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659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余斗倒是没有藏掖,淡然道:“听说有一万个,只是听说而已,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出去的你们,可以问问我的师尊。”

  郑居中笑问道:“听说陆沉去过一个古怪世界。”

  余斗点头道:“可能还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大千世界,陆师弟就曾去过其中一个,他在那边待了很多年,准确说来是知觉上的无数年,以至于陆师弟到最后,根本分不清是几百几千万年,还是几亿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没有多问,他也难得没有多聊几句,只说他在那边,只是用双指就捻碎星辰无数,只需一个念头,就可以道化生发出一条广袤无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与嘘,就已经是整个天地的大道规矩的收和放了。再后来,陆师弟在那处,道心坚韧如他,依然绝望到只能一次次自我毁灭,却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换个身份,在某一刻恢复一部分记忆,境界越高,或主动或被动,最终都会记起全部。又后来,他已经不得不给自己树敌了,让自己亲手杀掉自己,于是就有了成百上千个惊才绝艳的所谓天才,毅力和机缘都不缺,或顺遂或坎坷,或意气风发,或悲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单枪匹马,或与数个道友、或成群结队拉拢到了数以万计、百万计的同道中人,最终将他这个所谓的反派角色成功杀掉,或者功亏一篑,总之故事数不胜数,不一而足。”

  郑居中微笑道:“听上去很精彩。”

  换成别人,余斗就真让他去试试看了,就算他没办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个类似的“道场”不是难事。

  可既然是郑居中,就算了。

  对付这种人,一旦起了大道之争,就只能是以更高一筹的杀力将其彻底杀之,别无他法。

  余斗准备返回师尊身边,只是临时起意,停步问道:“郑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没想着得到答案,但是让余斗感兴趣的事情,确实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误问上一问。

  “就目前而言,暂时所求……”

  郑居中收起蒲团,站起身,微笑道:“余斗求败,我求共斩。”

  余斗看着他,摇摇头,笑道:“真是个疯子。”

  刹那之间,刚刚转身的余斗突然转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郑居中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喊一声师尊?”

  并没有觉得余斗是在装神弄鬼,故而郑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却是一个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来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彻底斩断那条因果长链,凭此来确定一个“现在”,确定所谓的光阴长河,其实是虚无之物,才是一种莫大的牢笼,彻底超脱此物、准确说来是此名的禁锢,兴许就是未来一只脚踏入十六境门槛的契机所在了。

  所以确实是得去见一见那位坐镇光阴长河的阍者神灵了。

  余斗背剑,却已大笑着离去。

  ————

  宝瓶洲,玉宣国京城。

  二十余年前,马姓的外来户,在这边花大价钱,买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旧宅邸。

  京城内,寻常有钱有势的门户,哪怕是马家的街坊邻居,也就只当马家是个有几个臭钱的外来户。

  一个姓马的青年,在今天黄昏时刻,早早来到家族祠堂内,进了门,既不敬香也不拜挂像,直接就跳到了横梁上躺着。

  婢女数典,弟子忘祖,都没跟着他一起进入玉宣国地界,都是蝼蚁,兴许某人打个喷嚏,或是抬个脚再落地,就把他们这种废物压死了。

  余时务劝他不要回来。

  马苦玄说那个人想要报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债子偿,都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既然对方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自己躲什么,不躲。

  马苦玄躺着,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甘草,打了个响指。

  一位山神娘娘就被马苦玄敕令而来,是直接被他从金身神像当中拖拽出来的。

  她察觉到是马苦玄的手段之后,站在横梁上的山神娘娘,忙不迭坐着。

  马苦玄睁着眼睛,望着美轮美奂的那口藻井,说道:“我那个弟弟,没有骗你,是真心想要帮你改名,不过他没那本事,如今大骊王朝那边变天了,与马家关系极好的鹿角山山神,也就是你顶头上司,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帮这种忙。不过马研山做不到,我做得到,帮你改山名,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把名字先改了,宋腴,这个名字实在太好,你好像配不上。”

  女子山神宋腴哪敢说一个不字。

  折耳山风景极美,远看是朝堂公卿抱玉笏,近观是美人盘鬒发。而宋腴按照大骊朝廷颁布的金玉谱牒,在同样等级森严的山水官场,是七品神位,好歹入流了。她就想想着将山名改为“折腰”,更好听些,寓意也更好几分。上次马研山在她酒铺那边再次醉酒,被怒气冲冲赶来这边抓人的妹妹,大骂了一通,不痛不痒的马研山在离开酒肆之前,承诺她会帮忙改名。

  马苦玄的这个亲弟弟,货真价实的膏粱子弟,烂酒鬼一个,就连马研山的探花郎,还是妹妹马月眉帮忙作弊代考而来。

  至于马月眉,喜欢瞎折腾,小小年纪,神仙志怪和江湖演义小说看多了,她专门请一位家族供奉,是个金盆洗手的武学宗师,帮她栽培出了一拨少女,侍女皆佩剑。这拨少女都是老百姓眼中货真价实的练家子,不是那种花架子。

  还有那个表弟马彻,好像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少年神童,其实才学如何,品行如何,马苦玄都不在意,少年岁数,气血旺盛,想睡几个体态丰腴、徐娘半老的妇人又怎么了,有本事就睡去嘛,有那郡主县主身份,或是诰命夫人算什么,暂时睡不了她们,就继续乖乖对着那几幅亲笔描绘的画像,用手嘛。

  马苦玄笑道:“宋瘠,我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一般,你觉得呢?”

