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7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听闻建立下宗有了希望,除了吴提京和元白依旧无动于衷,其余祖师堂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喜庆神色。

  先前正阳山的一洲风评,是稍稍差了点。

  尤其是那些老字号宗门,对正阳山说了不少失礼的言语,其中就有风雪庙大鲵沟的秦老祖,公然说了不少风凉话,大致意思是说正阳山功劳天下第一,别说一个下宗,将那下宗开遍九洲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晏础笑道:“如今下宗已经板上钉钉有了,那么下下宗,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想一想的嘛,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秦老祖,是否愿意挪步,出席咱们的庆典。”

  陶烟波抚须笑道:“到时候我亲自与风雪庙大鲵沟下请帖,一封不行,就多寄几封。”

  拨云峰在内的老剑仙们,曾经对此也颇为郁闷,尤其是他们这些实打实去老龙城、大渎战场,多次搏命出剑的正阳山老人。

  今天议事内容,还有就是吴提京跻身金丹境后的开峰,开哪座峰,从今往后,会在何处修行练剑。

  如今闲置的山头,所剩不多了。

  其中有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太久没有出现一对剑修道侣,联袂跻身地仙。

  为此正阳山专门订立了一条门规,任何两位道侣剑修,只要双双跻身金丹,不但可以入主眷侣峰,还可以保留先前山峰。

  至于背剑峰,是祖山一线峰之外的第二高峰,正阳山的开山祖师爷,在山巅搁放有一把长剑,曾经立下铁律,只有后世剑修,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长剑作为佩剑。护山供奉袁真页,平时就在此山修行。

  事实上,只要谁能够取走长剑,不说背剑峰的峰主身份,其实就连正阳山的宗主之位,都没有任何悬念。

  再就是距离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山小,灵气稀薄,还吵闹,谁都不觉得是什么好地方。

  袁供奉在大战落幕后,搬迁回了三座南方大骊藩属的破碎旧山岳,虽然山岳折损厉害,可毕竟是一国大岳所在,底子极好,其中一座,就给了那个从龙泉剑宗转投正阳山的年轻金丹,但是最好的那座山头,据说是白衣老猿特意留给陶紫的。

  此外,就只有碧海峰,玉琅山,溪云山,暑笼山,不好不坏,其实都不适合吴提京这么一位不世出的剑道天才。

  最后是宗主竹皇一锤定音,拨给吴提京那座仙人背剑峰。

  一时间祖师堂内,神色各异。

  但是更奇怪的,却是那吴提京主动要求换一处山头开峰,是那眷侣峰。

  连竹皇和几位老祖师都一头雾水,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打算先在私底下问问吴提京为何如此选择。

  散会之后,田婉独自御风返回那座被讥讽为“鸟不站”的茱萸峰。

  这位名声不佳的女子祖师,山中独居,到了修道之地,突然伸手按住额头,满脸痛苦之色。

  原本是一个开花结果的大好时节。

  在内,有老祖师夏远翠闭关多年,终于跻身上五境,然后是宗主竹皇,护山供奉袁真页。

  山外,有风雪庙的魏晋。风雷园的李抟景,黄河,刘灞桥。

  吴提京。以及被她悄然带回正阳山的苏稼,留在了眷侣峰。

  李抟景转世的吴提京。而苏稼?正是那位正阳山可怜女修的转世,曾与李抟景名副其实地相爱相杀一场。

  原本再加上这一世的黄河,刘灞桥。

  一团乱麻。

  再加上其它处环环相扣的秘密谋划,一洲剑道气运,她至少可以占据四成,运气好,就是足足半数!

