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617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如今与青虎宫求丹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陆雍只能是挑选着答应下来,而且从不与各方势力保证交予羽化丹的确切日期。

  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北边的金顶观,小龙湫,白龙洞等,若是再往北,宝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大骊陪都那边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诰宗,还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老龙城苻家,云林姜氏,长春宫,道门仙君曹溶的那座灵飞观……桐叶洲山下这边,最新评选出来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没忘记青虎宫,或者是帝王御笔书写,不然就是国师、护国真人代为书写,全是跟陆雍预定丹药的,少则三百年,长则五百年,陆雍都别想闲着。

  即便如此,先前陈平安开口预定丹药之时,陆老神仙还是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有什么为难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刘宗,本来就跟贫道求过一炉丹药,当时用了个拖字诀,就当是提前给大泉姚氏了。”

  陈平安当时汗颜道:“陆老哥,我尽量保证事不过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帮着蒲山云草堂,这次是帮着韩-光虎讨要。

  陆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陈老弟就别跟我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其实青虎宫重建一事,陆雍按照先前与陈平安的约定,没有任何客气,给出了一长串的清单,让路过三洲之地的风鸢渡船帮忙购买所需物品,陈平安当时说得也实在,不挣钱,也不亏钱。

  可陈平安还是过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块珍藏已久的无事牌,篆刻数字,八。

  陆雍没有任何矫情,当场就收下了。

  其实陈平安与青虎宫和陆雍,确实是极有渊源和善缘了。

  要知道陈平安的第一件炼物重宝,就是用五十颗谷雨钱买来的那件五彩-金匮灶,

  之后才能在老龙城云海之上,又有范峻茂的护道,才能成功炼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范峻茂说话直接,你这不叫买,是捡才对。

  “赵著,最后为师教你两条为人处世的秘诀,牢牢记住,多多揣摩,是会受益终身的。”

  “弟子愿闻其详。”

  “为人处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细算,不然他不骗你骗谁,同时还需要跟聪明人待人以诚,切记你笨一点,就是聪明两点。”

  赵著默默记住这条经验之谈,然后静待下文,师尊却沉默下来。

  赵著疑惑开口道:“师尊,还剩下一句处世警言呢?”

  陆雍抚须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赖脸抱紧一条大腿,打死不撒手!”

  赵著脸色尴尬。

  陆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还嫩得很呐,如今脸皮薄,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不是亲传弟子,老真人岂会口传秘授这等千金不卖的修行秘诀?

  赵著愈发尴尬。

  老元婴抬起拂尘,轻轻一挥,打散那片云海,再以一柄拂尘遥遥指点两处,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气象的障眼法。

  “瞧见没?”

  “你以为陈先生就只是花了点人力物力,帮着青虎宫重建事宜,购买那些仙家木材与各色器物吗?”

  “这才叫真正的礼尚往来。”

  陆雍感慨不已,好徒儿,需知清境山这块风水宝地,殊胜所在,可不是天地灵气的充沛程度,只是灵气浓郁,哪座宗门没有,玉圭宗,桐叶宗,清境山青虎宫怎么跟他们这些大宗门媲美?但是整个桐叶洲,唯有我们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遗留下来的恩泽,才能在灵气中蕴藉功德,有香火,有武运。而且出奇之处,在于大修士都带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云根雨脚落地生根一般,否则以当初桐叶宗杜懋的行事作风,早就让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师爷传下来的炼丹秘诀了,让我开价,他来出钱买嘛。

  可要说杜懋胃口大,想要连人带口诀,再连同青虎宫在内,一并成为桐叶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风评。

  何况杜懋,没什么,其实师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说到这里,不管是为尊者讳,还是为逝者讳,陆雍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圣,能够让这位老元婴如此忌惮?

  如果不是陆雍想要一鼓作气多炼出几炉丹,否则即便是作为山主的老神仙,也无法发现这里边极具玄妙的“细水长流”。

  所以真要谈钱,其实是清境山赚了才对,越往后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话头一转,“毕竟师父早年无偿送给太平山的那些丹药,不是白送的。毕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叶洲,谁都不敢肆意欺辱我们青虎宫。”

  提及那个宗门覆灭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叹息一声,伤感神色,溢于言表。

  一洲山河,有无一座太平山,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黄庭,真的能够成功重建宗门的同时,等到以后开枝散叶了,还可以真正继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种风骨。

  既风骨凛凛,又道法高深,虽然山中修道,仙人却有侠气!

