押多年,再加上这位飞升境鬼仙,一向不喜好抛头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