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90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故作轻松和随意道:“听说刘幽州也参加了云岩国京城的那场祖师堂议事?”

  裴钱愣了愣,点头道:“知道,就没碰面,反正没啥交情,见了面也没啥好聊的。”

  裴钱随即笑道:“师父,郁姐姐也在那边哦。”

  陈平安板起脸教训道:“没大没小。搁在以前,板栗吃饱。”

  裴钱脚步轻盈,她轻轻吹了一口气,微风拂过光洁的额头。

  陈平安说道:“既然回了,大渎开凿一事,那边奇人异士多得很,不差你一个,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树和小米粒。而且之后还有宝瓶洲五岳封正一事,我们可以一起去披云山那边,看看热闹,给魏山君道贺。”

  裴钱使劲点头,“好的,师父说得对!”

  陈平安哑然失笑。

  如果不转头看,好像身边还是跟着个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叶扁舟出没风波里,撑船的老舟子,起锅烧火,给自己炖了一锅海鱼。

  道号仙槎的老舟子,独自盘腿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着那锅炖鱼煮熟。

  约莫是受限于修道资质,即便那个从不人承认自己是师父的陆沉,作为撑船出海访仙的酬劳,当年传授了一些飞升法和不死方,顾清崧还是无法找到一条大道。甚至还有许多无法勘破的修行关隘,都是陆沉离开浩然天下,顾清崧硬着头皮,拐弯抹角与曹溶他们几个师弟登岸请教,才得以顺利过关。所以很多时候,顾清崧就会想,可能没有成为师徒,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给师父陆沉丢脸。

  当不成陆沉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欢心。

  顾清崧觉得自己没理由不觉得人生苦闷,所以偶尔上岸散散心,与谁说几句实诚的公道话,都不知道他们生气个锤子。

  察觉到船尾那边微微震动,顾清崧头也不转,虽说自认吵架、打架两不济事,他还真不觉得谁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见。”

  老舟子晃了晃脑袋,定然是在做梦吧。

  那个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来不可能是在做梦吧?真有这样的奇怪梦境,给我也来一箩筐?”

  顾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后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顾自磕了几个响头,闷闷道:“顾清崧拜见师父。”

  嗑完头,顾清崧就坐起身,背对着船尾那个道士。

  当你是师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几分脾气的。

  陆沉哭笑不得,哎呦喂,还生上闷气了。

  就因为“仙槎道友”这个称呼的缘故?

  陆沉来到船头,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锅盖,热气腾腾,香味弥漫,点头赞许道:“手艺比以前好太多了,当年怕你伤心,才忍住不说你的厨艺……真是一言难尽,你这个家伙又是个没眼力见的,喜欢隔三岔五就问我如今手艺如何,是不是又长进了,说真的,要不是你不爱说话,比较闷葫芦,也不会跟我追着讨要工钱,我乐得耳边清净,不然早就换个人结伴出海,帮忙掌舵撑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当真没有眼力劲,为何要问手艺有无长进。”

  陆沉哦了一声,满脸恍然道:“原来是我误会你了。”

  顾清崧侧身而坐,还是直勾勾看着海面,说道:“你是师父,你说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陆沉气得一巴掌拍在顾清崧后脑勺上边,“差不多点就得了,你还没完没了啦?”

  顾清崧闷不吭声。

  陆沉说道:“你再摆出这副怂样,我可就要走了。”

  顾清崧还是不说话。

  一阵清风拂过,船头再无陆沉身影。

  顾清崧呆滞片刻,四处张望,好像师父真的被自己气走了,老人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陆沉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边,看着满天繁星,伸出一只手去,好像触手可及。

  人间许多言语和絮叨,都是这个世界想要听见的话,不是我们自己想说的话。

  记得上次在黄粱派观礼凑热闹,陆沉见到了那个李槐身边的护道人,蛮荒桃亭,如今的浩然嫩道人。

  刚刚在细眉河之流的石桥梅树旁,又见到了同样是飞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荆蒿。

  陆沉曾经将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当中,后者一发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计那个青宫太保,置身于同样的境地,就只会磕头求饶了。可能换成道号青秘的冯雪涛,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笑道:“别嚎了,哭丧呢。”

  顾清崧立即停下哭声,说道:“师父,炖鱼好了,尝尝手艺。”

  陆沉坐起身,“愣着做什么,麻溜的,连锅端来!”