  陆雍转头瞪眼道:“还有脸穿着人家小陌先生赠送的蹑云履?”

  赵著笑道:“穿鞋用脚,又不用脸。”

  陆雍唉了一声,称赞道:“有长进!”

  “之前还担心你会水土不服,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

  赵著一头雾水。

  陆雍笑道:“为师打算帮你谋求一个落魄山的记名客卿,而且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有位置的那种。”

  赵著问道:“为何不是师父自己索要这个身份?”

  陆雍笑骂道:“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么!”

  赵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

  师父哪里需要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青虎宫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这条与大海相通的万里燐河,吴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确实是块龙兴之地,在此开山立派,错不了。

  她身为老蛟程龙舟的长女,道号洞灵,元婴境。

  她这种极为血统纯正的蛟龙之属,大道亲水,可能要比望气士更能够勘验水脉分布、流转,精准分辨水性之轻重浊清。

  不过她未来如果想要走水,这条燐河还是不够看,一来燐河水势过于平缓,与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来水运不够浓厚,支撑不起一条元婴境水蛟的走江证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叶洲即将开凿大渎,吴懿是决然不会赶来这边落脚的。

  之前吴懿跨洲南游桐叶洲,为父亲道贺,搬空了半座紫-阳府财库。

  虽说父亲程龙舟如今担任大伏书院山长,可是家法犹在,吴懿和那个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们姐弟两人,这辈子注定都会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等她重返黄庭国紫-阳府,又掏空了剩余半座财库的家底,再让府主黄楮拿来一本谱牒,她圈画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无几的中五境洞府、观海境修士,更多是资质比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随她一起南下,在桐叶洲另立门户。

  在吴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误,皮囊神魂皆几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轻的下五境练气士,雕琢不多,她还有机会纠正,走上正途。

  然后这拨练气士就跟着洞灵祖师,一起南下桐叶洲,另起炉灶,与紫-阳府划清界线,即将在异乡重新开府立派。

  对于他们这些练气士来说,其实是喜大于忧,新门派建立,就会重新订立谱牒,据说一小撮幸运儿,可以直接晋升为洞灵祖师的亲传弟子,一些个在紫-阳府祖师堂没有位置的,也有机会在新门派里边有把交椅,毕竟有了座位,就等于多出一大笔神仙钱薪水,这是最实在的好处。

  浩浩荡荡,八十余位练气士,跟随祖师一起离乡背井,赶赴桐叶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了。

  这要搁在桐叶洲别处,一位元婴境修士领衔,拥有将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门派,直接就跻身顶尖“宗门”之列了。

  不知为何,吴懿在跻身元婴境之后,总会想起当年那位黄衫麻鞋、背剑执拂的云游道士。

  那也是吴懿首次看到心高气傲的父亲,如此礼敬一位人族练气士,可惜不知对方姓名,父亲更不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根脚。

  只是说了些如同哑谜的谶语,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躯,炼无涯火院。”

  若非作为山上近邻的白鹄江水神萧鸾,正是这位道士丢掷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吴懿还真不惯着她。

  建议吴懿来辅佐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氏在这燐河畔立国,是陈平安亲自当的“媒人”,当时吴懿嘴上说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虑。

  其实也就是一句场面话,考虑个屁的考虑,在那好似弹丸之地、难以施展手脚的黄庭国,撑死了就是当个护国真人,真要投身官场,与黄庭国捆绑在一起,在那弯弯绕绕的山水官场,她需要看脸色的货色多了去,大骊朝廷的规矩要不要遵守?那个没事就举办一场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灯?再来一场夜游宴,怎么办?

  而那位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与她这个姐姐,从来都是表面和气的关系,当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吴懿也没觉得自己就好到哪里去。

  至于紫-阳府那边,估计如今黄楮更是高兴得满地打滚吧。

  终于当上了货真价实的紫-阳府府主,头上再无开山祖师,更不用担心跟随历代府主的脚步,经常闭关闭着闭着就把人给闭没了。

  此刻吴懿身边,还有几个“地头蛇”,化名邵坡仙的旧朱荧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婴境剑修。

  独孤蒙珑,未来那个小国的女帝。

  还有一个名为石湫的年轻女修,竟然连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吴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来当花瓶,也不找个好看点的。

  吴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难怪凑一堆。”

  曾经在宝瓶洲中部称王称霸的旧朱荧王朝,实在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竟然可以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

  不然邵坡仙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即便因为登山修行,练剑资质太好的缘故,注定无法继承独孤氏大统,也可以当个比山下皇帝更逍遥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张龙椅轮流坐,邵坡仙始终是个老祖宗。

  至于吴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剑丸,换来一个小国护国真人的位置,不算太亏。

  何况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国而来?

