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665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这次他们俩都补上了师门,或是用上了旧道号,“流霞洲青宫山高耕,拜见刘先生。”“蛮荒仙簪城银鹿,拜见刘先生。”

  君倩笑着伸手虚按两下,“高耕,我们都是落魄山的客人,就不用这么客气了。银鹿道友,我们可算落魄山的半个自家人,就更不用客气了,你觉得呢?”

  高耕觉得很有道理,自己一颗道心终于守住不崩了!

  银鹿道友觉得前辈刘十六说啥都是顶天大的道理。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远处黑衣小姑娘又与貂帽少年有问答。

  “白先生,你打得过两个拳头钵儿大的君倩先生吗?”

  “以前打得过,现在打不过,以后打得过。”

  “等到小鱼干吃完呢?”

  “那还是打不过君倩。”

  玉璞境高耕心湖内,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这颗道心,不要也罢。

  人间有几个练气士,敢说自己“曾经”与“将来”都打得过刘十六?!

  他还姓白!

  一顶虎头帽误我太甚!

  已是鬼物的银鹿差点当场被吓死,就这么魂飞魄散。

  前些年,曾有浩然白也,就在那扶摇洲,一人剑挑几王座来着?

  唯有白登真幸运,可以啥都不知道。

  早知如此,他们仨还不如陪着陈灵均喝顿大酒呢。

  君倩双臂环胸,面带微笑,“还有事吗?”

  高耕与银鹿就识趣拉着好友白登,各自拽着白登的一条胳膊,下山去了。

  来时从容,去时匆匆。

  白登一头雾水,高耕以心声颤声说道:“喝个酒?”

  银鹿斩钉截铁附和道:“压压惊!”

  白登疑惑道:“你们怎么回事?”

  走下神道,去往宅子那边,白登问道:“不是去找景清道友喝酒?”

  高耕与银鹿对视一眼,我们白登道友,傻人有傻福呐。

  银鹿笑着解释道:“何必让景清道友破费酒水钱,哥几个关起门来喝酒。”

  山顶那边,小米粒好奇问道:“白先生,听我们景清说,你是剑客,不是剑修?”

  白也笑道:“以前只是剑客,现在也是剑修了。”

  成为剑修,白也其实只有对一件事提得起兴趣,争取早点跻身十四境,好问剑于大道青天,还礼周密。

  至于头顶戴着的虎头帽,以前是被老秀才坑了,假传圣旨,说至圣先师反复叮嘱提醒,务必要等玉璞境才能摘掉。

  只是等到跻身玉璞境,白也逐渐习惯了玄都观那边剑仙一脉道官们的玩味眼神,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他用心练剑,跻身玉璞境,就是为了摘掉那顶滑稽可笑的虎头帽,白也就想着晚几天也无妨,不然只是跻身玉璞境而已,难道自己还需要来一场“仪式”庆祝庆祝?等到跻身了仙人境,白也就又想着不如一鼓作气跻身了飞升境再说,反正在这之前就不打算出门游历了。

  不曾想君倩说要带他一起走趟浩然天下的宝瓶洲。

  一来二去,白也就始终戴着这顶虎头帽了。

  在人间与谁为敌?问剑一场?只是谁敢主动找自己的麻烦?以白也的冷清性格,总不能吃饱了撑着故意为自己树敌。

  要说收取弟子,给谁传授学问或是剑术,白也其实更怕这类麻烦,曾经认真设想过这种场景,却发现根本无从教起。

  “白先生,我考你一个谜语吧?一个人有两个门打通的三间屋子,这个人站着的屋子,都是用得着的物件家伙什,隔壁一间屋子,不太一样,屋子可大了,有些有用,有些没用,有些主人记得起来,外人都不清楚,有些连主人都记不住了,但是外人反而记得住。最后那第三间屋子呢,就更神奇了,有人有时觉得打开房门,里边是是彩色的,一定漂亮极了,有人有时觉得里边一定是灰蒙蒙的,甚至是黑漆漆的,一点意思都没有,都不想打开哩。白先生,你猜猜看,三间屋子分别叫啥?”

