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748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白帝城郑居中其实是最佳人选,也确是文庙的第一人选。

  郑居中本就无所不精,何况如今一人身具三个十四境。

  可惜郑居中婉拒了。

  不但如此,郑居中甚至要求自己退出蛮荒天下,理由是他要在白帝城内闭关。

  礼圣其实心知肚明,郑居中是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准备正式立教称祖了。

  礼圣突然问道:“去没去过之祠道友的十万大山?”

  陈平安摇头道:“远远看过而已,一直没机会去。”

  礼圣说道:“南边的十万大山,北边的海市蜃楼遗址,今天想去都可以去,半个时辰后,准时重返此地城头,记得不要延误,否则你就只能是自己跑回宝瓶洲了。”

  陈平安站起身,刚要说话,礼圣就已经消失。

  十万大山,那座位于中央的最高山之巅,陈平安刚刚飘落在地,就看见了双手负后的佝偻老人,枯瘦如柴,双颊凹陷,瘦得皮包骨肉。可就是这么一号看似垂垂老矣的人物,连着道场在此扎根万年,让托月山大祖奈何不得,始终无法跨出那半步,跻身十五境。记得白景评价过此事,换成是她当蛮荒共主,早就拿整座托月山来砸这十万大山了。

  陈平安抱拳道:“晚辈陈平安见过之祠前辈。”

  老瞎子说道:“宁丫头刚走没多久,可惜你境界低,才是个仙人,就算此刻动身,追她是追不上了,宁丫头快到扶摇洲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有件事,想要询问前辈。”

  老瞎子说道:“是想质问我当年为何眼睁睁看着宁丫头在骊珠洞天受伤?”

  陈平安说道:“不是质问,只是求解。”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按照我的脾气,肯定是要出手的,一座剑气长城,万年光阴,我看得顺眼的剑修,屈指可数,从最早的龙君,到那个什么都很好、只是运道差了些的宗垣,路过此地被狗咬的董三更,再到宁姚,就这么几个,满打满算,也没超过一手之数。但是陈清都好像吃错药了,当时反而拦着我说不必出手,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问道:“是那位末代祭官临行之前,就与老大剑仙泄露了什么天机?”

  老瞎子敷衍道:“陈清都死翘翘了,那燕国又没死,你什么时候境界高了,胆气壮了,终于不用做那忍辱负重的缩头乌龟,敢去青冥天下晃荡了,隐官大人自个儿去问燕国嘛。”

  陈平安知道问不出更多隐情,拱手抱拳告辞一声,就打算去那座海市蜃楼旧址看看。

  结果碰壁,只得折返。

  老瞎子笑眯眯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隐官大人当这是茅坑呢?”

  陈平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至于心声更是没有一个字,一颗道心古井不波。

  眼眶空无一物的老瞎子仰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位剑修,不到五十岁的剑仙,在剑气长城历史上都算出类拔萃了,啧啧出声,“要杀死多少个陈平安,才能变成这么个陈平安?有粗略算过,统计过吗?”

  陈平安说道:“数量太多,算过不来。”

  老瞎子笑了起来,“我这个人,一向嘴巴臭,跟人说话,喜欢满嘴喷粪,就像刚刚吃过热乎屎一样,你别介意。”

  陈平安有点措手不及。

  打是肯定打不过了,而且跟人吵架就怕碰到这种路数。

  老瞎子伸出指甲,轻轻揪住一点皮肉,感慨道:“真遇到个不对眼的,便是小夫子让你进来,也被我一巴掌拍回去了。遇到个稍微不碍眼的,我也懒得废话这么多。所以不要觉得是你杀了杏花巷马苦玄,我那一颗眼珠子的半个主人,我就会对你心生厌恶,远远不至于,当年选他,是因为马苦玄那孩子身上的人味最淡。”

  陈平安对此不予评价,只是问道:“谢狗也离开了?”

