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大概是因为黎侯擅长商贾货殖一道,在至圣先师弟子当中,相对涉世最深的缘故,后世书上流传的事迹和赞誉都是最多,都说他是将所学和言行结合最好的读书人。
这四位好像从文庙画卷中走出的读书人,都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学生,皆在文庙十哲之列。
然君贫而乐道,居敬富而好礼。
文武之道,未堕于地,在人。文在闵汶,武在端正。
黎侯笑道:“我们不会又被当成是骗子吧?”
原来他们在到了槐黄县后,没有就近去往披云山或是落魄山,而是临时起意,先去了一趟大骊京城,是想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看看,再去一趟作为山崖书院前身的春山书院。
不曾想在那条小巷口,有人拦路,最后说是此路不通,诸位请回。
名叫刘袈的老仙师与弟子赵端明嘀嘀咕咕一番,老元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原来自家弟子每瞧见一个读书人,就说认得一个,都是文庙挂像上边的陪祀圣贤,赵端明信誓旦旦,说自己肯定不会看错。刘袈起先听着还是震惊和心慌多些,听到后来,老仙师就开始恼火了,如今京城的骗子都这么猖狂了吗?要说只是来了一位传说中的陪祀圣贤,刘袈说不得就真信了,至多两位,老人难免就得犯嘀咕,吃不准真假,可要说一口气来了四个,那还犹豫个什么,而且全部都是浩然文庙陪祀十哲里边的第一等圣贤……这就有点过分了!
你们这几个,当我刘袈是三岁小孩吗,这么好骗?!
吃了闭门羹的一行四人,相视而笑,他们也没解释什么,就此转身离去。
老仙师还在那边感慨一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的读书人啊,有辱斯文!
少年忍不住开口,师父,万一他们没骗人,是真的呢?
老仙师捻须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反问弟子一句,不能够吧?
最后老人不再纠结真相如何,洒然而笑,若他们真是他们,那么崔国师当年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就算应验了。
自己既然得偿所愿,真能够见识到那些书上的古人,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山巅的修士,以后他刘袈就不在这边看门了。
只是离开巷子之前,得与那绣虎好好道一声谢。
老人回头看了眼略显寂静冷清的巷子,仿佛看见了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老书生,一手兜着些花生米,偶然捻起丢入嘴里一颗,细细嚼着,缓缓而行,自顾自想着心事,国事天下事。孑然一身,走在身边无人的世间道路上,好像从不讲究什么修身齐家,却能够治国平天下。
道士仙尉倒是不会怀疑他们的身份。
既然他们敢来落魄山,就算坐实身份了。
端正疑惑道:“是他?”
大师兄已经给出答案,棉袍书生,与那位道士率先作揖行礼。
其余三位书生,郑重其事,与那位道士同样作揖。
毕竟万年之前,世间若无此人率先开路,恐怕万年以后的天下,就不会是这样的人间了。
头别木簪的看门人仙尉,迷迷糊糊还了一个道士稽首。
等到陈平安出现在身边,仙尉顿时如释重负,原来是他们与山主作揖行礼呢。
霁色峰的山路台阶上边,青衣小童被陈清流拉着坐在这边,没有去山脚那边待客。
先前外出游历,刚刚重返落魄山的辛济安坐在一旁。
远远蹲着一个落魄山的编谱官,白发童子激动万分,年谱上边的今天这一页,分量足够!
陈灵均总觉得山脚那拨客人,瞅着有那么点半生不熟的意思,好像见过,却又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陈灵均拿手肘撞了撞一旁好兄弟,小声问道:“你朋友?”
陈清流笑道:“高攀不起。”
陈灵均说道:“我家老爷都亲自下山迎客去了,我陪着你在这儿坐着,不太像话吧?”
陈清流嗤笑道:“你又不是读书人,去了那边能做什么,跟人家聊之乎者也?”
陈灵均不乐意了,道:“你不是一向以斯文人自居嘛,咋个不去凑热闹,好歹混个熟脸也好啊。”
陈清流笑眯眯道:“我早就过了需要跟谁介绍自己是谁的岁月了。”
辛济安点头笑道:“陈道友从离开家乡福地的第一天起,就偷偷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从不参加那种需要跟人介绍自己姓甚名甚的无聊酒局。好像唯一一次例外,是见着那位墨家高人?”
因为陈灵均坐在旁边,辛济安就没有说破高人的真实身份,正是墨家钜子。
陈清流点点头,“没记错的话,就只有那次是例外。只因为他有句话,深得我心,‘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
陈灵均自动忽略那些吹牛皮的内容,好奇问道:“浊流老哥,你竟然出身某座福地?难道不是北俱芦洲本土人氏吗?”
陈清流流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点头道:“其实我来自流霞洲的一座无主福地。”
辛济安问道:“忘了问,那位谢姑娘如今身在何处了?”