  白也笑着不说话。

  小米粒安慰道:“随便猜,猜不着也没什么,这可是我一大箩筐谜语中最难猜的,谜底难度,至少可以排前三!”

  白也说道:“谜底是不是昨日,今天,明儿?”

  小米粒眼睛一亮,将最后的小鱼干都递给白也,由衷赞叹道:“白先生,你猜谜的本事,跟好人山主一样厉害!”

  白也笑着只是拿过一半的溪鱼干,问道:“是谁教给你的谜语?”

  小米粒嚼着鱼干,摇头晃脑,后脚跟轻轻磕着栏杆,“几乎都是好人山主教给我的,不过刚才问白先生的这个谜语,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白也笑道:“小米粒,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天地间以一棵椿树为界,分出南北,北冥有鱼,南冥有池,鱼化为鸟,背可载山岳江河,在其背小如芥子舟船,负重栖息于池,鸟随海运而徙于南北间。”

  小米粒惊叹道:“人间还有这么大的鱼啊,见多识广的好人山主,都从没跟我说过这个志怪故事呢。”

  白也点头道:“这条大鱼,体型庞然,可能跟哑巴湖酒水的名气一般大了。”

  小米粒使劲点头,哈哈大笑起来。

  白也问道:“小米粒,你会向往那种神通吗?”

  小米粒使劲摇头,“不会啊,我喜欢待在家里,不喜欢出门远游。”

  只说冬春天,每天早上起床,她拳法不精,境界太低,连一条暖乎乎的被子都打不过,总要跟有俩帮手叫“困意”和“冷飕飕”的被子,每次跟它们打一场架才能艰难胜出。如果不是有清晨巡山的职责,她估计要睡到日上三竿,那会儿她也有了俩帮手,分别叫太阳公公和枝头鸟雀。

  白也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小姑娘赶忙转过头,摸不得摸不得,个儿会长不高的。

  不曾想白也主动弯腰侧过头,小米粒伸手拍了拍虎头帽,再歪着脑袋,哈哈大笑道:“今儿不长个儿,那就明儿再说吧。”

  白也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眯眼而笑,抬手轻拍膝盖,只是没有说什么。

  君倩靠着远处栏杆,是啊,今朝酒,峨眉月,明日愁,愁长三千丈,青冥浩荡不见底,畏途巉岩不可攀,使得白也不得开心颜。

  小米粒眼睛亮亮的,满脸涨红,竖起耳朵,轻声问道:“白先生,是在酝酿那种一说出口就可以千载留名的诗篇么?”

  白也摇头笑道:“既然练剑了,就好好练剑。先前就与君倩约定,以后我只会偶尔喝酒,再不作诗了。”

  君倩叹了口气。

  再无白也诗无敌,人间寂寞几千秋。

  小米粒听到白先生这么说,就有点伤心,还有丁点儿失落。

  伤心,是小姑娘觉得白先生好像有些伤感。

  至于米粒小的失落,是因为米粒来见白先生,她是有私心的,哈,确实难为情。

  小米粒就是想与白先生熟悉了,好帮着自家落魄山讨要一篇脍炙人口的诗歌呢。

  毕竟自己在落魄山这么久了,还不曾立下寸功。

  暖树姐姐总是表扬自己,裴钱也会经常将自己的功劳记在那本功劳簿上边,可她又不是傻瓜蛋,知道她们是逗自己开心呢。

  不过没啥,反正读了那么多兵书,三十六计背得滚瓜烂熟了,建功立业这种事,明天再说!

  今天能够跟白先生聊了这么多,已经开心至极!

  于是小姑娘就让白先生伸出一只手。

  虎头帽少年还是摸不准小姑娘的想法,不过仍然笑着伸出手掌,猜测小米粒,是不是会从袖子或是棉布挎包变出瓜子、小鱼干。

  不料小米粒只是抬起手握拳,低头呵了一口气,再往白先生手心轻轻一敲,摊开手,如放一物,“哈,白先生,别伤心,我借你些开心和高兴!”