  顾清崧连忙端锅来到船尾,从袖中摸出两双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递给陆沉一双。

  陆沉一手接过筷子,一手揭开锅盖,气呼呼道:“怎就穷得揭不开锅啦?谁言吾道在锅揭不开!”

  那座村塾的灶房内,刚刚认识的师兄弟两个打地铺而睡,各睡一头。

  宁吉试探性小声喊道:“赵师兄。”

  赵树下睁开眼睛,“嗯?”

  宁吉问道:“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赵树下沉默片刻,抬起头,双手作枕头,笑了起来,“不用难为情,我也这么问过自己,而且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

  本来还有几分赧颜的宁吉,也跟着笑出声,原来成熟稳重的赵师兄,也跟自己一样啊。

  赵树下问道:“先前师父和陆掌教的那两个不同说法,你觉得哪个有道理?”

  宁吉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觉得陆道长的说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个说法更好。”

  赵树下笑道:“宁吉,你以后到了落魄山,会很快适应的。”

  宁吉疑惑道:“为啥?”

  赵树下说道:“你跟小师兄和裴师姐会很投缘,有的聊,见了面,肯定不会尴尬。”

  宁吉愈发奇怪,“真的吗?”

  因为少年一直担心这件事,会跟落魄山上的师兄师姐们合不来。

  赵树下点头道:“真的,除了他们,还有个曹师兄,也会喜欢你的。”

  宁吉重重点头。

  赵师兄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说出来的话,能够让人信服。而且站在赵师兄身边,就会心境祥和。

  赵树下说道:“有件事,当师兄的,得说你一句。”

  宁吉有点紧张,“赵师兄你说,我听着。”

  赵树下说道:“下次睡觉前,记得洗脚,熏得慌。”

  宁吉嘿嘿而笑。

  赵树下闭上眼睛,微笑道:“陆掌教那句话说得确实不错,老实做人,安心睡觉。宁吉,睡吧,还要早起。”

  宁吉傻乎乎说道:“赵师兄,我好像还睡不着,你先睡,别管我。”

  赵树下笑道:“可别等我打鼾了,到时候你想睡都睡不着。”

  宁吉说道:“没事,赵师兄,我有个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觉就能睡着觉。”

  其实除此之外,每次睡觉之前,只要宁吉想要什么时候醒过来,就可以在那个时辰清醒,几乎没有误差。

  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没好意思说出口。

  而且这个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少时逃亡路上才出现的光景。

  赵师兄真的很厉害啊。

  因为直觉告诉宁吉,先前陆道长询问世间第一张符箓的时候,赵师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只是没开口说话而已。

  赵树下其实有一句到嘴边的话,同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宁吉,你我能够遇见同一个先生和师父,以后我们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学塾檐下,老秀才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亮了。

  身边坐着守了一夜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赶紧坐起身,满脸愧疚道:“这事闹的,怨先生迷糊了。”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种话,可不就只有咱们小-平安说得出口?

  陈平安好奇问道:“先生当时想说的八个字,是什么?”

  老秀才抬头望向拂晓过后亮堂堂的天色,捻须笑道:“秉烛夜游,天就亮了。”

第1038章 有失远迎

  今天魏檗来到落魄山竹楼这边,陈山主说有要事相商,有劳魏山君来这边一趟。

  陈平安在崖畔石桌旁起身相迎,笑道:“老厨子让我帮忙捎句话,能不能在披云山那边买块地,入夏好去那边避暑。”

  魏檗疑惑道:“就为了这个?”

  这种小事,何必专门把自己喊过来。

  原来魏檗在披云山僻静处置别院一处,建筑精巧,一路迤逦如长卷,其中山君读书处,有卢氏王府旧邸两老松移植于此,树荫浓密如松棚,在树下远眺,每逢白云起于山脚,群峰俱失,仅余南方落魄、仙都等地仅露髻尖而已,宛如一幅米家山雪景图。书堂外有藕花一塘,荷叶亭亭,酷暑时节在这里停舟,投二三西瓜入水,然后就可以午睡,香气染衣,做过白日梦,捞瓜登岸,剖而食之,如冰窖中物,宛如人间无三伏。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当然还有正事,按照我先生的说法,你们五位宝瓶洲山君的神号,其实可以自拟神号,当然最后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认可,才作数。你和晋山君这边,有没有想法?如果有,可以早做准备,我就提前跟先生,还有茅师兄,打声招呼,回头在文庙那边议论此事,兴许可以帮上一点小忙。”

