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710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少侠请拔刀”,“山上以仙法相斗,道高者可以事后再补上一句多有得罪”。

  “剑客对上剑仙,曹逆虽败犹荣”,“某人睡了一觉再醒来,就成了那个最重江湖礼数的人”。

  朱敛,郑大风,姜尚真。

  这仨老光棍聚在一起闲聊,陈平安就算走到门口了都不进去。

  陈灵均琢磨着啥时候去莲藕福地游历一趟,所以觉着必须要跟钟倩处好关系,就屁颠屁颠来这边给“钟第一”敬酒。

  姜尚真与钟倩这个福地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很投缘,尤其是钟倩的两句肺腑之言,真是说到周首席心坎上了。

  情伤难痊愈,书癖不可医。

  什么叫熬着过日子,就是苦胆破了都不自知。

  吃过了宵夜,郑大风懒洋洋躺在老厨子的藤椅上,朱敛和姜尚真坐在竹椅上,陈灵均拎了条板凳坐在他们中间。

  钟倩打着饱嗝拍着肚子走了,就差没拿一根竹签剔牙。

  朱敛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小傻子,你在等她,她何尝不是在等你。你们都可以长大了。”

  陈灵均既没有嬉皮笑脸打哈哈,也没有反驳什么,就是闷不吭声。

  姜尚真打破沉默,转移话题道:“怎么小陌还没来?”

  朱敛笑了笑,等他回来,也要问他一句了。

  “小陌,你见过比她更骄傲的姑娘吗?”

  陈平安返回竹楼一楼,夜深人静,月明星稀,独自躺在竹板廊道上边,昏昏欲睡,睡觉参半。

  整个旧骊珠洞天的群山与小镇,山路与道路之上,瞬间布满了一条条金色火焰,如水流转不停。

  唯有一条泥瓶巷,依旧漆黑一片。

  本该早就到了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和顾璨,其实就在陈平安泥瓶巷祖宅内,刘羡阳睁开眼,骂骂咧咧,顾璨神情凝重,没敢说话。

  刘羡阳以心声怒喝道:“陈平安!”

  做了一场梦的山中陈平安突然惊醒过来,坐起身,迷迷糊糊间,又听到刘羡阳说道:“你小子又鬼打墙了?!”

  以前当窑工学徒那会儿,陈平安这家伙就经常做噩梦而不自知,都是刘羡阳晃都晃不醒……那就干脆一巴掌打过去。

  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缩地山脉,直接来到泥瓶巷祖宅门口,推开门,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边?”

  刘羡阳瞪眼道:“顾璨觉得你不对劲,我觉得他的直觉没错,就瞒着你折返回来了。说吧,怎么回事?!”

  陈平安关上院门,苦笑道:“比较复杂了,大致上就是我给很多的自己设置了一座迷宫,各自去解谜题。”

  之前于玄询问陈平安,有无第六层,当时陈平安避重就轻,转移话题了。其实真正的答案,是有。

  若非如此,青鸾国之行,只说李宝箴和柳蓑这种小阵仗,还不至于让陈平安带上莲花小人儿。

  刘羡阳怒道:“走不出会如何?走火入魔?!”

  顾璨坐在那堵黄泥墙上,嗑着瓜子,不掺和。

  只是那些瓜子壳都被顾璨丢往宋搬柴的隔壁院子。

  陈平安也不还嘴,只说不至于。

  去屋内搬了条长凳到门外,刘羡阳就在那边追着骂,觉得不解气,就接连几巴掌拍在陈平安脑袋上。

  顾璨嘿了一声。

  陈平安无奈道:“有完没完,烦不烦。”

  刘羡阳站着默不作声。

  陈平安笑道:“坐下再骂?”