当年跟随他们一起游历倒悬山,她一直以婢女自居,拳法极重。
陈清流笑道:“当年事成,就分道扬镳了,她跟我那几个弟子不对路,就去了西方佛国,确实好久没有她的音讯了。”
陈灵均愈发好奇,压低嗓音问道:“你弟子当中,有没有一个姓郑的,就是出门喜欢穿白衣服的,个儿挺高,瞧着就不缺钱。”
陈清流点头道:“是我的开山大弟子,确实姓郑,在中土神洲那边混得还不错,至于其余几个,都不成材。”
像那韩俏色、柳道醇之流,见着自己,还有脸喊师父?
陈灵均一下子就放心了,如此说来,当初自己喊对方一声郑世侄,不算失礼。
只是实在想不通一件事,为何当初在山脚那边,老秀才和大白鹅好像与那个郑世侄,聊得不错?仅仅是客气?
陈清流嗤笑一声,“姓郑的那小子,实在是太聪明了,我当年都没敢传授给他剑术,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陈灵均拍了拍陈清流的胳膊,劝说道:“哥几个都是自家兄弟,相互间知根知底的,酒桌外少扯这些有的没的闲天。”
被一旁那个当了落魄山编谱官就每天翘尾巴的箜篌听了去,她会笑话自己找了几个做事不靠谱、说话不着调的朋友,岂不丢脸。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这就算知根知底了?
好个景清道友,你当真知道那个被你得了两幅字帖、却说成是“字写得不错,词作得还行,瞧着蛮有气势”的辛先生,他到底是谁吗?
陈灵均灵光乍现,小心驶得万年船起见,伸手挡在嘴边,问道:“你与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那个郑世侄,不会是那谁吧?”
陈清流笑呵呵道:“那谁是谁?因为姓郑,又喜欢穿白衣服,所以就是白帝城的那个郑居中?”
陈灵均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就给了陈清流的脑袋一巴掌,“咱哥俩不去天桥底下说书挣钱,真是可惜了。”
黄帽青鞋的小陌,带着貂帽少女出现在一旁,然后都随意坐在台阶上。
刚才在拜剑台那边,谢狗与小陌保证,肯定不会跟那几个访客闹别扭,见了面一定和和气气。
其实谢狗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有唱红脸的,就有唱白脸的,这才像话嘛。
只是等到小陌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甚至都没跟陈平安事先通气打招呼,谢狗就心软了,她不怕身为东道主的陈山主难做人,却不舍得让小陌为难。
山路台阶上,坐成一排,从左到右,依次是提笔握书的白发童子,单手托腮打着哈欠的谢狗,将绿竹杖横在膝前的小陌,好奇暖树那笨丫头怎么还没出现的陈灵均,双手轻拍膝盖的陈清流,意态闲适的辛济安。片刻之后,朱敛带着粉裙女童一起赶来此地,就坐在辛济安身边。
得到陈平安的心声提醒,魏檗急匆匆从披云山读书处,赶来落魄山这边。
若非陈平安事先有说,魏檗不敢信以为真。
魏山君与那几位读书人作揖行礼,心情激荡,久久无法平复。恍恍惚惚间,美梦成真。
腰悬水瓢的棉袍书生微笑道:“于暗昧中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魏山君神号夜游,实至名归。”
魏檗微微错愕,沉默片刻,立即沉声道:“大先生所言极是,小神正有此想!”
陈平安一时无言。敢情我先前苦口婆心劝你那么多,魏山君你都是在梦游呢?
第1047章 梧桐更兼细雨
小小云岩国京城,如今随处都是奇人异士,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可谓藏龙卧虎。
再加上前来此地共襄盛举的各国显贵、将相公卿,一时间满大街,只要外乡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间见谁都不好招惹?所以才会如此风平浪静?只说那些呼风唤雨的练气士,好似约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举止都极其循规蹈矩,与山下百姓相安无事,至今云岩国刑部衙署那边,竟是没有收到任何一件纠纷需要他们去处置。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在朝堂上更是开始变着法子与陛下邀功了。
一个开在陋巷里的苍蝇馆子,烤鱼是招牌菜,几张桌子都已坐满。
馆子里边的食客,说话嗓门多大,多在谈着动辄几千两数万两银子的大买卖。
说话声音最小的一桌,点了份烤鱼,还要了几斤京师特产的薏酒。
先前一个看样子是掏钱请客的家伙,专程跟着伙计去馆子后院挑鱼,挑肥拣瘦的,最后说是四人份,那条捞起的青鱼不用太重。
不阔气,一看就是兜里没几个钱的,难得出门下馆子改善伙食。
此人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整个人缩着,端碗抿了一口酒,小声笑道:“听说老祖亲自领着吴瘦走了趟青萍剑宗?”
