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85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少年读书,年少修行,立志都是第一要务。

  “所谓传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所谓护道,就像带着谁去一座庙烧香,进了山门,香还是要自己烧、自己香的。”

  陆沉指了指学塾不远处的山头,一本正经说道:“见过了此山,觉得风景很好,以后再去见披云山,就觉得那边更好,这很好,可若是觉得此山就没那么好了,当真好吗?”

  陆沉咳嗽一声,“贫道的意思,是说以后可不能见着了陈先生的好,就觉得贫道哪哪都不好。”

  陈平安很捧场,笑道:“宁吉,也别领略过了陆掌教那种道术两契的神仙风采,就嫌弃自己先生的学问浅薄。”

  宁吉腼腆一笑。

  陆沉笑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人世间的第一张符箓,是何物?”

  宁吉茫然。

  不像宁吉这个小师弟,赵树下因为在落魄山那边耳濡目染,也曾游历两洲山河,所以赵树下开始皱眉思索。

  陆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贫道分明已经给出答案了嘛。”

  宁吉愈发疑惑。

  赵树下默不作声。

  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出答案。

  以前只是有几分猜测,既然陆沉有此问,陈平安就确定了。

  陆沉的答案,难猜是难猜,只是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声音”。

  例如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随,还有佛门的密言咒语。

  陈平安的符箓分身之一,禹州境内在那座律宗寺庙内抄经的年迈儒生,每逢云起,小沙弥叩窗相邀,就会一起去山中崖畔凉亭。

  那个“陈平安”每次在那聚仙崖观看云海,都会摆出一个古怪姿势,念出一串音节。

  陆沉笑眯眯抖了抖袖子,轻轻打了个清脆响指。

  在宁吉和赵树下视野中,只见那空中的细微纹路,连绵起伏,如一幅涟漪阵阵的水文画卷。

  为何符箓修士的门槛那么高?

  原因很简单,早先天底下最适宜画符的“道士”,其实本该就是走一条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纯粹武夫。

  一气呵成。

  “宁吉,以后跟在你先生身边,可以多研究术算一道。”

  陆沉收起那份异象,笑着建议道,“诸子百家,蔚为大观,其中术算家在纸上花费功夫极多,可惜最后却跟商家的处境差不多,被视为贱末小道,这肯定是不对的。”

  在术算一途,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当中,可能除了陈平安,其余个个都是高手。

  崔瀺和齐静春,都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出答案的人。

  他们甚至可以给这个世界“解难题”、甚至是“出难题”。

  此外左右师兄和君倩师兄,只是相对逊色一筹,有大师兄崔瀺和小师弟齐静春,在道统学脉之内大放异彩,他们才会显得籍籍无名,平淡无奇。

  至于陈平安,当年在避暑行宫,闲暇时就经常翻看术算专著,这也是后来陈平安为何会在蜃景城黄花观,对那位皇子刮目相看。

  在剑气长城,后来如愿成为陈平安弟子的郭竹酒,她经常摊开那些术算书籍,指指点点,自顾自言语,算你厉害,以后再收拾你们。反而是林君璧、曹衮几个外乡剑修,都是拿术算解题当消遣的聪明人,还喜欢各自出题,为难他人。当年唯一能够给本土剑修撑场子、争回面子的剑修,还得是剑仙愁苗。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青年武夫,“既有耐心,也有明师,贫道相信你肯定可以大器晚成。”

  赵树下一愣,出乎礼数,与这位仿佛突然蹦出一句“谶语”的陆掌教拱手致谢。

  其实对于自己的武学成就,将来到底能够走到哪个高度,赵树下想得不多。

  先前在落魄山竹楼二楼,赵树下成为了陈平安在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

  只是这种身份,属于一种自家门户的内定,无法在落魄山的金玉谱牒上边显现出来,有点类似官史与私家史书的关系。

  当然不是说陈平安收了赵树下作关门弟子,就无法给别人教拳了,只不过名分已定,以后与陈平安学拳之人,如宁吉,就真的只是学拳了。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修士,收取关门弟子,是自身修道之外一等一的大事。