  刘羡阳闷不吭声,顾璨笑着拱火道:“刘宗主嫌弃你是元婴境,没资格跟他平起平坐,得站着才好高人一头。”

  陈平安用眼神示意顾璨别瞎起劲了,再找了个蹩脚理由,“你们都是玉璞境了,我不得着急啊。”

  顾璨撇撇嘴,嗑完瓜子,跳下黄泥墙,拍拍手,走去坐在长凳上。

  刘羡阳伸手推开两颗脑袋,坐在长凳中间位置,双臂环胸,“响屁不臭臭屁不响的,其实你比鼻涕虫还不让人省心。”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姿端正,笑眯眯道:“对对对,骂得好。”

  顾璨双手抱住后脑勺,伸长双腿,笑道:“骂得好,对对对。”

  刘羡阳绷着脸,没忍住,还是笑了起来,双手搂过两人的脖子。

第1080章 天上雨下

  宝瓶洲,大渎以南的青杏国。

  一个背剑的草鞋少年,大口嚼着热气腾腾的桶饼,站在人头攒动的戏台边缘地界,不看那位浓妆重彩的花旦女子,只看切末。

  夜幕沉沉,玉宣国京城那栋确实经常闹鬼却是不作祟艳鬼的府邸内,有道士忙碌一天终于得闲,挑灯看闲杂书,桌上搁放着两碟“下书”小菜,这个摆摊算命小有名气的道士吴镝,正在翻看一本《天工开物》,边看边读,不过挑着喜欢看的内容,将那《陶埏》和《锤煅》两篇反复看了两遍,期间道士从序言那边念起,中气十足,“万事万物之中……”“此书于科举制艺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好,说得真好,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夫子自道!”窗外女子嗓音幽幽响起,渗人是真渗人,“那你还看得这么起劲。”道士大言不惭,回答了一句,“贫道是私箓道士,学那进京赶考的举子书生作甚。”后来站在窗口那边身穿艳红衣裙的女鬼,昔年负责给女皇帝开箱验取石榴裙的宫中女官,她实在是听得乏了,就踮起脚尖,伸手屈指敲击窗户纸,让道士改读那篇光是听着就津津有味的《曲蘖》,财迷道士伸手按住书籍,说得给钱,女鬼不乐意花这冤枉钱,双脚离地蹁跹飘走。

  寺庙暮鼓悠悠,抄经的中年书生停下笔,抖了抖手腕,转头望向门外,檐下旧年蛛网破碎飘摇,没来由记起一本文人笔记所写内容,佛经有云,蠢动含灵,皆有佛性。

  一个小国秘书省内,在此长久做那梁上君子的借书看之人,坐在一根高悬的梁柱上边,低头看着一位当值结束的官员,在官袍外边套上一件厚重棉衣,来此挑选心仪的那几本孤本书籍,左右张望一番,四下无人,其实唯有门口帮忙望风的胥吏罢了,一有动静,得了钱财的胥吏就会通过咳嗽提醒屋内的官老爷,官员将三本书都放入怀中后,似乎是觉得不妥,棉袍会显得不够熨帖可能会露出马脚,只得忍痛割爱,将其中一本古书放回原位,蹑手蹑脚走出这间经久失修的藏书库房,胥吏锁门的时候,文官回望一眼,想着自己哪天当了大官,一定要让户部拨款重修此地,下令看守胥吏务必尽忠职守,再不能让这些珍贵书籍被雅贼们年复一年日复一年搬回家去了。

  一个青年道士找到一个大髯佩刀、容貌粗犷的江湖游侠,在山间溪涧旁,狭路相逢。

  余时务微笑道:“好找。”

  化名陈仙的大髯豪客,掬水洗了一把脸,眯眼笑道:“好好的真武山不待,大道可期的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非要趟浑水吗?”

  余时务面带愁苦神色,说道:“陈山主,实不相瞒,你这阵法妙是妙不假,我可以斗胆破之。拦不住你去跟马苦玄报仇,却能让你少去一层依仗,争取为马苦玄争取一线生机。”

  陈平安笑道:“且不提玉宣国京城马氏会如何,马苦玄会不会自己找死。不如就说说看你在破阵之后怎么离开吧?”