  也不敢计较那个新名字,宋腴怯生生说道:“我觉得马仙师的运气很好。”

  马苦玄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这个很实诚的答案,只是他又摇摇头,“反正运气不如这些家族同辈的年轻人,他们有个哥哥叫马苦玄,我马苦玄喊谁大哥去?”

  宋腴无言以对。

  确实,他们都有个靠山,是宝瓶洲年轻十人之首,至于真武山谱牒修士这层身份,反而是马苦玄自己不当真,真武山不当真,好像外界也都不当真。

  但是只说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双兄妹,却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个大哥。

  关于亲哥哥马苦玄,所有的事情。

  听说。

  在家中就只是爹娘念叨,除此之外,他们兄妹只能道听途说。

  在玉宣国可谓根深蒂固的马家,如今家族产业多到不计其数。

  京城最大的酒楼和仙家客栈,还拥有一座位于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更有两艘能够跨越小半个宝瓶洲的私人渡船。

  但是马研山对那些山上飞来飞去的神仙老爷们,什么仙子,都不感兴趣。

  他是好酒之人,对于家乡唯二的念想,除了祭祖,就是参加一次披云山的夜游宴,去那儿喝上一顿酒。

  让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妹妹帮忙代考,马研山得了个探花郎的身份,算是在翰林院当差,其实去不去点卯,只看心情。

  皇帝陛下和朝廷那边都没说什么。

  举家离乡搬迁到了这里,经过二十余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可谓枝繁叶茂了,加上那几房子弟,据说最新编修的族谱,上边的名字有了百余个。

  马苦玄伸出一只手掌,开始计数,每想到一个名字,就弯曲一根手指,最终握拳。

  龙泉剑宗谢灵,好像刚刚又破境了。真武山余时务,可能是马苦玄唯一的朋友。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真境宗宗主刘老成的嫡传弟子,云林姜氏子弟,姜韫。风雷园剑修刘灞桥。

  马苦玄再抬起一只手。

  观湖书院副山长周矩。山泽野修,道士赵须陀。落魄山剑修隋右边,因为她去了桐叶洲,谱牒身份一并迁到了那座下宗,就等于给宝瓶洲的年轻一辈天才修士,空出了个位置。

  马苦玄想了想,好像还漏掉一个人,记不起是谁了。

  至于那八人的具体排名,马苦玄当然更记不清楚了。

  马苦玄弯曲两根手指,再次握拳,说道:“宋瘠,你听说过一句老话吗,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点头,“听说过很多次。”

  马苦玄稍稍抬起头,双手作枕头,说道:“那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就不明白这个浅显道理。”

  宋腴轻声提醒道:“大门打开了,要开始议事了。”

  马苦玄点点头,“那我们竖起耳朵听着就是了。”

  家族祠堂内,今天的议事,气氛肃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养尊处优的马氏家主,一旁还有张椅子,坐着那位极有手腕的马家主妇。

  大堂内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红烛,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昼。

  悬了匾额,写着堂号。

  马苦玄都没注意写了什么。

  众人头顶的大梁上,有两个谁都没有发现的“梁上君子”。

  马苦玄转过头,那个亲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内,与沽酒的美妇人有过一场有趣的问答。

  明天会不会下雨。肯定不会。但是总有一天肯定会打雷大雨,对不对?到时候撑一把大伞就可以了。

  马苦玄觉得这场问答,很有意思,所以才愿意帮着宋腴改山名,其实很快鹿角山那边就会降下一纸公文,准许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变。当然是马苦玄用自己功德换来的,何况只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于宋腴以后改不改名为宋瘠,无所谓了。改了没好处,不改也没坏处,马苦玄没那心情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内,其中有两个年轻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资格坐在这里。

  他们经常与玉宣国那拨豪门公孙,只要觉得待在京城无聊了,就一起找个由头离开经常,参加一场不为人知的“秋狩”,去南边几个小国境内的偏远地界,在当地好友的带领下展开狩猎,这些货色到了玉宣国京城,就是一帮低三下四的狗腿帮闲,但是在他们家乡这边,却是一等一的权贵子弟,所谓游猎,骑马披甲,背弓佩刀,狩猎的对象,是那些“马贼”和“流寇”,当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横梁上的马苦玄看着他们,再看看两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发现马研山这个亲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顺眼多了。