  老瞎子抬了抬下巴,说道:“白景寻了处山头开辟洞府,嘴上说是要闭关几天,其实就是躲那边闹着玩,在这边,我得催她破境。”

  陈平安问道:“她有破境迹象?”

  老瞎子说道:“没呢,她真要寻见某条道路,有机会破境,我隔三岔五催她什么,那就没乐子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

  有事没事逗着一位飞升境圆满剑修玩?

  果然十四境,就是了不起。

  老瞎子笑呵呵道:“修道资质再差,只要能活一万年,也算本事?”

  陈平安说道:“梦寐以求的通天本事。”

  老瞎子问道:“你知不知道风雪庙阮铁匠,去骊珠洞天之前,他当年有个得意弟子,双方却没能好聚好散,断绝了师徒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之前在大骊京城,查过刑部档案,他叫柳景庄,喜欢占卜,仰慕柳七,据说是因为修道资质一般,才起了心魔,主动脱离风雪庙。再按照秘录记载的风雪庙谱牒显示,柳景庄其实是旧神水国柳氏皇室出身,他这个身份,跟如今担任大渎长春侯的水神杨花,其实差不多。”

  老瞎子嗤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你们宝瓶洲,由骊珠洞天开枝散叶出去的那支龙尾溪陈氏,作为当代家主嫡长孙的陈松风,他的家塾先生之一,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按照档案记录,夫子柳邨,身世清白,祖上背景,籍贯履历,宦游过程,都是有据可查。龙尾溪陈氏先筛了一遍,大骊刑部再过了一遍,我就没多想。”

  陈平安当年就对陈松风这个文弱书生,印象深刻,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在一众外乡人当中,陈松风作为豪阀子弟,被陈平安内心评价为……肯定读过很多书的好人。当年陈松风跟随他和宁姚,还有刘灞桥一起入山寻找那棵楷树,由于陈松风不曾习武修道,脚力太弱,成了个拖油瓶,在醇儒陈氏子弟的陈对那边,受气不小,陈松风却是没什么怨言,难得的是,他连心中的怨气都没有。陈平安那会儿,虽说还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井底之蛙,但是凭借直觉和观察一个人言行举止的细节,看人的眼光,还算有一点。

  老瞎子淡然道:“不过是一个豪门世族聘请的西席,就可以对着一个明明没有修道资质的少年,敢说什么道祖莲台上坐忘不算什么、去福地当个抛却前身的谪仙人了?”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老瞎子见陈平安已经心中明了,这才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一千年几千年后的世道光景又会如何。”

  陈平安说道:“大概人心还是那个人心吧。”

  老瞎子没来由抛出一个问题,“就没有想过,除了被道祖强行镇压的化外天魔,你师兄崔瀺主动舍弃不用的瓷人,还有没有其它可能性,如万年之前如出一辙,再让这人间翻天覆地,重新又换了主人?”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想不到,但是我希望不要那么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希望,只是希望,争取可以留出一条退路。”

  老瞎子拍了拍年轻剑仙的肩膀,“陈清都相貌不行,眼光不错。”

  陈平安苦笑无语。

  老瞎子想起一事,伸手指了指北边,“甘棠带着他徒弟,凑巧路过此地,如今他们就在海市蜃楼那边。宁丫头前不久说服这个老聋儿,去你落魄山当个供奉,甘棠一听提议就心头火热,屁颠屁颠答应下来了,打定主意以后跟你混饭吃。”

  陈平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以老聋儿遇到事情能躲就躲的行事作风,不太可能想去宝瓶洲才对,既然碰运气见着了宁姚,想要跟着她一起去五彩天下比较合理,退一步说,老聋儿真要投靠自己,估计也是去桐叶洲青萍剑宗的可能性更大。

  老瞎子没来由感慨一句,“欢愉,悲之渐也。”

  陈平安认真思来想去,缓缓道:“反之亦然。”

  老瞎子笑呵呵道:“有人说,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年轻有为,既有担当,又有谋略,文武兼备,前途不可限量啊。”

  陈平安心知不妙,坚决不接话。

  老瞎子继续说道:“是一个活着时候就可以进武庙陪祀的人。”

  陈平安闻言顿时头大如簸箕。

  老瞎子说道:“若是他再同时进了中土文庙吃猪头肉?岂不是一个人同时进了文武两庙?”