  就像山下的江湖人士,上了岁数,想要金盆洗手,彻底退出江湖,肯定是要大办一场的。

  放眼整个浩然天下,历史上,大修士收取了关门弟子,结果之后瞧见了根骨资质极好的修道胚子,又临时反悔,这类情况也不是没有,但师徒三人,往往都会在山上沦为笑柄。

  如果是一位纯粹武夫,到了不惑之年的岁数,自然不算年轻了。

  可陈平安不仅仅是武夫,更是一位剑修,所以还很年轻,想必宁吉成为陈平安的关门弟子,可能性不大。

  陆沉没来由说道:“宁吉,将来求学有成了,你总有回乡祭祖的一天,那贫道就再与你说点与之相关的小学问,地理堪舆一道,不提山顶风光,只说在半山腰处,大致分出了两个派别,其中一种屋宅择地之法,纯取五行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另外一种主于形势,原其说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龙穴沙水之相配。在形家看来,山如草木,有干有枝,受山川之气,如火镜之照日,枯骨可以福及子孙。吉地发福,理可信否?”

  陆沉自问自答道:“不可全信,不可全然不信。”

  宁吉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将那只布囊好好收起,就当是与这些白得的学问,少年与陆道长一并道谢了。

  虽然只是小憩片刻,至多半个时辰而已,老秀才好似睡觉了个饱,精神焕发,矮小老人满脸笑意,双臂弯曲手肘,不断转动,走到门口这边,调侃道:“陆掌教学问那么大,怎么做起抄书照搬的勾当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些内容,出自一本文人读书笔记?叫什么来着?”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出自那本《陔馀丛考》的葬术篇,比较生僻,书商版刻不多。”

  陆沉也不觉尴尬,论脸皮厚度,要说老秀才天下第一,阿良第二,贫道怎么都能排第三吧?

  老秀才跨出门槛,似乎极有谈兴,与那少年娓娓道来,“哪怕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圣贤依旧只是劝人行善,且圣贤看待富贵福泽事甚是平常,不怕后世子孙贤而贫,只怕子孙不贤而富贵。俗人只以富贵为福,不知惜福为福。陋矣哉。”

  “因此,所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小道必有可观,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故而,风水相地,这类书籍成百上千,诸多文字流传,原是笨诀。君子只论修身,不讲相地,择葬本是修身中一事。不然古今豪阀世族、山上神仙,何以不皆得吉地,一路福泽绵延千百年一万年?为何他们亦如一般门户,常有横祸,甚至有可能比寻常老百姓灾殃更大,动辄殃及满门?”

  “灾沴,天时也。治乱,国运也。阴骘,祖宗功德也。作孽行善,人事也。假定,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么天运兴衰,又会随人和转移,继而反过来影响地利。暂且退一步说,纵观相书、地理书千百部,其中有一语,颇能裨益世道人心。那就是‘福地阴宅必荫后世心诚祭扫之人’,那些富贵浪荡子,贫薄无赖汉,岁时不祭扫,即便上了坟头,也是敷衍了事。试想一下,逝者若真泉下有知,祖宗有灵,见此光景,不得寒心?”

  “由此再退一步,生者阳宅与死者坟地,都有实在的学问,可以仔细讲究一番,认可子孙福报,可以由祖宗功德修来,以及被阴宅风水所荫。那么需要注意的,后世不为城郭道路,不为耕田犁地,不被豪族所夺,不必专求发福,但避山谷阴寒,免水灾蚁患。同时需要避开五箭之地。离家百里之外,路程过远,终究每年祭祀不易,位于大族之旁,容易被强取豪夺。阖族公地,攒葬旧山,山主欲索要重价者,以及吉壤早已有主之地,等等,都要忌讳些,反过来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来自己发迹了,也莫要为难他人。”

  “大体上,选择葬地若非内行,一般只需气象明邃,形势宽净,不必一一拘泥于天星地卦。去凶就吉,当自无恙,居止自安。”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阳气俱蒸,土膏其动。春种秋收,夏暑冬寒,四季流转,各有其理。人居其中,行事亦然。”

  “无论是生前修身,还是选取死后休歇之地,我这边倒是也有个最笨的笨诀,就八个字。”

  说到这里,老秀才捻须而笑,好像故意卖了个关子,更是相信自己的关门弟子,和学究天人的陆掌教,都能想得到那八个字。

  陆沉微笑道:“老实做人,安心睡觉。”

  陈平安说道:“公道求之,自有宽路。”

第1036章 各自修行

  两道身形,从云海中悄然飘落在一处细眉河水域的山岭,一个双手负后的青衣小童,一个黄帽青鞋绿竹杖。

  陈灵均忧心忡忡,神色焦急问道:“小陌小陌,咋个说?”