  拿来炼化了,作为砥砺大道之物,至于剩下的精粹剑运,她一开始就是准备为他人作嫁衣裳的。

  她就可以与北边某人,做成一桩天大的买卖。

  不管他将来能否跻身十四境,都要答应她三件事。

  “田婉”抖了抖袖子,立即神色恢复正常,啧啧道:“这一手,堪称神仙手。勉强可以搁在彩云局里边。”

  女子心思,确实细密。

  她神色痛苦,面容扭曲。

  只是一双眼眸,却像是脱离了整个人,好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完全无动于衷,

  她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在脸上缓缓抹过,自言自语道:“老实点,加上这次,已经两次,事不过三,再有一次不守规矩,我可就不与你客气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仙人背剑峰随地拉屎撒尿,再去对雪峰脱光了衣服翩翩起舞,不然就去离着白鹭渡最近的青雾峰,扯开嗓子大喊三遍,田婉喜欢袁老祖。”

  田婉笑道:“不小心被先生钓起了两条大鱼。”

  其中一条,是那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

  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借之山,正是南边半个宝瓶洲的剑道。

  自然是为了跻身飞升境,而是奔着十四境去的。不过此人具体的合道契机,依旧难以揣测。

  至于另外那条大鱼,是中土阴阳家陆氏,反而不是崔东山预料中的邹子。

  至于正阳山的荣辱存亡,她自然是半点不在意的。烈火烹油一场,雪泥鸿爪而去。

  田婉心思幽幽,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立即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田婉稍有怒容,她又是一巴掌,势大力沉,两边脸颊都已红肿。

  她笑嘻嘻道:“你这娘们,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打。”

  田婉,或者说与之“相依为命”的崔东山,双手笼袖,在屋内绕圈踱步。

  已经远在天边的陆台。

  依旧藏头藏尾的刘材。

  元白身边的婢女流彩,身在正阳山,相较于落魄山来说,则属于近在眼前。

  玉液江水神叶竹青,曾经寄给了一线峰数封密信,不过那些看上去十分关键、其实无关紧要的零碎内幕,自然是落魄山那边,想要主动让正阳山知道的,再顺便将那座祖师堂里边的老剑仙、大剑仙、年轻剑仙们拐到沟里去。

  而这些密信,都是大管家朱敛的手笔,说不定信上每个字,都是亲笔所写,不过模仿了叶竹青的笔迹和口气。

  说不定叶竹青就在一旁为老厨子红袖添香,素手研磨吧。

  其实光靠落魄山,震慑得住一座玉液江水府,却绝对无法让叶竹青如此听命行事,合伙算计正阳山,不惜与一座宗门如此为敌。

  让她如此死心塌地投靠落魄山的,是靠一个扎马尾辫的青衣姑娘。

  崔东山叹了口气,只是这种事情,怎么说呢。没法说。

  说了都算错,想了也是错,那么就只好不言不语不知不道不思量。

  田婉,或者说崔东山,双手笼袖,站在门口,笑道:“那咱们俩,就在这里,恭迎先生问剑正阳山?”

第817章 刻舟求剑

  梳水国与古榆国交界处,在青山绿水间,风和日丽,有一对男女并肩而行,徒步登山,走向山巅一处山神庙。

  背剑男子,头别玉簪,青衫长褂布鞋。女子背剑匣,身穿一袭雪白长袍。

  人与景皆可入画。

  山名竟陵,约莫二十多年前建起山神祠庙,祠庙品秩不高,享受香火的,是位当地百姓都不曾听闻的山神娘娘,当初由一位梳水国礼部侍郎住持封正典礼,州郡读书人,一开始忙着攀亲戚求祖荫,可惜翻遍官家史书和地方县志,也没能找出“柳倩”是历史上哪位诰命夫人。

  附近有一条著名的湟河流过,每逢梅雨季便有那湟流春涨的景象,乱世结束的太平岁月,让人愈发珍惜,尤为开颜,所以正值湟河大王府上举办一场婚宴,河神娶亲,可是百年不遇的盛事,故而从本地官员到市井百姓,都十分喜庆,好似过年光景,顺带着竟陵山神庙这边的香火,也比寻常好了几分。

  前来拜访竟陵山神祠的男女,正是一路御风南游的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在来时路上,就与宁姚说过了旧剑水山庄的大致情况,宋前辈为何愿意让出祖业,搬迁至此隐居,以及与梳水国朝廷的内幕买卖,柳倩的真实身份,曾经的梳水国四煞,顺便提到了那位松溪国青竹剑仙苏琅,这会儿笑着介绍道:“这处山头,当地俗称心意尖。湟河那边,有崖刻榜书,朱红八字,灞上秋居,龙眠复生。那位湟河老爷,觉得是个好兆头,所以就将湟河水府建在了崖下水中,其实按照一般山水规矩,水府是不宜如此近山开府的,很容易山水相冲。”

  宁姚问道:“湟河大王?什么来头?”