  如今本就形神憔悴的陈平安听得差点道心不稳,必须深呼吸一口气,才能稳住情绪。

  一个在落魄山习惯了某种风气的陈山主,也扛不住这种溜须拍马,何况还是一种心怀叵测的捧杀。

  浩然天下的各大王朝,历史上从无这种人物,偶有历史上一些小国,才有人能够跻身文武两庙,但即便如此,仍是屈指可数。

  同时进入中土神洲文庙和兵家祖庭武庙?不管是谁,想都别想!

  陈平安沉声问道:“敢问前辈,是哪个王八蛋说的混账话?”

  我他妈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老瞎子笑道:“客气话,听过就算了,何必问东问西。”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必须去会一会他,当面聊表谢意。”

  老瞎子沉默片刻,给出那个答案,“我。”

  陈平安沉默许久,“承蒙前辈抬爱了。”

  不知是道号还是名字叫之祠的老瞎子说道:“可惜了。”

  陈平安知道这位前辈在说什么,只是自己不好说什么。

  昔年,两个同龄孩子。

  一个是命最好的,他却不觉得是。

  一个是命最硬的,他也不知道是。

  家境不同,心境相似,所以他们都活得很孤单。

  他们的童年,都不曾与同龄人一起玩耍打闹过。

  同样的星光璀璨,有人托着腮帮看天,坐在神仙坟的小土包上。有人躺在田垄上,叼着根草,翘起腿,沟渠流水潺潺。

  他们一起看着同一片星空。

第1097章 是谁

  不知为何,顾璨临时改变了主意,带着婢女灵验和国师黄烈原路折返,回到那座门脸极小的道观。

  顾璨走到门口,伸手拿起铜门环,轻叩三下,长久没有回应。

  顾灵验懒得再等,她径直走到自家公子身边,攥拳敲门,砰砰作响。

  古称炼丹的崇阳观内,好像终于听到门外动静,吱呀打开大门,走出两个干瘦的少年道童,一高一矮,如出一辙的面黄肌瘦。

  确实是座冷庙子,饭菜有油水就怪了。

  顾璨与那两位站在门槛内的道童打了个稽首,再笑道:“叨扰两位仙童清修了,想要进入贵观讨杯水喝,不知是否可行。”

  那高个道童霎时涨红了脸,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身旁那个本来板着脸的矮小道童,只差没有将逐客令三字可在额头的,闻言也随之笑逐颜开,“我叫宋巨川,这是我的师弟钟山。我们师兄弟尚未授箓,暂无道号。平时只是帮着师父打打下手,给京城那些排着队登门的富贵人家,炼几炉子延年益寿的灵丹。”

  将这几位贵客引入观内,宋巨川故意压低嗓音说道:“国师大人与我们师父互称道友,时常咱们道观饮酒论道的。”

  走在队伍最后边的黄烈呵呵一笑,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来过此地。更不知道崇阳观的丹药,原来在京城这么受欢迎啊。

  顾灵验斜眼望向天边,只将那份异象看了个笼统,一道粹然金光转瞬即逝,她依稀猜出是有高人解形托象、蝉蜕尸解了。

  虽说比不得那些正统的举形飞升,却也属于脱胎换骨的上乘尸解。顾灵验自认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在蛮荒天下,就常有大修士按部就班上升不得,天无绝人之路,就退而求其次,选取一处阴地,建造陵墓或是地宫,行那上古传下的墓主或祠主升仙之路,精心布局,讲求一个形解销化,或死而复生,成就鬼仙之体,或是给转世之身赢得一个羽化升上玄的机会。

  刚刚逛了一趟钦天监的她,有了个决断,看来以后是要与公子虚心请教,认真学上一学望气术了。

  顾灵验以心声问道:“公子,有结果了?”

