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烽火戏诸侯
好像又是一个比较无奈的问题,曹慈想了想,“还算认识一些高手。不过我没有什么外号。”
白雨说道:“你要是打得过我们隔壁武馆的刘老师傅,我就认你当师父!咋样?”
嵇节附和道:“最好只是跟刘老师傅练手,可别是那种踢馆啊,有江湖讲究的,好像踢馆就等于上擂台,只差没签生死状了,听着就太吓人了。”
曹慈笑道:“我还要继续赶路。赶紧回家,你们爹娘会担心的,估计挨一顿板子是少不了。”
只是到最后,曹慈还是认了他们做徒弟。
那晚先是去了一趟县城,亲眼见着俩孩子一个被鸡毛掸子打得小手红肿,偏不哭,一个更是躺在板凳上,屁股开花,嚎啕大哭。
曹慈当然跟两家长辈说了自己要收徒的想法,说他们很有习武天赋,再去了最近的一处仙府,再让那位观海境老仙师,帮着连夜走了一趟县衙,请动县令老爷亲自出马,帮着说服那两户人家,放心把两个孩子交给自己……反正过程就比较曲折了。至于曹慈说不说自己的名字,来自大端王朝什么的,在这与世无争、长久消息闭塞的僻远县城,光说这些,都是没什么用处的。
此刻师徒三人走在渡口,越来越多的渡船乘客,当地铺子的掌柜,来这边踏春赏景的游客,不知是谁率先开口喊出“曹慈”的名字,一发不可收拾,“好像是曹慈!”“真是曹慈,千真万确!”“曹慈来这里做什么?不会只是相貌像那曹慈吧?”“放肆,喊什么名字,我们必须敬称一声曹武神才对!”
整座渡口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大嗓门言语,就是谁都不敢凑近,只敢遥遥的自报名号,叫什么,来自何处,师承如何……
嵇节从没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阵仗,就有点紧张,扯了扯师父的袖子,小声问道:“师父,他们说的曹慈是谁啊?”
曹慈笑道:“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说你们的师父吧。”
白雨一跺脚,“师父,原来你名气这么大啊?以后我咋办,出门在外,不得都被说成是曹慈的徒弟啦?!”
曹慈笑容温柔,点点头,打趣道:“摊上这么个师父,是有些难办唉。”
落魄山。
青衫陈平安最近时日,都在精心编撰一部砚谱。
书页纸张都是老厨子捣鼓来的,既然是一部有些年月的“古书”,自然必须泛黄,古色古香才行。
没法子,自从郭竹酒到了落魄山之后,陈平安就敏锐发现这个小弟子,跟他生闷气呢,她还得努力假装自己没有置气,师父依旧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陈平安又不好直接问她缘由,思来想去,都没有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陈平安只好偷偷找到朱敛,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果然还得是老厨子出马,只是问了些问题,再加上裴钱小时候没少说郭竹酒的事迹,朱敛很快就猜出了那个答案,不过先卖了个关子,说公子你还记不记得郭竹酒腰间悬挂的那方抄手砚?陈平安被这么一点拨,瞬间就恍然大悟了,确实,得怪自己,当年在剑气长城,陈平安跟郭竹酒说了个谎,说她那方抄手砚的绿端材质,在浩然天下那边,是一种极名贵的砚材。
要说全是假话,也不算,在浩然山下,端砚确实名贵,当然了,其中绿端在端石里边,价格是相对低了些。
陈平安就问老厨子如何补救,朱敛笑言一句,这还不简单,公子自己编写一部砚谱就成了,取名百砚斋拓谱之类的,凑足一百方传世的名砚,绿端材质的古砚不用太多,一百方砚台里边,有个五六方就足够了,主要是前十的绝世名砚,得有两方传承有序递藏清晰的绿端砚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多了没人会信,少了就不够分量了。
陈平安大为佩服的同时,斜眼老厨子,造假,还是你最在行。
朱敛笑着摆手道,足足一百方砚台呢,还得亲手雕琢、再摹拓出不同的形制、铭文,再加上编写与之对应的精彩故事嘛,好大的工程量,还得是公子你亲自出手才行。
于是陈平安返回竹楼一楼,当晚就开始默默编写这部砚谱了。
可怜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山主,还得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的,不能被暖树和小米粒瞧见。
必须等到大功告成了,再让她们瞧见,然后再通过耳报神小米粒,禀报给郭竹酒,才算天衣无缝。
不曾想等到陈平安好不容易编成砚谱,暖树打扫房间的时候明明都瞧见了,粉裙女童也没能心领神会。
至于时常跟着暖树姐姐一起躺在檐下廊道玩耍、陪着好人山主一起晒太阳的小米粒,就更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了。
陈平安只好在一天暖树缝制布鞋、小米粒在廊道满地打滚的时候,故意说一句拿本书瞧瞧,起身拿来那部砚谱。
约莫是陈平安手里拿本书,她们太习以为常了,而暖树做手头的事情又太专注,至于小米粒,蹦蹦跳跳,黑衣小姑娘自顾自眺望崖外白云,只是满怀期待着有没有三颗脑袋再次飘过……
陈平安都有点急眼了,所幸暖树咬掉线头的空隙,抬头看见了那部砚谱名称,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老爷,这本书是刚买的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再咳嗽几声,用来提醒小米粒往这边瞧,小米粒探过脑袋,瞪大眼睛片刻,蓦然惊叹出声,书名叫百砚谱嘞,跟好人山主的百剑仙印谱,名字很像!