  余时务答非所问,“只要陈山主愿意留下马苦玄一命,我有些家底,有金精铜钱若干,古本道书若干,都可以送给陈山主。”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你这个给他当师门长辈的家伙,恁小气,不够豪爽。马苦玄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余时务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破不破阵,得看你找不找死,能不能破阵,就得看我的符箓造诣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无碍大局走势。只是我对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两座兵家祖庭,一向观感极好,你在山中的辈分,毕竟就摆在真武山祖师堂谱牒上边,所以奉劝一句,余时务,做事情不要顾头不顾腚的,好了,我话说完了。”

  大髯游侠模样的金丹地仙,朝那余时务勾了勾手指,“不管你破阵与否,我今夜都会先打了小的,回头再找老的问剑一场。”

  余时务疑惑道:“你要牵连我师门?”

  陈平安笑道:“怎么,早就把我当成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了?那可就要让余真人失望了,对不住。”

  余时务神色复杂,在确定陈平安没有丝毫的虚张声势过后,重重叹息一声,退而求其次,“我能不能最后劝一劝马苦玄?”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神仙难劝找死鬼。只管走一趟玉宣国京城,丑话说前头,劝归劝,若敢泄露我的手段,这笔账一样要记在你和你师门头上的。”

  余时务打了个道门稽首,算是谢过这位陈山主,道士身形凭空消失。

  莲藕福地,作为“观道者”的符箓分身,到了叠叶山那座乞花场山神庙附近,偷偷崖刻“叠叶与高节,俱从毫末生。”

  再找到松籁国年轻皇帝黄冕,与他说出了心中答案,就两个字,“中间”。

  在那水神宋检管辖地界的一条水脉源头处,蹲下身,轻轻放入一颗碧绿珠子,潺潺细流中,宝珠悬停远处,只是缓缓旋转。

  最终重返秋气湖大木观,自己搬了条椅子过来,坐在上次议事的原位,想着问题所在,到底是乌江,袁黄,还是那个看似冒冒然祭出一条捆仙绳的女修。

  青冥天下,玄都观。

  白也现身桃林,未能找到王孙的踪迹,只好找到了晏琢。

  其实也能没问出什么,晏琢只说当时是自己跟王孙一起将老观主送到门口。

  老观主只说了两句临别赠语。

  “晏胖子,偷桃浆酿酒、桃叶制作书签赚钱之余,别忘了练剑。”

  “师姐,帮忙多看几眼明年春的桃花。”

  大潮宗,已经是飞升境圆满的鬼物徐隽,重看一本书桌上的书籍,同一人不同时日不同心境看同一本书,如看新书。

  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的那篇《徐无鬼》,其中就有一句“时为帝者也”,便让徐隽道心一震,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青神王朝,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女子剑修,傅玄介,她坐在廊下蒲团上,身边就是两位高到不能再高的道士和剑仙。

  老观主以心声问道:“小陌,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在这边尽可能多待一段时日吗?”

  小陌点头道:“好让我顺势补缺某条剑道。”

  老观主眯眼道:“你不乐意?我可是做好准备了,哪怕白也此刻重返玄都观,都可以让白玉京那边,让你留到那场问剑结束。”

  傅玄介感受到了一股莫大压力,近乎窒息,呼吸不畅,如鱼在岸。

  怎的,朋友反目了?

  小陌点头道:“不乐意。”

  老观主怒其不争,厉色道:“道友!你可想清楚了,这极有可能是你此生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唯一机会了!”

  小陌反问道:“是又如何?”

  傅玄介头皮发麻。

  虽然她听不见两位前辈的心声言语,但是这场神仙打架,任何一方随便打个喷嚏,可能就让她肉身不存、魂飞魄散了吧。

  老观主冷笑道:“道友啊道友,你都不像你了,真是待在陈平安身边久了,好的不学坏的学,只学会了妇人之仁!”

