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625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厨子的宅子大门,一向是虚掩不栓的,谁都能来串门。

  朱敛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坐起身,笑道:“曾掌门,幸会幸会。”

  曾掖作揖道:“五岛派曾掖,见过朱老先生。”

  朱敛手持蒲扇,晃了晃,“自家人,都别客气,坐下聊。”

  年轻人在青峡岛,曾经给自家公子当过账房帮手。

  曾掖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说了一个多年之前的老故事,故事的开篇,是少年被一个叫章靥的恩人带到了青峡岛,瞧见了形容憔悴却眼神熠熠的陈先生,他身穿棉袍,气态温和。曾掖还说了这个少年是如何畏惧顾璨,在这篇山水故事的开头,跟酒无关。之后就是有陈先生住在隔壁,胆小懦弱的少年,便渐渐放下心来,遇到了一些跟书简湖有关、却很不书简湖的人和事,鬼与债。在曾掖就要说到与那个来自黄篱山的姑娘,朱敛站起身,说稍等片刻,去酒窖拿了一壶酒过来,揭了泥封,递给曾掖,曾掖喝着酒,也不知道是人喝酒,还是酒喝人,继续说着故事,一直说到了自己去大骊京城,说到了大太阳底下的那场重逢,有个姑娘蹲着看书,书上的故事里,有个叫曾掖的胆怯少年,还有个可能到故事最后都不曾喜欢曾掖、也不知道曾掖喜欢自己、或者可能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的的苏姑娘。

  喝到最后,酒壶都空了,曾掖还是在那边仰头喝酒。

  朱敛摇晃蒲扇,轻声说道:“少年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想要再与心爱的姑娘重逢,需要找她等她一百年几百年一千年,如果没有找到,我相信少年就可以一直喜欢下去。但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好像美梦成真,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姑娘,照理说,这是一件多难得的幸运事啊,本该万分庆幸才对,却开始患得患失了,可要说伤感,好像又不至于撕心裂肺,觉得肯定不该如此,怎么可以这么人心不足呢,不该如此。细细碎碎,挠心挠肺,肝肠百结。”

  “此般滋味,不是苦,是涩。”

  “彻底忘记苏姑娘,转去喜欢如今的刘姑娘,觉得对不起前者。”

  “长久眷恋着苏姑娘,同时又喜欢刘姑娘,又觉得对不起后者。”

  “只因为在你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她们终究不是一个人了。”

  “喜欢谁,不喜欢谁,同时喜欢谁,谁都不喜欢了,好像不管做什么,怎么都是个错。”

  “又不是那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既然明知是错,又让我们如何能够真正安放其心呢。”

  朱敛笑问道:“曾掖,早知如此绊人心,你会后悔当年遇见苏姑娘吗?会后悔这次去大骊京城吗?”

  曾经的少年曾掖,如今的五岛派掌门,毫不犹豫,使劲摇头,“绝对不会!”

  朱敛点点头,“见到了,至少就放心了。至于某些新的遗憾,就长长久久,藏在心里好了。曾掖,听到这里,你要是问我一句,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那我就要反问你一句了,你当真什么都没做吗?听我的,再回京城一趟,五岛派的事务就搁放个一两年,两三年的,到了京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做,免得错上加错,否则人心就再难收拾了,在那边找份普通老百姓的营生活计,兴许某天答案,就自己跑到你的心里去了。”

  曾掖点点头,嗓音沙哑道:“我听朱先生的,就这么办。”

  听朱先生说了这么多,曾掖心里好受多了。

  朱敛微笑道:“最后送你一句话,男女情爱一事,不要寄予有过高的期望,不要在自己心中全无希望。”

  曾掖咧嘴一笑,“记住了。”

  陈平安其实一直偷偷站在门外,竖耳倾听,听到这里,才悄然离去。

  更远处还有个粉裙女童,陈平安竖起手指在嘴边,然后与她笑着点头,暖树施了个万福,脚步轻灵,去别处忙碌了。

  ————

  走了一趟北俱芦洲东南商贸航线的风鸢渡船,这天暮色里,缓缓停靠在牛角渡。

  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和陈灵均在这边等候已久。

  等人期间,黑衣小姑娘借了金扁担给青衣小童,在那边过招,比拼剑术,小米粒站着不动,挥动绿竹杖,陈灵均辗转腾挪,蹦蹦跳跳,嘴上呼呼喝喝的,不亦乐乎。

  被小镇当地百姓敬称一声贾老神仙、或是尊称为贾半仙的贾晟,走在暂时担任渡船大管事的掌律长命身后,先前在渡船甲板,目盲老道士使劲嗅了嗅,呵,仿佛家乡的山风,都带着酒香哩。