  原来方才在落魄山那边,本来好好的,大伙儿聚在一起,都在老厨子院子那边听大风兄弟扯闲天呢。

  小陌突然说学塾那边出了点状况,好像是公子的气息突然消失了。

  照理说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虽说陈平安在那边刻意收拢气机和拳意,与常人无异,但是作为止境武夫,哪怕是沉睡状态,也是犹如神灵庇护的玄妙境地,怎么可能说失踪就失踪,再者落魄山那边,都很清楚,山主在学塾这边当教书先生,一般情况是不会显露身份的。

  所以小陌要来这边看看,陈灵均就跟着一起来这边看个究竟。

  小陌笑道:“没事了,是陆道长陪着公子一起逛了趟龙宫遗址。”

  一听到是那个白玉京陆掌教,松了口气的同时,陈灵均难免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可以的话,陈灵均是真心不想再见到那个“得赶紧找个郎中好好看看脑子有没有病”的陆老三。

  要论对自家老爷的忠心耿耿,放眼整座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只有小陌,能跟自己掰掰手腕。

  所以听到小陌亲口说没事,陈灵均就放心了,道理很简单,小陌说是小事的事情,对暂时尚未是上五境的陈灵均来说,未必真是小事,可小陌说没事肯定就是没事。

  当然了,小陌比起自己的资历,还是浅了点,毕竟上山晚了不是一年两年。

  远远看到公子和陆道长重返乡间道路,小陌就要悄然返回落魄山。难得出来一趟,陈灵均就没想着那么快返回落魄山,让小陌先回去,反正这边有他镇场子,谅那陆沉狗胆再大,也不敢整出啥幺蛾子。

  小陌想了想,就自己独自返回落魄山,只是让陈灵均自己小心,有事就与自己打声招呼。

  搁别人说这种混账话,陈灵均肯定不乐意了,非要好好掰扯几句,小心?小啥心,在这北岳地界,谁敢招惹只因为修心养性才不那么鼎鼎大名的陈大爷?当我的元婴境修为是摆设?可别不把元婴神仙不当盘菜啊。只是换成小陌说来,陈灵均也就忍了。

  在山上,陈灵均好像每天都很忙,其实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忙个什么,可能青衣小童自己也不晓得?

  小陌一走,陈灵均就摔着两只袖子,晃荡下山去了。

  因为与自家老爷有约定在先,陈灵均就没想着往学塾或是龙宫遗址那边靠拢,下了山,就一路瞎逛,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来到一处石桥旁,河边有一株数百年之物的老梅,陈灵均瞅见一个陌生人,身边有个侍童,携琴牵驴尾随。

  月下溪边访梅,好雅致。只是陈灵均观其呼吸,看样子还是个练气士,不单单是文人雅客那么简单,至于境界高低,瞧不出,陈灵均就打算绕道而走。

  不曾想那个文士模样的男人,转头笑道:“意外之喜,不曾想能够在这种僻远乡间,遇到一位炼气修长生的道友,敢问道号。”

  陈灵均闻言并不转身,只是抬起手,背对着那个主动搭讪的家伙,晃了晃手掌,“不熟,也别套近乎,各走各路。”

  那个背琴囊书童模样的少年,以心声说道:“师尊,他就是……”

  不等少年说完,就发现师尊已经朝自己投来视线,眼神凌厉至极,吓得“少年”噤若寒蝉,连心声言语都不敢继续下去。

  他是谁,还需要你来介绍?

  儒士心中气急,火冒三丈,在山巅修士之间,看似隐蔽的心声言语算得了什么?!

  一个不知轻重的东西,在青宫山的千年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吗?