桌对面是一双中年夫妻模样的男女,妇人微微皱眉,正在将那些用来点缀的香菜拨开,闻言嫣然笑道:“祖师爷明显是帮着这个胖子奔着将功补过去的,不过依照灵角道友的脾气,到了那边,未必讨着好,多半会水土不服。别的宗门仙府不好说,隐官大人的门派,会是怎么个风气,我肯定心里有数。”
男人将那些香菜都夹到自己碗碟里边,小声说道:“咱们就别往吴胖子伤口上撒盐了。”
然后男人补了一句,“这顿饭还得等他掏腰包呢。这厮为了不结账,临了装醉,或是逃去茅厕,那是一绝。”
他与妇人,确是一双山上道侣,分别名为陶弘行和罗巾,出身包袱斋,如今负责桐叶洲事宜,至于对面那个青年修士,是桐叶洲包袱斋负责管账簿、度支细目的账房先生,叫郭曼倩,双方既是一起挣钱、又是相互监督的关系。浩然天下包袱斋的开山祖师,张直先前在青衫渡那边与陈平安说他们仨,对隐官大人太过敬仰,不敢带他们同行,容易把买卖谈成人情。当时陈平安是当一句生意场上的客套话听的,其实没有什么水分。在来桐叶洲这边之前,陶弘行与那些昔年去倒悬山做买卖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们,大多关系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个中土神洲的顶尖豪阀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条跨洲渡船,而且就挂在他名下,所以对当年春幡斋那场剑仙关门的议事,从过程到结果,郭曼倩其实一清二楚,如今想来,虽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儿坏,故意给妇人夹了一筷子鱼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给我老实点!”
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里嚼着,问道:“祖师爷真就这么看好大渎凿通之后的财源?换成是我,就算可以由着性子随便花钱,恐怕都没有这样的魄力,足足六千颗谷雨钱呢。”
先前在青萍剑宗,那位祖师爷承诺可以拿出六千颗谷雨钱,不过其中半数,是张直的私房钱。
名义上,是青萍剑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势力,作为共同发起人,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其实就是年轻隐官用了一个青萍剑宗的名号来牵头,再来攒局。
桐叶洲开凿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就是个天文数字。
青萍剑宗那边,给了三千颗谷雨钱。玉圭宗的财库,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两千,据说是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无息。
皑皑洲刘氏,玄密王朝郁氏,分别是一万颗,两千颗。
都已陆续到账。
再加上包袱斋的六千颗。
此外,好像宝瓶洲披云山,那个喜欢举办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两千颗谷雨钱?
天下事,只要有钱开路,就难也不难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笔,大手笔,不愧是刘财神,出手不凡。”
原来皑皑洲刘氏除了出钱,还额外承诺在一年之内,从数洲之地抽调渡船,会往桐叶洲这边输送三百条规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刘财神既然这么有本事,干脆连开船的仙师一起送过来啊,灵气消耗的神仙钱,一并免了去。”
中土浚县郭氏,与皑皑洲刘氏,在生意场上,是有过节的。不过各显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结果,就是后者输掉了一个大王朝和几个中等国家的财源。
从纸面上看,刘氏和郁氏出钱最多,而且据说都没有立字据,只凭双方口头约定,属于名副其实的君子之约。
再者按照约定,刘郁两家,只挣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笔既定分红,一条桐叶洲大渎,不管将来是那种细水流长积少成多的收益,还是账面上令人眼红的那种财源滚滚的暴利,反正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罗巾笑道:“这岂不是说,光是陈隐官的一个人情,在刘聚宝那边,就能值一万一千颗谷雨钱?”
陶弘行点头道:“值这个价。”
罗巾有些奇怪,“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青萍剑宗的那条渡船自从在鱼鳞渡靠岸后,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边,没下过船,好像这位大剑仙故意把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了账房种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剑气长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剑仙风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着点,听说那位米剑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点不比剑术差。
汉子咧咧嘴,满脸无所谓,“汉子看身段女爱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无所谓,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时候,你嫂子满脑子想着米裕,也没啥。”
妇人眉眼含情,伸出两根双指,使劲拧着自家汉子的胳膊,“死鬼!”
郭曼倩满脸惊恐状,倒抽了一口冷气,赶紧起身弯腰,给陶弘行倒酒满上一大碗,再谄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样可还凑合?”
妇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滚一边凉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约好了啊,以后让我来个当宗主耍耍,再出门,就有个可以显摆的身份了。否则每次回家参加祠堂议事,我都抬不起头。”
跻身上五境,就可以尝试着与文庙报备,开宗立派了。
这里边还有一个类似山下朝廷吏部铨选的过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开宗立派,这是必备条件,却不是说只要跻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创建宗门的。
中土文庙那边会有一个审核的过程,包袱斋不是没有想过建立下宗,但问题在于,好像连包袱斋至今都还不是个宗字头门派。
陶弘行一听到宗门,就是长长一声叹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看包袱斋赚钱是多,但是真要说山上的地位,莫说是包袱斋,便是整个商家在浩然天下的声望,又如何?
当年商家差点直接被文庙从诸子百家当中剔除。钱能通神?在文庙那边有屁用。
郭曼倩幸灾乐祸道:“换成我去青萍剑宗,都不用老祖师陪着,仙都山总归是可以走上去的,总归不至于在渡口那边止步。”
罗巾提醒道:“赶紧闭嘴吧,吴胖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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