  好久没有跟景清老弟拼酒划拳谈心,老道士浑身不得劲儿。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都辛苦了。”

  一袭雪白长袍的落魄山掌律祖师,她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喊了一声“主人”。

  其实按照陈平安最初的设想,在老聋儿牢狱内认识的这位长命道友,可以担任落魄山的账房,她与韦文龙一虚一实。

  不过后来崔东山就成为了掌律祖师。

  返乡后,陈平安私底下问过裴钱,她对掌律长命的印象如何。

  裴钱照实说了,先说了些用来铺垫的好话,最后来了一句,看久了很渗人。

  陈平安就放心了。

  看来长命来当掌律,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之一。

  陈平安笑道:“这条风鸢渡船,新管事会换成一位名叫邢云的老剑修,是青萍剑宗那边的新供奉,贾老神仙的身份不变,还是二管事。至于渡船,当然还是属于我们上宗的。长命你作为一宗掌律祖师,一年到头跑渡船生意,就像崔宗主说的,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一般来说,跨洲渡船,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坐镇,绰绰有余。何况邢云还是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再与贾晟说起一事,青萍剑宗那边新建了一座玉海书院,山长是种夫子,准备邀请贾晟担任书院讲习。

  小米粒怀捧绿竹杖,停步无声鼓掌。帮忙挑着金扁担的陈灵均有点迷糊,大白鹅和种夫子都收了贾老哥的钱?不然你们一座书院,又不是酒桌,贾老哥能去那边讲个锤子?

  陈平安笑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贾老神仙的书外学问,崔宗主和种夫子都很认可,我就帮你答应此事了。”

  “啊?”

  贾老神仙一时间慌了手脚,“可贫道一向口直心快,是顶不会圆滑做人的,哪里当得起这份赞誉。”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不语。

  陈灵均翻白眼。小米粒挠挠脸颊。

  贾老神仙懊恼得一跺脚,看看,又说错话了不是?!瞧不起自己的道行,岂可瞧不起崔宗主与种夫子的眼光和厚爱。

  陈平安开口解释道:“要说崔东山可能会跟你开个玩笑,种夫子是什么人,你很清楚,外人担任书院讲习,种秋不点头,崔东山是没办法往里边随便塞人的。至于具体的授业内容,接下来风鸢渡船南下桐叶洲,到了鱼鳞渡,贾老神仙自己去与种夫子聊。”

  贾晟搓手道:“硬着头皮试试看,若是德不配位,难以胜任讲习一职,都不用种夫子赶人,贫道自己就会卷铺盖滚蛋。”

  长命问道:“主人,听说马上就要封正五岳,我们这边需不需要准备贺礼?”

  五岳封正这类山上的大喜事,按例一洲境内的宗门和大仙府,都需要道贺,表示表示,一般都是宗主、掌门亲笔书信一封,再备上一份与山头地位匹配的贺礼。

  陈平安说道:“除了晋青和范峻茂,其余几尊山君那边,我们落魄山就不拿热脸贴冷屁股了。”

  贾老神仙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意味,有嚼头。

  掌律长命笑道:“先前在北俱芦洲那边,我们遇见了几位高人,贾管事与他们一番攀谈闲聊,对答如流,极为得体。”

  贾老神仙赧颜道:“喝酒误事,管不住嘴,喝酒误事啊。”

  陈灵均一巴掌拍在贾晟胳膊上,“贾老哥,可以啊,又立奇功!”

  谁不清楚,掌律长命可不轻易夸人。

  贾晟无奈道:“算不得,算不得,莫说是什么奇功,如今想来,心有余悸,后怕不已。怕就怕酒桌上哪里说得不对了,连累那些夫子们对我们落魄山的观感都不好了。”

  官场嘛,山上山下都一样,既怕不说不做是个错,更怕说错做错更是错。

  陈灵均哈哈笑道:“怕什么,只要是在酒桌上,贾老哥你与那位刘酒仙,俱是无敌手!”