  陈平安轻声笑道:“真身是一头巨鲶,湟河水浊,大道相亲,不过听闻这位河神平时喜好以道人自居,喜好清谈,颇为雅致,所以不太喜欢湟河大王这个名号,只是湟河沿途的两国老百姓还是喜欢这么喊,难改了。”

  宁姚说道:“纳妾就纳妾,说什么河神娶妻。”

  陈平安立即收敛笑意,不再多说什么。

  到了那处竟陵山神祠,零零散散的香客,多是士子书生,因为当年封正此山的那位礼部侍郎,负责住持梳水国今年会试大考。

  陈平安捻出三炷山香,点燃之后,自然不同于那敬香祈福许愿的俗子,磕头礼拜就算了,于礼不合,陈平安只是礼敬四方天地,都没有向殿内那尊山神娘娘朝拜,心声一句,然后放入香炉,宁姚甚至都没有点香,倒不是宁姚瞧不起柳倩的山水神祇身份,毕竟柳倩这座山神祠庙,肯定承担不起宁姚的持香三点头,所以哪怕宁姚愿意,陈平安都会拦着。

  那尊彩绘神像亮起一阵光彩涟漪,山神金身当中,很快走出一位衣裙飘摇的女子,柳倩施展了障眼法,自有神通,让前来祠庙许愿的凡俗夫子对面不相识。

  陈平安和宁姚站在僻静处,柳倩神采奕奕,敛衽行礼,陈平安和宁姚抱拳还礼。

  柳倩轻声道:“陈公子,这位可是剑气长城的宁剑仙?”

  一般人,她哪敢这么问,一旦问错了人,眼前这位女子不姓宁,后果不堪设想。只是在陈平安这边,柳倩还是很心中有数的。

  宁姚笑着点头。

  之前听陈平安说起过柳倩和宋凤山的过往,能够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柳倩笑颜嫣然,恍然道:“难怪陈公子愿意走过千万里山河,也要去剑气长城找宁姑娘。”

  陈平安笑问道:“宋前辈如今在府上吧?”

  柳倩点头道:“上次爷爷江湖散心回到家中,听说陈公子回了家乡后,再走江湖,就近了,每次只到门口那边就停步。”

  说起这个,柳倩就忍不住满脸笑意,以往那个不苟言笑的爷爷,如今就跟老小孩一般,凤山管着喝酒,就偷偷喝。每次假装散步到门口,都还要故意避开凤山,后来凤山故意询问要不要再寄一封信去落魄山,催催陈平安,老人就吹胡子瞪眼睛,说求他来啊,爱来不来,不稀罕。不过这段时日,老人都不再喝酒,就像在攒着。

  陈平安问道:“嫂子是刚刚从湟河水府那边赶来?会不会耽搁正事?”

  柳倩摇头笑道:“不耽搁。竟陵与湟河关系不错,这次河神娶亲,凤山和我就去那边帮忙接待客人,方才听到了陈公子的心声,我就先回,以山雀传信爷爷,凤山当下也已经动身,他直接去宅子那边,免得绕路,让爷爷久等。”

  柳倩之所以挑选此地建造祠庙,其中一个原因,宋雨烧与那湟河水神是故交好友,双方投缘,远亲不如近邻。

  陈平安抱拳道:“那就有请嫂子带路。”

  柳倩率先御风远游,陈平安和宁姚跟随其后,宅子离着祠庙还有百里山路,宋雨烧金盆洗手后,退隐山林,以至于这么多年,偶尔去江湖散心,都不再佩剑,更不会翻老黄历再出门了。

  三人身形落在宅子门口,相较于以往那座青松郡的武林圣地剑水山庄,眼前这栋宅子可谓寒酸,门口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双手负后,身形微微佝偻,眯眼而笑。

  陈平安手腕一拧,手中多出一把竹黄剑鞘,高高举起,轻轻抛给老人。

  宋雨烧一愣,伸手接住剑鞘,疑惑道:“小子,怎么取回的?买,借,抢?”