陈平安使劲点头,微笑道是啊是啊。
暖树若有所思,她低头忍住笑。
然后陈平安将砚谱递给小米粒,随便翻翻看。
小米粒晃了晃手掌,双手接过砚谱,开始认真翻阅起来。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郭竹酒就来到竹楼一楼这边,大晚上的,她站在门口那边,敲了门,也不进屋子,郭竹酒站在门外直不隆冬就是一句,师父,弟子愚钝,犯了大错,具体是啥错就不说了哈,就罚我今天不是师父的弟子好了,要是师父气不过,两天都成!
陈平安打开门,摸了摸郭竹酒的脑袋,笑道,犯了什么错就不问了,反正责罚一天就够了。
“暂时还不是师徒”的师徒二人,坐在崖畔石桌旁,随便闲聊而已。
一直掐着时辰的郭竹酒,蓦然大声喊道:“师父!”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
————
天下山连岭成洲,世间水同流入海。
南婆娑洲的海滨,有雄山峻岭绵延。
一处山峰之巅,古松枝干劲如龙脊,屈曲撑距,意色酣怒,鳞爪拿攫,松针怒张如细戟攒簇。
有个姿容平平的女子,坐在松荫中的石桌旁,桌上放着只木盒。
她高高瘦瘦,双眉细长,就让她的气质显得有几分清冷。
一旁站着几个道龄不大的剑修,他们目不转睛,盯着木盒内的景象。
正是龙象剑宗的首席供奉,陆芝。
其余站着的剑修,都跻身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之列,因为各自遇到了不同境界的瓶颈,需要留在宗门内练剑闭关寻求破境。
起先绝大多数的年轻剑修,都想要跟随宗主一起上阵杀妖。
齐廷济对此,倒是并无意见。只是提醒他们一句,愿意去蛮荒战场就去好了,能不能活着离开战场,各凭本事,不要奢望他会帮忙护道。
结果陆芝只用几句话,就像给满腔热血的剑修们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出于好心,意气用事轻生死,可以理解。但是以你们目前的境界,头上还顶着个齐廷济亲传弟子的身份,根本不够看,去了蛮荒战场,最多两三次,就会给妖族白白送人头。你们战死之后,龙象剑宗的年谱上边,肯定不会记录这些“丰功伟绩”。
此外剑宗刚刚收取了一拨暂不记名的外门弟子,人数有六十余人之多,年纪最小的,才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六岁。
他们都是南婆娑洲各国朝廷主动送来的剑胚,无一例外,动身之前,家族长辈或是一国之君,都反复嘱咐这些孩子,到了龙象剑宗,一定要珍惜机会,好好修行,争取将来成为剑宗的记名弟子,名录谱牒,继而跻身宗门祖师堂。
若是有幸能够成为齐宗主、或是陆首席的嫡传,当然更好。还有不少家主、皇帝,不约而同地顺带提及一句,以后如果那位年轻隐官出门跨洲远游,拜访龙象剑宗,你们遇到了,可以厚着脸皮邀请陈隐官来自家做客。成与不成,无所谓,必须开这个口就是了,反正你们年纪小,不用忌讳太多,谈不上什么冒昧不冒昧,反正万一成了,那就是一桩山上美谈。
松荫里,桌上一只袖珍剑盒,其实就是一座广袤无垠的小天地,内里气象完全可以媲美一座传说中的洞天道场。
如果只是将剑盒打开,放在桌上,盒内八剑,细弱丝线,如小龙蜿蜒其中。
小小剑盒,别有洞天,旧主人陆沉,用上了芥子纳须弥的神通,使得盒内八把长剑,小巧袖珍若飞剑。
它们并不静止悬停在某地,而是悠哉悠哉,浮游其中。
这八把长剑,分别被陆掌教命名为秋水,游凫,刻意,凿窍,南冥,游刃,蜩甲,山木。
一个扎马尾辫的少女剑修,身形跃出那座剑气纵横交错的“洞天”。
御剑途中,剑光凝为一线,大放光彩,虹光笔直破空,美如画,如剑仙证道白虹飞升的光景。
被两把长剑追着,临近木盒“天幕处”,那两把不依不饶追赶少女的长剑就骤然停止,各自剑光一闪,倏忽间“打道回府”。
少女飘然落在石桌旁,擦去额头汗水,她一阵后怕,“差点挨劈,这要是砍在身上,不得变成两截啊。”
一旁少年剑修赶忙说道:“师姐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混话。”
名为吴曼妍的马尾辫少女,白了一眼少年,她坐在石凳上,以手扇风,好奇问道:“陆先生,这么件宝贝,哪儿来的,是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靠积攒战功,从衣坊换取而来?”