  贾晟一阵头大。哪敢与刘剑仙相提并论。

  陈平安好奇道:“哦?怎么讲,遇到了谁,聊了什么,仔细说说看。”

  长命便将那个酒局的详细过程,娓娓道来。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在北俱芦洲一处仙家渡口,贾老神仙陪着掌律长命,与当地仙府谈妥了一笔生意,附近有座酒楼,刚好有卖一种名为“双泉酒”的仙酿,知道贾晟好酒,又谈妥了正事,掌律长命自然没有异议,结果就刚好碰到一行人,已经在酒楼落座喝酒,相比上次骑龙巷,少了个婆娑洲醇儒陈氏老人,多了两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还有一个仆从模样的木讷老翁。其中那两张熟面孔,正是曾经造访过小镇骑龙巷的洛阳木客庞超,与女修秦不疑。

  秦不疑豪爽,主动邀请掌律长命和贾晟一起喝酒。

  那三位老先生,瞧着刚好是一富一贵一穷的气态。

  其中黄真书,自称是修水芝台书院的讲习。

  还有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说自己曾是一个小国修撰,如今无官一身轻了,就跟着难得偷闲的两位老友,一起游历大好河山。

  最后一个名为樊城,不太喜欢说话。

  一开始贾晟还有点拘束,只是酒一喝,几杯醇香扑鼻的山上仙酿下了肚,胆气立马就足了,虽说老道士极有分寸,绝对不敢喝醉,可是那种微醺状态,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那个黄真书颇为健谈,敬酒劝酒的本事都不低,一来二去,贾老神仙可不就打开了话匣子。

  这就一路聊到了落魄山,陈山主,道德学问……滔滔不绝,贾老神仙的言语,看似百无禁忌,实则皆是恰到好处的火候分寸。

  等到与喝酒如饮水故而最投缘的黄真书,聊到那位南丰先生,贾晟就一饮而尽,来了句“南丰文章世独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掌律长命敏锐发现那个叫曾新序的老夫子听到这里,笑着摇摇头。

  黄真书笑问道:“那位年轻山主,可是推崇《道山亭》《墨池记》这类脍炙人口的文章?”

  这位老夫子,好像已经在酒桌上等着目盲道士,说出口那些都是老调常谈、已成定论的赞誉之词。

  贾晟哈哈大笑,连连摇头,“我家山主对南丰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却不仅仅在文章的‘词严理正,却在布置’,我家山主坦言,若仅限于此,天下豪文名篇成千上万,熠熠生辉如群星璀璨,南丰先生无非是其中之一,如《道山亭》《墨池记》这样的文章,好当然是极好的,却也只是一个‘好’字了。我们山主最为由衷佩服的地方,却不在南丰先生的某些传世名著,写得有多漂亮,反而在这位老夫子那些褒贬不一的文章,如《越州赵公救灾记》与《宜黄县学记》,最是认可!更在南丰先生的言行如一,能够学以致用,注重经济时务,真正关心民间疾苦,绝不纸上空谈!实不相瞒,我们山主喜欢抄书,随看随记随摘抄,但是全篇抄录的文章……”

  贾老神仙放下酒杯,伸出两只手,再翻转一下,“至多二十篇,要论数量之多,南丰先生独占魁首,一人就有四篇之多!”

  “试问天下美文何其多,书海无涯,宛如拣选出二十颗骊珠,是容易事?!”

  老道士话说得不假,山主陈平安确实对南丰先生极为推崇。

  可要说跟贾晟说了这些“溢美之词”,真心不至于,远没有老道士说得这么夸张。

  当时只是某次与贾晟,一起坐在老厨子庭院边嗑瓜子边闲聊,言语内容,陈平安说得还是很质朴的。

  朱敛倒是附和了几句,结果就都被贾老神仙给搬书到了那张酒桌上去。

  “当然,我家山主也说了,这只是他的一家见解与个人喜好,那些‘骊珠’般的文章,与不曾入选的,两者学问好坏、高低,有一定关系,却没有绝对关系,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审美与旨趣。”

  “读书人,只是骂天骂地骂人,有意思吗?有意思。有意义吗,贫道觉得未必有。”

  “好学问,之于世道,不可唯有破坏性,还需有修缮和营造的本事,推倒了就得重建。可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就此搁笔。”

  “读书人既言文以载道,薪火相传,那么文章之真正得失,岂能只在文采焕然,火龙黼黻,岂可不系于治乱哉?”

  “能够提出问题,很好。可以解决问题,更好。”

  黄真书和曾新序两位老先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他们再不约而同视线偏向那位面无表情的沉默老者。

  是不是颇有几分那位文圣说理、与你邵公讲经的风采?

