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观主笑呵呵道:“有客人在,你是为师的开山大弟子,好好表现,袖里的那件仙兵,捂热了没有?如果为师没记错的话,你还没有给拜师礼?”
王原箓一听赠礼竟是件仙兵,立即精神抖擞起来,霎时间变得口若悬河,好像不多说几句都对不起这份贵重礼物。
“三教祖师,他们本就是修行路上天才中的天才,又有先手优势,就像那位人间最得意,写了一句诗,‘举头望明月’,后边写诗的人,再写与明月有关的诗词,就没法子了,很吃亏。写仰头看明月,没啥意思,不被骂抄袭都算轻巧的了,至多是写低头看明月,才算有点新意,可是写这种水中月,到底不如写天上月,来得气魄大,换成修行,道,就小了。”
“他们各自占据一座天下,大道运转完整如一,天地阴阳三才五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一切有灵众生都在道上走着,难逃窠臼,任你练气士千千万,修行路数万万千,飞升境只是在山巅,十四境还是在人间。”
小陌点点头。
老观主问道:“那你觉得如果三教祖师再活一万年,如何才有机会跻身十五境?”
王原箓沉默片刻,轻声道:“最好是换一块地盘,类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须足够大,大到能够承载大道。炼剑,习武,三教合一,修远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这四条道路。”
“蛮荒天下的托月山大祖,为何就不能跻身十五境?”
既因为当年陈清都携手观照和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让这位人间妖族共主错失了合道蛮荒天下的最佳时机。
更因为在那之后,有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和扎根蛮荒的十万大山,导致蛮荒天下“大道不全”。
托月山大祖迟迟无法登顶,这就给了后来的周密可趁之机。
而这两处,与碧霄洞主位于桐叶洲的东海观道观,或是类似中土龙虎山的浩然顶尖宗门,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玄都观、华阳宫,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这些宗字头,哪怕有十四境修士坐镇,与文庙和白玉京,依旧存在着名实清晰的主次之分,君臣之别。
但是剑气长城和十万大山则不然,属于硬生生从蛮荒天下剐去了一大块地盘,与托月山的道,属于分庭抗礼。
老观主笑问道:“小陌,知道为何道祖会出现在白帝城吗?”
小陌这个新称呼,老观主喊得很顺口。
小陌摇摇头。
老观主感叹道:“郑居中是个很奇怪的人,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道祖。”
小陌问道:“若是想明白了,不管答案是与不是,郑城主都要来个反客为主?”
老观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这么闲聊谈天。
小陌疑惑道:“能成?”
老观主捻须笑道:“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
就像他在观道观,以整座藕花福地与道祖坐镇的莲花小洞天,问道数千年之久,试图来个颠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样没成,但是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修道。
就说如今青冥天下,长远来看,对白玉京威胁最大的,在老观主眼中,其实就是张风海与武夫辛苦联手的那座闰月峰。
与白玉京分道扬镳,既有名又有实,这才是一种真正的道化天地。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条师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气化三清再合道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难跻身十五境了。
除非余斗早早来个仗剑远游,将辛苦在内、张风海领衔的那拨练气士,全部来个斩草除根,再将闰月峰夷为平地,彻底打烂。
但这并不符合余斗的做事风格。
因为余斗喜欢就事论事,只在事上论对错。
简而言之,在余斗看来,整座天下,没有什么白玉京内外之别,甚至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
只要是犯错者,落在余斗手上,不管你是谁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当下认错与否,以后改错与否,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况且辛苦与张风海,无法长久相互扶持,抵御余斗的一次次截杀,那么如果凭空多出一个搅局的郑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势,由不得陆沉不入局,红尘因果牵扯繁重,再难维持一条天地虚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个台阶,或是必须更换道路,此后被大势裹挟不得脱困,青冥十四州,“陆沉”一州甚至是数州,陆沉又该如何自处?何谈跨入那个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郑居中是一个极为纯粹的求道者。
但是这不妨碍郑居中来个破罐子破摔,让整个青冥天下,都布满他“散道两个、甚至是三个十四境郑居中”之后的浓重道痕。
足可让青冥天下更换天地了。
一旦郑居中犹有后手,再来个破而后立?