  白也笑了笑,握起拳头,挥了挥手腕,“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不知不觉,光阴流逝,一大一小就这么聊着,人间已是明月夜,落魄山中月色多。

  小米粒轻轻摇晃着双腿,无忧无虑,在自己家里看着远方。

  白也问道:“小米粒,你说是不是人间很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很多不像你们的人,我见与不见,你们都在人间,各有各的悲欢离合。”

  小米粒伸手挠着脸颊,自己是出身哑巴湖的大水怪嘞,腼腆道:“大概是的,吧?”

  没有听到白先生继续说话,她转过头,再抬起头,原来发现身边的白先生,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唉?白先生莫不是要作诗?书上不是有个说法,俱怀逸兴壮思飞?

  白也低头笑道:“不是作诗。不过以后白也递剑,也算诗文。”

  小米粒使劲点头。默默记下了这个说法,以后用得着。她曾经与刘瞌睡借过个说法,直到今天还没还给他呢。闯荡江湖,出门在外靠朋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虎头帽少年伸出一只手,昔年浩然白也,如今青冥天下的剑仙,朗声道:“大运兴没,群鸟夜鸣,月下有谪仙,鼻息干虹霓。山中诸君且停杯,请见我辈剑客挥手决浮云,举动摇白日,指挥旋青天!”

  君倩闻其大言,只是会心一笑,好友白也自然仍是白也,生平喜好以剑客自居,不过是脚下换了一条道路。

  书生底色,以平常心,结道果。

  最终成为真正的剑仙白也。

  就在此时,君倩听到白也略显尴尬的一句心声。

  “君倩,我好像看到了某地某人刚刚成为剑修,我与之对视,见他心中开了一朵青莲。”

  君倩一愣,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想来昔年观道观的藕花福地,如今落魄山的莲藕福地。

  福地内的那位“少年剑修”,与福地外的剑仙白也,其实皆是见到了自己。

第1064章 (2)某年的杂花生树

  落魄山顶,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闲聊起了红烛镇的三条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经告辞离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斜挎着的那只心爱棉布包,里边暂时没有兵力啦。

  白也听过一些故事,笑道:“你那个陈师弟,倒是好说话。”

  君倩解释道:“朱敛在玉液江出过拳,小师弟也去水府做过客,落魄山这边再不依不饶,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说道:“最关键的,还是小米粒自己会心里过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娄子越大,闹得沸沸扬扬,她在山中独处时沉默的次数就越多。胆子小,觉得外边的江湖有些凶险,所以导致不太敢出门,与胆子不小,只是不愿意出门了,心境上,还是有区别的。所以小师弟在这件事上,其实考虑颇多,必须掌握好分寸,不能太过一厢情愿。要知道这场风波,从一开始,小米粒就想着藏掖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只是不凑巧被裴钱撞见了。事实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担心自己说不好,让裴钱他们伤心,就只好一直搁在心里了。”

  白也点点头,“也是。将心比心,比较难了。”

  由此可见,先前白也说陈平安把她保护得很好,不算说错。

  君倩笑道:“后来,朱敛给小米粒打过一个比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讲了个道理,才让小米粒彻底解开心结,据说听过之后,小米粒捧腹大笑,开心得满地打滚,觉得老厨子的某些说法,说到自个儿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这种心结也能解开?”