  “儒士”当下便有些后悔带这个得意弟子一同前来拜会那位山上前辈了。

  他正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

  先前在天外与合道成功的于玄道贺,碰到了文圣,荆蒿就想着来这边看一看,冤家宜解不宜结,亡羊补牢一事,宜早不宜晚。

  堂堂飞升境大修士,从天外返回浩然,来到宝瓶洲后,荆蒿都没敢直奔那座槐黄县城,更不敢去落魄山冒昧做客。

  至于这名驻颜有术的弟子,玉璞境,本该是下任宗主候补之一,近期负责在大骊王朝这边,秘密收集关于“落魄山小龙王”的情报。现在看来,不仅办事不利,而且修心不成,就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荆蒿想了想,富贵险中求,还是冒着一定风险,让弟子留在原地,他自己快步追上那个青衣小童。

  不知为何,怎么看,这个被陈仙君称兄道弟的陈灵均,都只是一条元婴境水蛟才对。

  陈灵均停下脚步,转过身,表面看着镇定自若,实则心中惴惴。

  他娘的,总不能难得出门一趟,就被人莫名其妙一拳打死吧。

  没事,只要能扛下两拳,小陌就一定可以赶到这边。何况自家老爷就在附近,再者这里又是魏山君的地盘,陈灵均思来想去,怎么看都没有心虚的理由啊,一下子就气定神闲了,抖了抖袖子,双手负后,打算看看那个家伙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荆蒿抱拳笑道:“道友,我是外乡人,来自一个叫纷纭山的地方,小门小派了,道友未必听说过,这是我第一次游历大骊山河,幸会幸会。”

  陈灵均抱拳摇晃几下,客气道:“幸会。”

  荆蒿笑问道:“道友也是外出游览细眉河地界的风景?还是一位不被世俗与门派拘束的……散仙?”

  散仙,毕竟要比山泽野修好听许多。

  纷纭山是青宫山的一块藩属飞地,在流霞洲能算是个小有底蕴的二流门派,出了流霞洲,确实没什么名气可言。

  看那陈灵均听到“纷纭山”的时候,确实是一脸茫然,毫无气机涟漪,不似作伪。

  陈灵均笑呵呵道:“纷纭山啊,南边的山头,听说过,是个出人才的风水宝地。”

  在自家北岳地界,大小山头门派,陈灵均可谓如数家珍。至于宝瓶洲南边的山上仙府,可就抓瞎了,陈灵均也不怎么感兴趣。

  荆蒿再老道,仍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那个在桥边梅树下竖耳聆听这边对话的“少年”,更是倍感无语,有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荆蒿因为吃不准对方的“真实身份和境界”,所以每次开口说话,都得字斟句酌,好好打腹稿一番。

  结果聊着聊着,就发现这个只在御江和落魄山现身的青衣小童,是个顶能扯闲天的。

  荆蒿就只好顺着对方的口气和言语内容,跟着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说自己早先也是个读书人,只是郁郁不得志,才误打误撞得以上山修行,还算小有心得,所以想来与道友一般,如今是差不多的心境了,我辈修道之人,餐霞饮露,本该清心寡欲,不为声色荣辱所移,山下帝王不能笼络亲近。若是下山入世,可让列国震慑,经世济民,可如果道不行乘桴出世,无非是四海飘泊,言语不见用,处境不合心,一走了之,弃如敝履,身外无物又何妨,红尘滚滚,人间富贵者难以舍弃荣华富贵,贫贱者难道还怕失去贫贱不成?自然无此道理了。

  陈灵均插不上话,只是点头嗯嗯嗯。

  文绉绉酸不拉几,白天酸菜吃多了吧。

  输人不输阵,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喘口气的功夫,陈灵均点点头,“道友这番言语,还是有几分学识见地的,就是空泛了些,不接山野地气。”

  荆蒿已经可以确定,身边这个家伙,就真的只是个元婴境修士,而且……一定没读过几本书。

  一边走一边聊,约莫走出两里路程,荆蒿突然斜眼一瞥,呦,来了个境界稍高的……龙种?咦,还是一位剑修?

  林下漏月光,地上如积雪,使得人物形象纤毫分明。

  有个身穿白袍的青年修士,就站在山林中,远远看着荆蒿与陈灵均。

  陈灵均后知后觉,转头望向山中那个神色冷峻的白衣青年。

  怎么又见着一个喜欢出门穿白衣服的家伙,因为上次落魄山来了个世侄辈的读书人,前有大白鹅,后有郑师侄,使得现在陈灵均对于穿白衣服的人,那是打心底犯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