在龙象剑宗之内,大家都喜欢跟随宗主,喊陆芝为陆先生。
陆芝没有藏掖,大大方方介绍木盒的来历,道:“是上次去托月山途中,隐官大人跟白玉京陆掌教借的,隐官大人再送给我。”
言下之意,这只剑盒已经跟陆沉没关系了,归她陆芝。
陆沉哪天想要取回这件重宝,反正得先过陈平安那一关。
在剑气长城一众剑仙当中,陆芝是公认的杀力极高,可惜防御相对太过薄弱。
如今她得了这只剑盒,等于一口气多出八把可以结阵成就小天地的佩剑,陆芝无形中就补上了这个短板。
吴曼妍恍然道:“那就是不送归还剑盒的意思喽?”
听酡颜夫人说过,陈隐官在那边与剑修做买卖,无论卖酒还是坐庄,从不亏钱只有赚!
不过邵剑仙却说,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其实从没赚过一颗钱。
陆芝笑了笑,“可以这么说。”
吴曼妍赞叹道:“隐官大人还是向着自己人啊,胳膊肘从不往外拐!”
少年贺秋声翻了个白眼,心里边泛着醋味。
那师姐你呢,隔三岔五就嚷着要出门历练,长长见识,谁不知道你所谓的下山,就是奔着宝瓶洲落魄山去的。
吴曼妍忍不住感叹道:“白玉京的宝贝真多,陆掌教随随便便拿出一件,就这么价值连城了。”
陆芝笑着解释道:“可不是什么随便拿出的物件,不说陆沉做主的南华城,恐怕就算是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如此品相的重宝,都是数得着的稀罕物件。何况这八把剑,都是陆沉亲手铸剑而成,名字也不是瞎取的,每一把剑的铸造锻炼成功,都寓意着陆沉对一条剑道的个人理解。”
吴曼妍闻言惊叹道:“这些剑竟然是陆掌教亲手炼制而成?难道陆掌教除了当道士官儿大,写书厉害,还会打铁铸剑?”
要是加上师父说陆掌教拥有五梦七心相,白玉京陆掌教,就这么多才多艺吗?
陆芝虽然不太情愿,可还是说了句公道话,“陆沉可能除了杀力不够高,没有任何缺点了。”
当然陆芝所谓的不够高,是拿陆沉跟老大剑仙、拥有法剑“道藏”的余斗作比较。
贺秋声小心翼翼问道:“陆先生,既然这些剑都是陆掌教捣鼓出来的,难道他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剑修眼中,多是剑修。
陆沉是剑修?