  喜欢且擅长讲求一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不轻易否定,却也不会轻易认定,真正的好,往往在更高处。

  “贫道才陋学浅,见识不高,原本与一般人无二,只是对曾文定公的妙笔生花,佩服不已,是与山主聊过,才觉得这位夫子与那些名垂青史的文豪大家,最‘不一样处’,才是最厉害的地方。山主说为人处世,既需见贤思齐,又要别出机杼,不光要不流于俗,还得独具雅致,但是写文与为人,要想既不说怪话,举止荒诞,也不刻意以文风奇峭、内容晦涩来引人入胜,又可以‘不一样’,就难如登天了。”

  庞超早就给这个目盲老道士一套一套的诚挚说辞,给整懵了。

  喝酒之前,还有些拘谨,表现得和善客气,不曾想老道士喝酒之后,简直就是……有如神助。

  庞超读书不多,但是与白也是同乡且同处一个时代的秦不疑,却是知道这些赞誉之辞的分量之重。

  简单来说,如果这个老道士没有胡说八道,那就意味着在那个陈平安心目中,这位素未蒙面的南丰先生,是完全可以与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浩然苏子比肩的。甚至犹有过之?

  要说临时抱佛脚,老道士是绝对说不出这类“急就篇”的。

  黄真书以心声笑问道:“这位道长,已经认出我们的身份了?”

  秦不疑不敢确定。

  落魄山上多神异。

  那个最为木讷的老夫子,轻轻摇头,算是给出了答案。

  曾新序笑问道:“敢问贾道长,那你家山主,觉得苏子门下的几个得意学生,文章写得如何?比如‘苏黄’之‘黄’?”

  贾晟犹豫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喝酒壮胆,“我们落魄山,一向将心比心,以诚待人,山主确实提及过这位冲和先生,还说如果有幸遇到了那位才华横溢的黄老夫子,可以与之痛快饮酒,畅谈人生,唯独不可与其讨论人间琐碎事,一匹绸缎能换几个肉包子,几斤木炭能换一匹绸缎。这就叫……富家子夜宿山中,误将溪水做雨声。”

  “我家山主,极喜欢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喜欢得经常只要想起这么一句诗句,就可以独自喝上一整壶酒。却极不喜欢一句‘看人获稻午风凉’,不喜欢得几乎从不愿意背后说人是非的陈山主,苦闷喝酒,反复询问自己,那位老夫子怎么写得出这等全无心肝的诗句。”

  老道士说到这里,轻轻叹息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高高举起,算是遥遥与圣贤礼敬致歉一句,“多有得罪,圣贤莫怪。”

  曾新序放声大笑,一旁黄真书微笑点头,“骂到点子上了,得捏着鼻子认。”

  秦不疑与庞超更是觉得有趣。

  一个年轻人,暴得大名,喜怒不露于形,成名还立大功,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多是豪杰圣贤,大奸亦有之。

  如果今天这顿酒,只是听那目盲道士说些妙语连珠的好话,哪怕确实诚心实意,其实依旧意思不大。

  听到这里,其实陈平安已经猜出两位老夫子的身份了。曾文定公,南丰先生。苏子门下的那位冲和先生。

  陈平安便开口问了一句,“最后那位老先生,旁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长命笑道:“都称呼他一声邵公。从头到尾,都没有跟贾晟聊过一句天。”

  陈平安一时无言,老夫子真名何止。

  学问艰深,极有功力,尤其精通三坟五典和天文历算和河洛谶纬,属于为古文经学续香火、给今文经学开道路的大宗师。

  既是各国推崇的官学,更是儒家道统内的显学,属于宗师中的宗师,可谓是夫子们的夫子。

  虽然以治学严谨著称于世,堪称学究天人的通儒,但是此人质朴讷于言,极其不善言辞,门生弟子若有疑惑,多是提笔写字与先生请教,老夫子便同样以书面作答。这在儒家内部,也是一桩趣闻。

  但是不知为何,此人未能配享文庙。

  更有传闻,此人曾经关起门来,与一位登门拜访的老秀才相对而坐,各自执笔,在纸上“吵架”,你来我往,落笔万言。

  结果就是最后老秀才竖起大拇指,称赞对方一句,字写得不错。

  照理说,这等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密事,怎么都不会外传,至少何止是绝对不会与弟子们外传此事的。

  可偏偏整个儒家内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睛,邵公是怎么个满脸涨红,老秀才是如何老神在在,谈笑间吵赢了这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