  毕竟是个为数不多的聪明人,祠堂内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实都不如马研山聪明。

  曾几何时,夜幕沉沉,一个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听着屋外大堂的吵闹声,奶奶劝着,爹娘都不听,反而骂奶奶老糊涂,至于结果,就是杏花巷马氏得了一桩泼天富贵,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锦人人艳羡的光景嘛。

  马苦玄始终睁着眼睛,什么都懒得计较,就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样是玉宣国京城,有南北两县。

  北边富贵豪门永嘉县,南边寒门陋巷长宁县。

  离着长宁县衙不远的宅子,一座摆满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内。

  今夜天气不错,红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秋千上边,轻轻晃荡。

  几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着穿,其实也愁人。

  虽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闹鬼凶宅”,但是不比京城别处,就连近在咫尺的县城隍爷都不会管她,只因为上任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曾经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官大着呢,与她却是旧识,因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在,她虽是鬼物,又守规矩,这么多年几乎足不出户,就没谁管了。

  那个摆摊算命的中年道士,依旧是每天风雨无阻的早出晚归。

  化名吴镝,自称真名陈见贤。无敌?陈剑仙?

  反正就没几句真话,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给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转头望去,看着那个坐在台阶上刷牙漱口的家伙,随口问道:“吴道长,你到底是什么境界?是不是传说中的陆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不如坦诚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着摇头道:“贫道修行资质还凑合,说是‘尚可’不脸红,不过确实不是书上记载的那种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说好的出门在外诚字当头呢?如果我没记错,这句话可是你的口头禅。”

  道士笑道:“又没骗人,只是薛姑娘不信,贫道又能如何,这可比从别人口袋里挣钱难多了。”

  薛如意笑问道:“都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不是中五境神仙,资质当真能算‘尚可’?”

  记得先前询问此人是如何成为练气士的,结果对方来了一句听着挺有仙气的“大言”。

  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会这么废话几句,是因为不曾想真被这个骗子道士给说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师地界天无雨,土膏地气异常温暖。

  而且道士当时还说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说今年清明这一天,有可能会打雷,动静较大,让她别多想。

  在那之后,道士还抖搂了一手“句读”学问,确实让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纪姑娘一起登门,或者说“串门”,张贴在门上的彩绘门神金光一闪,当时洪判官没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装束,作为扈从和下属的纪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形制的法剑。她已经职掌京师城隍庙阴阳司三百年。

  他们称呼宫娥出身的女鬼为如意娘。自然缘于一桩过去便过去了的老旧掌故了。

  果然如他们所说,院试案首,春闱的会元头衔,再之后除了马彻是状元,其余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都是早就内定的人选。

  一国文运权衡,完全视若儿戏。

  京师城隍庙的那尊武判官参与其中。按照纪小蘋的解释,那位与洪老爷一般位高权重的城隍庙武判官,对方自有理由证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实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来,因为确实是钻了阴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术不正的高人帮忙谋划,确是可以在祖荫阴德和阳间善举上边动手脚的。

  关键是京师城隍庙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该归洪判官直接管辖的文运司,都转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气连枝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内幕了,可真的事到临头,薛如意还是气不过,那几天,气得她牙痒痒,没事就挑刺,骂那道士几句,拿他当出气筒了。

  所幸那个道士也不恼,只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听见了,差点就是一脚踹过去。

  今夜又听着薛如意的唉声叹气。

  “薛姑娘,老话总说一个人少叹气。”

  道士笑道:“老话又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命里有时终须有。”

  薛如意气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了,一个人一个人,得是个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异,幽明殊途,这不假,但是道无旁门,理无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家伙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个道士,不是读死书死读书的那种迂腐读书人?

  肯定不是,必须不是啊,真要是读书人,挣钱肯定没他那么多路数,五花八门,生财有道。

  薛如意抬头望向明月,记得当时纪小蘋还曾愤懑言说了几句犯忌讳的真心话,那座管辖玉宣国一众山水神灵和城隍庙的西岳储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对于玉宣国的科举乱象,至今不闻不问,可能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山水内幕,也能是被蒙在鼓里,终归是天高皇帝远,反正结果就是玉宣国的文运,就这么一塌糊涂了。

  薛如意开口说道:“吴道长,真是不管到了哪里,都会官官相护吗?”

  道士坐在台阶上,将那白碗和刷牙的家伙什放在一旁,双手笼袖,微笑道:“要说清楚一个道理,就得撇开两种极端,讲一讲比例了,这其中,又有一时一地的差异,各个官府衙门又有自家的门道,主官性情如何,当地旧习俗又如何,比如就说这……”

  薛如意已经听得头疼了,抬起一只手,“打住!”

  她习惯了,中年道士其实也早就习惯了,准备起身离去,方才临时起意,打算给自己做顿宵夜,火锅就很不错,厨房还有些新鲜食材,犒劳犒劳五脏庙,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问道:“吴道长,你觉得我如果胆大包天,不计较那些山水官场的忌讳,明儿就去挑一座城隍庙或是文武庙,备好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你觉得可行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