  老观主大手一挥,水雾弥漫,变出一幅山河画卷,正是那莲藕福地一处流民聚集地,有个在那青楼当龟公的年轻人,形容猥琐,正在给客人们低头哈腰,“瞧见没,这厮藏在此地多年,出自蛮荒重光一脉,却是符箓一道的奇才,境界不高,才是元婴,却有几种相辅相成的歹毒手段,寻常瘟神作祟,尚可围堵可医治,他却是在所有近些年最新版刻的书籍上动了手脚,驻守此地的姜氏子弟还怎么提防,只要被他得逞了,寻来陈平安的些许毛发、精血甚至是肌肤碎屑,这厮自有秘术手段嫁祸给陈平安,那落魄山就等着数十万流民,饿殍千里,生灵涂炭,所有因果,都要落在他陈平安一人身上!实在不行,就算陈平安足够小心谨慎,在百万流民重返桐叶洲家乡之前,都未能抓住陈平安的蛛丝马迹,这厮亦可退一步,将这些因果转嫁给狐国某位出门远游的女修,到头来,至少半数还得算在落魄山身上。”

  蛮荒甲申帐,公认是六十军帐中最不可挑衅的一座,只因为甲申帐曾经拥有五位剑仙胚子,而且比拼靠山和背景,一个比一个强,?滩是大妖仰止的弟子,竹箧是刘叉的唯一弟子,流白是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雨四被绯妃称呼为公子,离真是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属于中途临时补录甲申帐的斐然,则是切韵的唯一师弟,更是后来的蛮荒共主。

  而这头隐匿在莲藕福地之内的年轻妖族修士,出身于一座看似很不起眼、整体战功更不显著的癸酉帐。

  却是个旁门左道、古怪邪祟扎堆的地方。

  蛮荒天下总计设置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在那边,不是王座,就是飞升境老修士。

  桐叶洲这边登岸的,绯妃坐镇癸亥帐,搬山老祖袁首负责己酉帐。

  己未帐是剑仙绶臣主持大局,听说还出了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只是她从头到尾都没做半点正事。

  唯独癸酉帐,既无大妖坐镇也无煊赫战功。

  但恰恰是这座蛮荒军帐,当年或是主动或不得已,留下了一些妖族修士,而且最关键的几颗钉子,至今尚未被桐叶洲拔掉。

  小陌疑惑道:“道友的意思,是拿这个要挟我留在青冥天下?”

  老观主笑问道:“有何不可?”

  小陌瞥了眼福地那处,淡然道:“死去。关我何事,这种隔了好几层的因果,来一层我就以剑砍掉一层。”

  老观主抚须道:“说一千道一万,你就这么信任陈平安的手段?”

  小陌点点头。

  老观主眯眼默然,神色漠然。

  小陌无动于衷。

  老观主蓦然而笑,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起的字帖,“不愧是道友,行了,就不与你卖关子了,孙道长有事相求于你我。打不打开都无所谓,相信他的心意,你是懂的。不如猜猜看,‘有请道友’的后边,写了哪四个字?”

  小陌却懒得去猜,径直打开那幅字帖,有请道友之后,确是四个字,“更高更远”!

  桐叶洲中部。

  一处僻静山头洞窟内,是个藩属小国境内鸟不拉屎的地儿。

  一男二女,在此点燃火堆,其中一个身材纤弱的少女伸手烤火取暖,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霎时间就七窍流血、满脸血污的男子恶狠狠咒骂一句,“问题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张珍贵异常的替身符,莫名其妙就挨了一下,符箓当场就崩碎了,

  而且不知为何,近期道心总是起伏不定,若说被那位年轻隐官惦记,怀恨在心,当然是早有预备的,他做这些,本就是奔着恶心对方去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先后察觉到了两股不同寻常的心绪,第一股,如一条汹涌江河扑面而来,大浪滔天,但是直觉告诉他只要运气好,不是不能躲避,暂避锋芒便是了。

  毕竟他的运气一向不差。

  但是第二股,就让他更加揪心了,并不气势汹汹,就像……阴暗处伏藏着一条毒蛇,已经盯上了自己。

  少女神色木然道:“可别连累我被一并抓个现行,那个姓温的,不是什么省油灯,做事情路子很野,半点不像个读书人。”

  他笑道:“我们几个,千万千万,别落在这家伙手里,尤其是你,需不需要我帮你量身打造一张符箓?砰一声,跟个爆竹似的,死之前可以当个仙人境剑修,运气好就可以拉上一个温山长陪葬,黄泉路上好作伴,不亏。”

  少女继续以刀锋缓缓划破手心,用鲜血洗刀,抬起头看了眼他,“再挑衅一次,就别怪我与你问剑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