  顾璨点点头。

  顾灵验忍不住追问道:“可是马苦玄技不如人,敌不过陈山主,被斩了一副肉身和折损毕生道行,就是可惜最终仍然被马苦玄用出保命的术法,侥幸逃脱了?还是更有甚者,马苦玄早就算到有今天,所以早有谋划,一开始就想要利用陈山主的剑术帮自己兵解,好借机脱劫而走,希冀着下辈子重头再来?”

  顾璨头也不抬,“只要是他深思熟虑、反复思量过的事情,再决定出手了,就一定不会有什么意外。何况望气和尸解一道,你是门外汉,只能看个热闹。”

  顾灵验万分好奇问道:“敢问公子,马苦玄到底是什么下场?”

  那可是数座天下候补十人之一!难道就这么凉啦?马苦玄要是换成蛮荒修士,肯定可以跻身天干之列,大道前程一片光明。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揣度的第二种可能是……不可能的。马苦玄脾气如何,光靠那些事迹就可以确定了。马苦玄是这规矩重重的浩然天下,少有让她一听传闻就心生亲近的人物。

  顾璨说道:“我也不清楚真相,回头你自己问他。”

  顾灵验哀叹一声,眼神幽怨道:“我哪敢啊,见着隐官大人,都要牙齿打颤哩。”

  在外边看道观小门,容易误会,估量规模不大,进了道观才知别有洞天,占地极为可观,一进又一进,穿廊过道,曲折回廊。

  那个名叫宋巨川的少年道童是个话痨,一边带路领着这拨客人走在道观内,一边絮絮叨叨,“咱们师父,是本观方丈,出身好学问高,青壮年纪,本是朝中客,后来心灰意冷了,不愿在官场同流合污,便老作山中人。”

  “他老人家喜欢入山采灵芝,早就断了炊火,平日里只需服用黄精茯苓,粗衣粝食,黄齑是菜圃自种的白菘腌制而成的,道观内还有一种自酿酒水,虽是土烧,总归别处是有钱也买不着的。我们师父是真正的老神仙,年逾百岁而有壮容。虽天寒地冻的大雪时节,他老人家都不肯服棉絮的,站那混元桩,或是打坐之时,都会浑身冒白气呢。”

  高个道童听得额头冒冷汗,宋师兄也太能掰扯了。只是一想到自家道观的香火冷落,钟山便又佩服和感激宋师兄的用心良苦了。

  顾璨微笑道:“我只听说道家真人吐纳炼气之时,耳鼻两窍会冒出青、白等不同颜色的烟雾,多寡按道力而论,道家典籍命名为‘鹤息’。”

  那宋巨川以拳击掌,“是了,记得师父与我介绍过,那几股袅袅烟雾,就叫鹤息!”

  顾璨沉默片刻,笑道:“鹤息一语,是我瞎编的。”

  宋巨川顿时哑然,一脸错愕。

  行了,香火钱没了。

  道观还要赔上一壶茶水?

  师父不大气,还记仇啊。

  古柏森森,荫庇水塘,花落如堕鸟,游鱼啄而食之。

  塘边有两只猫,一毛色纯白而尾独黄,市井俗称金索挂银瓶,它蹲坐作望水欲捉鱼状,一黄身白肚白足者,名金被银床,正在扑蝶嬉戏。

  宋巨川咧嘴笑道:“野猫,经常去灶房偷吃的。”

  木讷钟山肚里有话,它们也偷不着什么吃的。

  比起宋师兄,钟山口拙嘴笨,学什么都慢,师父总说他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他若能修习道法,世间就没谁不可以修仙了。

  观内松下有一老道,鬓发雪白,脚踩一双草履,肩扛锄头,手挽竹篮,竹篮里边有几块沾着泥土的茯苓。

  咦了一声,抬头看了眼天幕,老道士掐指一算,摇摇头,如今这天机世道,总之是教人愈发看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