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棋盘“兑子”,余斗和白玉京的棋子数量,当然极多,但依旧有数,数量不是无限的。
一旦对弈,余斗手边棋罐里的棋子,就会越来越少,偶有增加,大势上依旧是入不敷出,减了又减。
但是郑居中,只要保证自己不被谁斩杀,不至于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那么如此一来,郑居中哪怕当下棋子数量远远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盘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蛮荒,且棋罐里的棋子数量,可以持续增加,越来越多,增了又增。
青冥天下新起一座武庙,我郑居中宛如画像居中悬挂的第一尊神灵。
等到天下大乱,十四州的硝烟战火,就是供奉这座崭新武庙的无穷香火。
老观主抬头望向远处。
怕就怕,人间郑居中与在天周密早有勾结,是同道中人。
这种勾结,不是说那种面对面的议事。
果真如此,相信郑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庙功德林了。
而是一种心头灵犀的默契,双方根本无需言说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不耽误他们在一时间互为敌手。
只需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是终有一日,殊途同归。
老观主手指一点桌面,指尖处凝出一只蚂蚁,水纹涟漪如一朵荷花开,最终定型为一幅脉络分明的画卷。
那只蚂蚁,就像爬行在一大张纸上,墨迹浓重,蚂蚁置身于一座处处碰壁、必须经常绕道而走的繁琐迷宫。
老观主微笑道:“牵线傀儡,不知自己是牵线傀儡者,就是自由。”
“道无补偿。或是能够超脱文字和语言藩篱。又或者凭借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种大道。”
悠悠万载,倏忽而过,喝水早就忘记了挖井人。
饮酒何须知道酿酒人是谁,酒还行,就可以了。
小陌举起酒碗,笑道:“愁来再愁,有酒喝酒。”
老观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劝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贪功,解释道:“只是跟公子学了几成本事而已。”
老观主闻言立即转头阿忒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第1061章 假无敌真无敌
岁除宫。
岸边鹳雀楼,水中歇龙石。
吴霜降亲自待客,出门迎接师徒三人,他们悄然而至。
飞升境剑修,女子鬼仙宝鳞,青冥天下候补十人之一。
一起走在江畔,吴霜降已经施展了隔绝天地的手段,防止隔墙有耳,当然这堵墙有点厚就是了,一边是岁除宫一边便是白玉京。
宝鳞神色淡然道:“吴宫主,他们是我新收的弟子,吕蚁,邱寓意。这么多年,就只收了他们两个弟子,以后就交付你们岁除宫了。”
两位年轻剑修,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岁除宫宫主,眼中都充满了好奇。
倒是没什么畏惧脸色,毕竟他们是宝鳞的嫡传弟子。
师父都敢与那位真无敌问剑一场接一场,做徒弟的,总不能只是见着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就畏畏缩缩吧。
吴霜降笑着点头道:“我会亲自为他们传道,将来等到他们拥有自保的本事,就可以去开宗立派了,会分出两座山头两条道脉,一脉剑修,一脉符阵。符箓阵法一道,我勉强能算登堂入室,比起那一小撮靠这个吃饭的山巅道官,我当然逊色不少,但要说跻身天下一流之列,还是可以的。相较而言,邱寓意更适合兼修符阵,吕蚁可以专心练剑。”
宝鳞从袖中摸出一本珍藏多年的秘笈,说道:“一定要教会邱寓意这些。”
吴霜降接过手,笑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当然能教,可以保证不比某人亲自传授差,但是问题在于以邱寓意的资质,他穷其心智和山中岁月,都未必全部学得会,估计就是七八成的火候。不过等到以后开山立派了,邱寓意传下的符阵一脉香火,收个好徒弟就是了,亲传弟子不行,就寄希望于再传弟子。”
在白玉京还只有三城六楼的岁月里,青冥天下曾有四位挚友,一起行走天下。
余斗,精通符箓的“垢道人”刘长洲,道号“天墀”的阵师邢楼,女子剑仙宝鳞。
结果就是余斗成为道祖的二弟子,最终进入白玉京担任二掌教。而如今紫气楼楼主姜照磨的前身,就是刘长洲。
那么今天宝鳞送给吴霜降的那本秘籍,所载道法,自然就是阵师邢楼的毕生心血了。
宝鳞以心声问道:“吴霜降,你上次说,要想动摇白玉京的根基,至少需要三个杀力足够的十四境修士,而且必须做好一去不回的准备。现在是不是可以与我照实说了,除了你,还有玄都观孙怀中,最后一人是谁?华阳宫的高孤?他与你一样,在必要时候就可以跻身十四境?”
