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53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道士问道:“如果真有这种符箓,你愿意花多少钱买?”

  “身上所有的钱!如果暂时不够,我可以跟道长写欠条立字据!”

  “字据什么的岂可当真,你目前有多少积蓄呢?”

  “这些年我攒了七两八钱银子,还有一罐子铜钱!”

  “才这么点?”

  少年赧颜不言。老人愧疚。

  “贫道是可以画出三官符箓,可为逝者赐福、赦罪和消灾减厄。”

  道士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摇摇头,“只是此符珍贵,你这点银子,远远不够啊。”

  少年刚要说话,道士满脸不耐烦,一挥袖子,开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问道:“给你十天,愿意去借去偷去抢,凑足一百两银子吗?”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方才道士看着少年,看着少年眼中的自己。

  等到少年鞠躬致谢,再带着老人一并离去。

  无家可归的游子,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墙头那边的女鬼脸色阴沉。

  伤人言语,有剑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转头,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之。”

  道士挥挥手,“去吧。”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等到道士双手笼袖,转身走回宅子。

  薛如意站在门内,冷笑道:“好个修道之人,真是铁石心肠!帮不上忙就别装神弄鬼,退一步说,不帮忙也就罢了,偏要耍些虚头巴脑的言语伎俩,恶心不恶心人!”

  原本对这个一门心思赚钱的假道士,相处久了,印象好转,还有几分亲近之心,等到今天亲眼见到这个场景,真是气坏了她。

  道士笑道:“虚心者无虚言。”

  彩裙女鬼一闪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内,滚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

  远处街上响起打更声。

  张贴在宅邸门上的两幅彩绘门神金光一闪,走出两位来自都城隍庙的高官,男子作文士装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宝剑。

  薛如意察觉到门口那边的异样,赶紧从阁楼飘荡而出,来到正堂大厅门口待客,毕恭毕敬,与他们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道:“见过洪判官,纪姐姐。”

  文判官轻轻点头致意,他此次离开城隍庙,只带了一位心腹,已经职掌阴阳司三百年。

  各地城隍庙阴阳司的主官,作为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爷的第一辅吏。

  那位身居要职的女子英灵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薛如意曾是立国之初的宫娥出身,专门为玉宣国历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开箱验取石榴裙,昵称如意娘。

  她轻声问道:“院试案首也被内定了吗?”

  那位被薛如意昵称为纪姐姐的城隍英灵,叹了口气,“不光是案首,就连之后春闱的会元头衔,也要让位给一个草包。事实上,整个京城春闱,会试和殿试,不出意料,除了马彻是状元,此外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等名额,早就被关起门来内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满脸悲苦,“这是为何?若说是那个有真才实学的马彻,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些纨绔子弟都能登科?!”

  那位阴阳司主官,犹豫了一下,一语道破玄机,“武判官参与其中了。”

  薛如意愤懑道:“一国文运之权衡,他们岂敢如此儿戏?!纪小蘋,你与洪判官,还有城隍爷,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吗?!”

  纪小蘋说道:“武判官那边,自有一套说辞,可以为自己解释不是什么徇私枉法,其中涉及祖荫等事,再加上一些阳间善举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为是钻了某些阴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辖玉宣国的那座西岳储君之山……”

  文判官皱眉道:“慎言。”

  纪小蘋只得改口说道:“除非是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只是越级告状,一直是官场大忌。”

  纪小蘋说到这里,她看了眼身边的文判官,神色复杂。

  文判官自嘲道:“虽说还不至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庙内,除了纪小蘋的阴阳司,已经调动不了谁了,实不相瞒,就连文运司都已经转投那位武判官了,文运司尚且如此,更不谈其余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阴阳殊途同归。”

  城隍庙文运武运两司,权柄大小,并无定数,因时因地而异,就像附近那处县衙的盐房,

  因为按照与张氏先人的那个约定,后者的后世子孙,只要出现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进士,她就算完成了契约。

  纪小蘋说道:“是幕后有高人故意为之,想要将洪老爷调离玉宣国都城隍庙。”

  说到这里,她愤愤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纪小蘋深呼吸一口气,与薛如意继续解释道:“洪老爷有可能去往大骊陪都附近,担任一州城隍爷。”

  从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转任大骊王朝的一州城隍爷,绝对不能算是贬谪,而是实打实的官运亨通了。

  薛如意立即施了个万福,忍住心中愤懑,轻声道贺:“奴婢在这里先行祝贺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郁郁道:“在官场,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这么离开,到底不甘心啊。”

  世间各地各级的城隍官吏,不比阳间官场那么讲究人情,没有任何人脉和香火情可言,无法遥遥插手别地事务,一旦离开某地,是不许插手原处公务的。这是一条雷打不动的阴冥铁律,除非是异乡人在某地,涉及到了类似命案这种事情,两地城隍庙才有可能联手办案。