  君倩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坛不知名的仙家陈酿,缓缓道:“能。朱敛先跟她说了个家乡的山水故事,来形容这场风波,说江湖上有个家世显赫的女子,受了情伤,她就害得某个负心汉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断了条腿,负心汉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她,满脸眼泪鼻涕诉说着自己的惨事,女子柳眉倒竖,咬牙切齿,说你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却是心碎了,谁更可怜?小米粒起先听着揪心,就问老厨子是真事吗,朱敛说是胡编的,小米粒这才放心。然后朱敛就问小米粒还生不生气,如果生气,我就让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来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吓了一跳,赶忙让老厨子发誓可不能做这种坏事。然后朱敛才问小米粒,是不是这件事,如果咱们落魄山始终揪着不放,其实早就翻篇的右护法,才会在自己心里一直不过去,但是呢,又不敢说什么,怕被误会是没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说什么。小米粒使劲点头,于是朱敛就跟她解释,返乡的山主为你打抱不平,专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眦必报那么简单的,除了帮你讨要一个必须得有的公道,还想着让她和整座水府都长点记性,那么以后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乡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谁,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会再被他们随便欺负了,他们再不敢仗势凌人,所以可以这么说,小米粒你是有功劳的,没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将来可能就会有很多个小米粒在玉液江那边,水府还是会一错再错,偶尔踢到一块铁板了,他们也不觉得是事情上边错了,至多只是觉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够响亮,水神娘娘拳头不够硬。小米粒,你觉得这样好吗?小米粒大声道不好不好。朱敛笑道那么公子上次带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学问了,既不与水神娘娘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却也没有轻拿轻拿,一笔揭过,公子就像留了一只靴子在水府,既然遗落了靴子在别人家里,那么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着点了,上次陈山主没大发雷霆,不曾与水府过多计较,那么下次登门呢,会不会来个新账旧账一起算,来个两罪并罚?小米粒赞叹不已,好人山主厉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后朱敛笑着说小米粒,你如今胆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闲逛了,你以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随便离开祠庙和水府啊,她胆子都没有米粒大,何况除了我们,听说作为顶头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点过她一句,让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听听,是不是笑里藏刀,杀气腾腾,可把水神娘娘吓坏了。如果故事只是发展到这里,也没什么,小米粒在朱敛院子开心过后,当天就壮起胆子,偷偷跑去披云山一片小竹林数竹子去了,至于小米粒与那位急匆匆现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么,好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了,是个谜。”

  白也笑道:“难为你一口气说这么多,内容有了,题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于言辞之辈,昔年共游名山,君倩既不喜欢聊远古事迹,也不愿多聊文脉求学事。

  君倩说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会一叶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头帽,感叹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带你去一处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鱼干,得帮小师弟一个小忙。”

  然后白也就被君倩缩地山河,拉到一处溪畔学塾的整洁书房内,君倩开始拿出一本手稿,娴熟翻到一页,书上的山水故事讲到了一处江湖游侠和哑巴湖大水怪误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们遇见三位各具风采的得道高人,双方斗诗一场,大胜而归。白也环顾四周,猜出此地是陈山主当教书先生的地方,君倩摊开手稿书页,让白也别傻站着了,赶紧凑近瞧瞧。

  白也走过去一看,扫了几眼,就想置身事外,结果被君倩按住虎头帽,气笑道:“还讲不讲江湖义气了,麻溜的,我来帮忙研墨,你别想跑。”

  原来这本手稿上边,写那斗诗内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陈姓少侠每次“吟诗”,在册子上边,所有关于诗篇的内容,都是空白的。

  不过每当主公人吟诗之后,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却喜好附庸风雅的山中仙师,“听闻”陈少侠即兴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诗篇过后,他们如何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不由得收敛轻蔑神色,到各自捻须沉吟不语,内心震动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赞叹,惊为天人,最后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倒是写得十分仔细,不吝文字,让白也、君倩这俩翻书人见字如面。

  这个陈山主,就这么没有诗词一道的才情吗?十几首诗,手稿上边都空着。

  作诗有何难?

  君倩已经开始取来一方砚台,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摇头说道:“说了不作诗,不是玩笑话。”

  君倩笑道:“用你的旧诗。”

  白也无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过的诗,我自己绝大多数都忘了。没忘记的,多被好事者编成诗集流传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陈平安抄我的诗集,有什么两样?他还不如换个名气不大的诗人抄些冷僻诗篇。”

  君倩说道:“你那些废弃不用的诗篇,我都记着呢,我说内容你来抄录就是了,至于诗题你得自拟。”

  白也随手翻了几页手稿,再翻到最后新篇章所写内容,发现竟然从头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侠跟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并非是陈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尔兴起,学那位文庙韩副教主写篇小说。白也记起先前在山顶,小米粒说起她第一次出门走江湖,好像就是找个欠她一个故事的过路读书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瞎胡闹,跟头上戴两顶虎头帽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