  说到最后,老人自顾自大笑起来,管他娘的,这个小瓜皮不都是取回了剑鞘?

  陈平安快步向前,微笑道:“按照江湖规矩,让人怎么拿走怎么归还。”

  宋雨烧有些忧心,“二十多年前,那厮就是个远游境宗师,早年看他那份睥睨气魄,不像是个短命鬼,武道前程肯定还要往上走一走,你小子没事吧?”

  看得出来,陈平安当下有些伤势,莫不是就为了把剑鞘,受伤了?如此作为,太不划算。

  那条气势汹汹的过江龙,随便一个摆头甩尾,对于梳水、彩衣在内十数国的江湖而言,就是一阵阵惊涛骇浪。

  陈平安笑道:“他叫马癯仙,是中土大端武夫,还是个领军大将,我去问拳时,他是九境瓶颈。”

  柳倩脸色微白。

  哪怕已经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还是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可当她一听说那人是九境瓶颈武夫,柳倩还是心惊胆战。

  宋雨烧攥紧手中竹剑鞘,问道:“问拳很是凶险?”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身上这点伤势,是跟别人切磋,跟马癯仙那场问拳没关系,半点不凶险。”

  宋雨烧瞪眼道:“口气这么大,你怎么不干脆跟曹慈打一架啊?”

  陈平安点点头,眨眨眼,“就是跟曹慈打的。”

  反正今天我就是奔着喝酒来的。再说了,劝酒一事,谁高谁低,如今可不好说。

  宋雨烧一时语噎,干脆不搭理这小子,做了牛气哄哄的事情,偏要云淡风轻说出口,像极了老人年轻那会儿的自己,宋雨烧转头笑望向那个女子,“宁姚?”

  宁姚抱拳道:“晚辈宁姚,见过宋爷爷。”

  宋雨烧抱拳还礼,然后抚须而笑,斜瞥某人,“你这瓜怂,倒是好福气。”

  一起进了宅子,柳倩取出了酒水,端上了几碟佐酒菜,宁姚和柳倩各自与宋雨烧、陈平安敬酒过后,就离开酒桌,让两人单独喝酒。

  宋凤山还在赶来的路上,因为还只是一位七境武夫,无法御风远游,自然不如身为一地山神的妻子柳倩这般来去如风。

  宋雨烧着一手持酒碗,一手屈指,轻弹横放桌上的那把竹黄剑鞘,感慨道:“你小子说的轻巧随便,不过我知道此事有多难。”

  不单单是说问拳赢过九境圆满的马癯仙,老人是说陈平安为何能够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落座饮酒。

  陈平安提起酒碗,笑着说来得晚了,先自罚三碗,接连喝过了三碗,再倒酒,与宋前辈酒碗轻轻磕碰,各自一饮而尽,再各自倒酒满碗,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下酒菜,得缓缓。

  宋雨烧笑道:“怎么跟马癯仙过招的,你小子给说道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佐酒菜。

  陈平安只是粗略说了过程,反正也没几拳的事情。

  宋雨烧喝过酒,抹了抹嘴,啧啧道:“给你打得跌境了?”

  陈平安点点头,抬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以后再敢问拳,就让他再跌境,跌到不敢问拳为止。”

  宋雨烧抬了抬下巴,陈平安开始装傻,宋雨烧只得提醒道:“问这么重的拳,不得喝大碗酒啊,家里碗小,你先喝两碗意思意思,这点自酿土烧,除了喝饱,都喝不醉人,别这么磨磨唧唧,酒桌上劝酒伤人品,不过光吃菜不喝酒,等着别人劝才喝,岂不是更伤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