  蛟龙之属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坏。

  在这一点上,吴懿是极有先天优势的,她属于天生水蛟,无需水族走江化蛟这个极其凶险的环节。

  如果用一个比喻,就是吴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

  问题在于得道之蛟,涉世过深,利弊皆有,只说根据浩然各国历史显示,山下王朝的一国气运,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规律,一国拥有三百年绵延国祚,不算短了,绝对算不得什么短命王朝,可对天生长寿的蛟龙来说,短短三百年岁月,算得了什么长久,这也是作为万年老蛟的父亲程龙舟,再加上旧钱塘长曹涌,为何他们都不愿意轻易离开道场,辅佐人间君王。

  一旦与某国气运牵连过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龙舟,也只是在黄庭国担任过礼部侍郎,更多像是闲来无事,出门散个步,透口气。

  一般只有那些无法结丹的蛟龙后裔,才会涉险行事,而且都喜欢拣选立国没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离那个三百年大限越远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们陛下会帮助洞灵道友,换取一个大渎走水的名额。”

  吴懿扯了扯嘴角,“这种口头承诺,说几句顺耳好话,很轻巧的。”

  邵坡仙说道:“只要洞灵道友愿意出力,关于这个内定名额,我可以在崔宗主那边,帮忙讨要一个确切答复。”

  吴懿问道:“不是直接找陈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叶洲这边的下宗事务,陈山主是打定主意当甩手掌柜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够了。”

  吴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问道:“洞灵道友,可曾想好新门派的名字?”

  吴懿眼神熠熠光彩,沉声道:“先叫纯阳府,等我跻身玉璞境,就该是纯阳宗了。”

  ————

  艳阳天。

  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却手持一把油纸伞,沿着一条山路,渐次登高。

  身边跟着一个出身皑皑洲的野修,道号青秘,真名冯雪涛,身穿蟒服系白腰带,腰悬一支铁锏。

  他习惯了四海为家,不立门派,不收弟子。所谓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双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脉。

  儒士旋转着手中油纸伞,微笑道:“冯兄,真不后悔,不光光是担任我们姜氏云窟福地的家族供奉,还愿意成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万别勉强啊。”

  冯雪涛笑道:“能够留下一条命,甚至都没有跌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别说是这两个身份,就是给谁当贴身扈从,秘密护道几百年,都不算什么,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说来惭愧,就数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时候,堂堂飞升境大修士,而且还是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后期,相互间熟悉了,冯雪涛才帮上一点小忙。

  山巅有凉亭,名为滴翠,又悬一块匾额,“天设精良”。

  位于龙尾陡峭的山峰上,相传曾有大渎龙宫之主在此驻跸。

  姜尚真伸手抵住鬓角,感叹道:“富贵荣华,功名利禄,一场春梦耳。不得长生者,此生此身犹是蜉蝣。”

  冯雪涛笑道:“姜老弟修道资质这么好,以后跻身飞升并无悬念。”

  姜尚真当年未能入主被视为玉圭宗“潜邸”所在的九弈峰,郁郁不得志,备受排挤,就走了一趟北俱芦洲。

  在那会儿,姜尚真信口开河,自称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传弟子,一来二去,不少山上谱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给唬住了。

  以至于火龙真人每次游历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闲,都会去找冯雪涛叙旧,说你收了个好徒弟啊,在我们北俱芦洲闯下偌大的名头。

  所以先前在蛮荒天下,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才会有那么一句,“晚辈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冯雪涛好奇问道:“姜道友,我们这是要去山顶见谁?”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当初能够担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极多。”

  刹那之间,山顶云雾弥漫,冯雪涛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么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虚?

  只见山巅那座凉亭内,蹦跳出一个白衣少年,抬起两条胳膊,高举倾斜,只见道路一侧,便出现了莺莺燕燕的美艳女子,或抚琴,吹笛子,弹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换个方向伸长胳膊,便有吹玉箫,奏箜篌、敲编钟玉磬等仙子……

  冯雪涛虽然暂时不知对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确定一事,对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很要好的山上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