  魏檗有些意外,“文庙那边好像没有说这件事。”

  事实上,封正五岳、赠予神号一事,文庙暂时还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只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庙至今一个字不提,不代表浩然山巅没有得到小道消息。都说宝瓶洲五岳山君即将拥有神号,外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文庙始终没有跟他们几位山君打招呼,中岳山君晋青就曾专门飞剑传信至披云山,询问此事,在信上说你跟陈平安熟悉,陈平安又跟文庙关系好,让他帮忙确定一下,如果真有这档子事,你就不用回信了,他晋青好早做准备,打算大办一场夜游宴。如此一来,魏檗都没办法假装没有收到这封信,回了一封,说自己忙,陈山主更忙,关于这件事的真假,晋山君要么自己跟陈山主询问,要么另寻门路打探消息。

  “你们要是不提这茬,文庙那边也不会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平安笑道:“由文庙颁布五岳、大渎神号,是礼圣在上古时代订立的规矩,后世沿袭已久,就给当作一条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了,其实在文庙档案那边,不是这么记录的,我们不仔细翻查档案,就根本不知道山君、大渎公侯其实可以自己拟定神号。”

  魏檗沉默片刻,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哪怕外界都传他魏檗和披云山,与落魄山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

  只是这等大事,跟陈平安关系再好,朋友间再不见外,也得正儿八经道个谢。

  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事情紧急,文庙那边催的急,所以我就擅作主张了,与先生说你觉得‘夜游’神号就不错,先生也觉得确实好,属于众望所归,长久以往,对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气运,裨益极多,只说将来整个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他们嘴上言语提及披云山,或是心中起念,又或是山水邸报上边的文字,次数会越来越频繁……”

  魏檗脸色铁青,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不等陈平安说完,魏山君猛地一摔袖子,劈啪作响,就要返回山君府。

  披云山得赶紧传信文庙,就说除了“夜游”,随便给什么神号都可以。

  陈平安赶紧一把拽住魏檗的胳膊,强行挽留下魏山君,笑道:“魏山君咋个还急眼了,修心养性的功夫没到门不是?”

  魏檗咬牙切齿道:“非要我丢脸丢到文庙和中土神洲才高兴?”

  陈平安有几分心虚,可能事实上,宝瓶洲鼎鼎大名的北岳夜游宴,如今连青冥天下都有所耳闻了。

  何况有个看热闹不嫌大的陆沉在,以陆掌教的一贯脾气,这趟返回白玉京,肯定会帮忙扬名。不行,得提醒陆沉一声,可别连累自己被魏檗误会了。

  陈平安拉着魏檗一起坐在桌旁,“真就这么反感‘夜游’?”

  魏檗冷笑道:“你说呢?”

  陈平安说道:“一拳就倒二掌柜,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诸如此类的说法、绰号,一大箩筐装不下,你看看我,多学学我。”

  魏檗嗤之以鼻,“做人是不能死要面子,但是也不能死不要脸!”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真不再考虑考虑?书上可是说了,大喜之时不可轻易许诺他人,大怒之时不宜答复他人,我觉得这两个说法,很有道理。”

  魏檗说道:“免谈。你要是没事,我就回了,别觉得我闲,文山会海不是开玩笑的,不谈山外的北岳地界,只说山君府二十四司,我每天都要连轴转参加议事。”

  陈平安说道:“我之前答应礼圣,要给出一份详细的策略。这段时间除了自己的修行,几乎全部心思都花在这件事上边,已经写了将近三十万字,稍作修改,就会送往文庙。署名可以加上你,如此一来,披云山这边自拟神号,文庙通过的可能性会大上几分。”

  魏檗脸色和缓几分,“免了。文庙那边又不是傻子,我这种滥竽充数的勾当,只会贻笑大方。”

  陈平安笑道:“你傻么,真要添加魏檗的名字,你能不亲自动笔写个几万字?”

  魏檗好奇道:“写什么?”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把那份初稿给你看看,你要是愿意动笔,就争取在一旬之内写完,到时候就由你交给文庙,收信人就写经生熹平好了。如果觉得没什么可写的,又不愿意在末尾增添自己的名字,就把初稿还给我。最好,我再劝你一句,真就最后一句,关于披云山独占‘夜游’,我,先生,还有陆沉,我们三个都觉得很好,没有之一。”

  魏檗点点头,“我先看过初稿再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