吴霜降摇头道:“孙观主并不在三人之列。”
言外之意,那位道号“巨岳”的高孤,就在这三人之列。
宝鳞幽幽叹息一声,问道:“我与他是私仇,你也算,孙观主和高孤……好像还是。”
吴霜降摇摇头,“只有你我是那种纯粹的私仇,孙道长和高宫主则并非如此。”
宝鳞也懒得刨根问底,既然心意已决,就不计较这些了。
高孤虽然弟子众多,但是他此生无道侣子嗣,而他最寄予厚望的那个小弟子,出身幽州弘农杨氏,高孤一直将其视为己出。
而玄都观孙道长的师弟与师侄,
尤其是师姐王孙与她那个师弟的关系,就连宝鳞这种最不喜欢打探山上消息的剑修,都有所耳闻。
虽然天地隔绝,但是江风依然扑面,轻轻拂动女子剑仙的鬓角发丝,一双秋水长眸,眼神异常坚毅。
这位飞升境巅峰的女子剑仙,就算做了鬼,依旧深爱道侣,此心不移,千年复千年,此情不减丝毫。
吴霜降转头望向江水东流。
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当天下再不是一人的天下。
那么接下来到底是谁家的天下,就不好说了。
道祖散道,大掌教寇名未归,真无敌余斗住持白玉京事务一百年,陆沉尚未梦醒,道祖关门弟子青山短时间内无法服众。
缺一不可。
吴霜降笑道:“余斗若是不足够无敌,我如此大费周章,谋划了这么多年,如此处心积虑针对他,但是始终不敢与之正面厮杀一场,岂不是比跳梁小丑还不如?”
天下人,处处拿“真无敌”说事,只因为唯一能够诟病余斗的,就只有这件事了。
何况真无敌这个绰号,本就是当年外界送给余斗的说法,并非余斗自封。
察觉到天外的异象,宝鳞神色复杂,好奇问道:“我知道白帝城的那个郑居中很厉害,但是他真有这么厉害吗?”
“郑居中到底有多厉害,不成为他的大道之敌,是永远不知道那个真相的。”
吴霜降没有抬头,笑道:“道心,道法。斗心,斗力。郑先生都很擅长。”
宝鳞唯有沉默。
吴霜降说道:“宝鳞道友,既然是精诚合作的盟友了,我就带你去个地方,我们岁除宫里边,这么多年以来,好像除了小白,还没有谁去过,比起祖师堂和鹳雀楼,此地的门槛要高出很多。”
宝鳞点点头,“长长见识也好。”
吴霜降率先跨出一步,宝鳞跟着挪步,白雾茫茫中,来到了一处山水秘境,小天地内竟然没有一丝灵气。
至于宛如一双璧人的两位年轻剑修,就被留在了原地。
一座小山,不高,云遮雾绕,山脚有一座铺子,有个容光焕发却眼神黯淡的老人坐在桌旁,晒着日头,抽着旱烟。
吴霜降笑着与宝鳞解释道:“此山名撮合,这间铺子叫定婚店,还是人间第一座,很有些年月了。”
屋内有一张做工精美、繁琐至极的架子床,吴霜降每年亲手打造出一个小部件,悉心雕琢,急不来。
是他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之一。
吴霜降笑着打招呼,“蔡先生,我身边这位贵客,是剑修宝鳞。”
姓蔡的老人瞥了眼宝鳞,轻轻叹息一声,眼神怜悯,缓缓道:“如你这般情根深种的女子,不多见的。”
宝鳞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是那种博闻强识的修道之人,一辈子就只是专心练剑而已,所以什么撮合山定婚店,姓蔡的老人,知道了跟不知道没两样。
吴霜降从袖中摸出一只宝光流溢的绸缎袋子,轻轻放在桌上,“白玉京那边,近些年盯得紧了,所以收成一般。”
老人瞥了眼袋子,点点头,“无妨,有五彩天下的女子头发,就成。青丝一物,从来不在数量。”
说到这里,老人便抬起眼帘,望向宝鳞的发髻。老人原本浑浊的眼神,霎时间熠熠光彩起来,如见至宝。
吴霜降笑道:“宝鳞道友,你是否愿意裁剪下一缕青丝赠予蔡先生?”
宝鳞竟是半点不怀疑吴霜降的用心,也不询问对方索要自己头发的用处,直接双指并拢,割下一缕青丝,放在桌上。
需知修道之人的魂魄与血肉,甚至是发丝和指甲,一旦落入仇敌之手,很容易就会招来一场防不胜防的飞来横祸。
吴霜降与宝鳞坐在桌旁,老人已经收起装满女子发丝的那只绸缎袋子和宝鳞的一缕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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