陆芝还真是头回思考这件事,想不出个所以然,她摇摇头,懒得多想,反正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管他是不是剑修,陆芝笑道:“就算不是剑修,单凭陆沉撰写过《说剑篇》,以及陆沉将建造在玉枢城的书斋,命名为观千剑斋,想必他对于剑法剑道的理解,肯定不低。至于陆沉到底是不是剑修,天晓得,这种问题,别问我,你们以后有机会,问陈平安去,他跟陆沉关系很熟,而且他们双方一向言谈无忌。”
上次跟随年轻隐官赶赴蛮荒,其实齐廷济和陆芝,就跟游山玩水顺带一路捡钱差不多,收获颇丰,尤其是将一个宗字头的白花城洗劫一空,之后在仙簪城等地,还有惊喜,这使得龙象剑宗的家底,财库的底蕴,一下子就厚实了。不少蛮荒妖族,在陈平安和宁姚那边得以逃过一劫,结果就碰到了后边的齐廷济和陆芝,没有任何悬念,不是被齐廷济送“上路”,就是被陆芝出剑斩杀,至于那拨妖族修士毙命后的真身尸体,以及满地破碎的法宝灵器,还有一些英灵骸骨,都被齐廷济收入囊中。
最后齐廷济动用个人积蓄,花重金从陆沉那边买下三张玉枢城洗剑符,再转赠首席供奉陆芝,所以陆芝近期才会安心留在南婆娑洲的宗门,在这龙象剑宗,她除了看顾这些指不定何时就需要闭关破境的剑修,就是炼化那三张白玉京大符,用以磨砺淬炼本命飞剑“北斗”的剑锋。
陆芝自己也承认,她是不太会教他人剑术的,可能只是玉璞境剑修的邵云岩,都比她更会传授剑术。
她这一点跟晚辈宁姚差不多,当一位剑修的自身练剑资质太好之后,就完全无法理解一般人的那种完全不理解……
怎么可能这都不懂?这都不懂,你让我怎么教?
所以陆芝虽然身为有资格参加城头议事的巅峰十剑仙之一,可她在剑气长城,是从没有收徒的。
老大剑仙对此也从不多说什么,
事实上,哪怕返回了这座她并不承认是家乡的浩然天下,陆芝还是没有任何收取弟子的念头,实在是一想就心累的苦差事。
有个方脸大耳的少年好奇问道:“陆先生,青冥天下的白玉京,既然那么厉害,剑仙数量多吗?”
少年剑修,名叫黄龙,练剑资质要比吴曼妍差一大截,比贺秋声稍逊一筹,跟其余同门不太一样,他最喜欢打听剑气长城的小道消息。
久而久之,同门之间,就有了一个“有事不知问黄龙”的说法,当然还是师姐吴曼妍先说出口的,少年自己觉得蛮好。
陆芝笑道:“想来数量不少吧。可如果用玄都观孙道长的话说,若是只论剑道造诣,白玉京其实也就只有两个,称得上懂剑术。真无敌余斗之外,加上玉枢城正副城主,郭解和邵象。”
吴曼妍疑惑道:“这不就是三个人了吗?”
贺秋声说道:“肯定是郭解和邵象他们俩加在一起,才能算一个呗。”
吴曼妍没好气道:“就你懂得多,啥时候玉璞境啊?”
贺秋声默不作声。
先前在中土文庙的鹦鹉洲渡口,这双时常斗嘴的少女少年,曾经凑巧遇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陈十一。
名叫贺秋声的天才剑修,之前见胆大包天的师姐,在宗主师父那边都没个尊卑的,结果在陈平安那边,她竟然那么娇柔得跟大家闺秀似的。少年就有点酸,一个头脑发热,他就与头回见面的年轻隐官,约好了,等他哪天跻身上五境,要与陈平安问剑一场。
结果等到他们返回宗门没多久,贺秋声就得了个“牛犊”的绰号。
少年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师姐传出来的说法,被师兄弟们用这个绰号开涮,少年不生气,就是每每看到师姐,见了面,聊着天,少年就有些堵得慌,伤心。
“是这么个意思。”
陆芝点头,淡然笑道:“反正都是陈平安说的,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陆芝说道:“黄龙,轮到你进去练剑了。”
黄龙点点头,屏气凝神,少年稳了稳道心,身形化做一道剑光,一头撞入木盒之内。
贺秋声先前留在这边,只是担心师姐会不会受伤,至于黄龙这小子,既然有陆先生帮忙盯着,肯定死不了。何况这小子是出了名的命大福大,剑宗十八子当中,就只有家在扶摇洲的黄龙,是背井离乡的野修出身,事实上,除了师姐,贺秋声与黄龙私底下关系最好。就连执掌钱财大权的邵剑仙都说黄龙是个命硬的,让少年看待破境一事,根本不用着急。
山间半腰处有条瀑布,水流不大,宛如一幅白练垂下。
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蹲在水边,眼前一座碧绿幽幽的深潭,内有大鱼如舟,偶尔摆尾游曳,一闪而逝。
道士掰碎手中的干饼,丢入水中喂鱼。
陆芝一口一个直呼其名的“陆沉”,都没用上心声的练气士手段,道士无异于响若耳畔起惊雷,不得不来凑个热闹。
独自散心至此的贺秋声远远停下脚步,以心声问道:“这位道长,是我家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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