  薛如意苦笑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几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这位只有私箓道牒的道士,倒是个当之无愧的雅人。”

  纪小蘋点头道:“只需看那些花木的养护,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闲云孤鹤的山野逸民,绝非是表面上那种浑身铜臭的贪财之辈。”

  一处小屋内,道士鼾声阵阵。

  薛如意一想到这厮就来气,黑着脸说道:“他自称真名叫陈见贤。”

  纪小蘋摇头道:“听过就算了,当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还是这个化名更好些。见贤思齐,择善而从。”

  取法乎上,见贤思齐焉,君子慎独,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纪小蘋犹豫了一下,说道:“薛姑娘,这个临时住客,洪老爷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浅,兴许是那种喜好游戏人间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个骗子,都难说。毕竟他不是玉宣国本土人氏,我们无法查阅档案,既不知他的真实籍贯,那份与私箓挂钩的通关文牒分明是伪造的,关键他在京城这边又无犯禁违例之举,我们就没办法从别国调阅秘册了。”

  她不可能为了这种私事,就让都城隍庙与大骊王朝那边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对方偏偏选取这栋宅子作为落脚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怀疑对方有所企图。身为都城隍庙的文判官,之前两次夜游此地,除了来见故人,再就是为了确定这个假道士的修为境界,以及是否别有用心,对宅子和那件秘宝有所图谋,练气士,尤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山泽野修,什么手段用不出来。

  其实陈平安还真就只是偶然路过,没有任何用心和企图。

  一件早已名花有主的法宝而已,值钱是值钱,又非那类无主之物,难不成还要强取豪夺吗?

  纪小蘋突然脸色剧变,说道:“是他来了?”

  马苦玄!

  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头疼不已,点头道:“刚刚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边喝了顿酒,就失踪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才入京。”

  小屋内,道士缓缓睁开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鸣。

第1010章 谁不是黄雀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

  那个即将卷铺盖滚蛋的道士就开始作妖了。

  只见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踏罡步斗,朗声咏唱一篇不知从哪里抄来的“道诀”。

  “请君听我言,太古有太虚,日月两交光,山川添壮观,炼成一颗金丹无漏,无漏无漏,起陆龙蛇战斗。”

  道士抖搂出一个扫堂腿,卷起地上些许落叶,再一个金鸡独立,右手递出一剑,剑尖处恰好停留一片树叶。

  “清轻浊重阴阳正,天高地厚秉性灵,一点灵光起火烛,如云绽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将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个剑花,左手一摔袖子,拧转身形,剑尖朝天,同时试图将那落叶卷入袖中,约莫是力道没有掌握好,那片树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未能收入袖中,无妨,道士自有补救手段,一个蹦跳,高踢腿,左手双指并拢,与剑尖一同指向别处。

  “酒色财气都远离,云朋雨友日月侣,垒纯阳积阴德,天关转地轴,琼浆仙酒,有风仙师父,专来拯救。”

  薛如意长久怔怔无言,突然有点可怜这个好似喝了点酒就发癫的道士。

  昨天道士与说春送图的少年,那般势利作为,多多少少,有点难处?

  她叹了口气,“别这样瞎折腾了,不赶你离开宅子便是了。”

  只见那道士终于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竖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声。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你还敢得寸进尺,真当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剑,朝泥地随手一丢,本想着来一手入地三分的剑术,约莫是力道不够,或是角度不对,木剑戳中泥地,却晃了晃,最终仍是坠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还有些芥蒂,问道:“你当真能够绘制出那种三官符箓?”

  昨夜她询问过洪判官和纪小蘋,两位都城隍庙的大官,都是摇头,说这种符箓,闻所未闻。

  洪判官最后只说,兴许山巅的符箓大家,别有秘传,而且必须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则一般的符箓修士,即便是那种道行深厚的陆地神仙,休想画出这等功效的符箓。

  道士摇摇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可以画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凭借符箓成功勾连阴阳,越过城隍庙老爷们,之后想要在冥府那边勘合过关,难度极大,打个不是特别恰当的比方,有点类似拿前朝的尚方宝剑斩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顿时柳眉倒竖,果然是个骗子。

  道士立即补上一句,“但是贫道有个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够言出法随,效果之好,无异于祭出三官符箓。”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吗?你还能认识这种山上朋友?”

  “福生无量天尊。”

  道士单手掐诀,“绝非胡诌,贫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几个绝顶厉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问道:“比如?”

  道士说道:“以后要是有机会,就介绍一个姓钟的朋友与薛姑娘认识。”

  薛如意疑惑道:“什么身份?莫非是某个仙府的谱牒修士?”

  道士笑道:“见面就知道了,什么身份不重要,豪杰无所谓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嘛。”

  见这道士不像是在开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问,“你真要帮那少年?图什么?”

  道士说道:“人之双眼所见即天地。”

  薛如意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道士只得解释道:“某位高人说过,我辈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帮得眼前一个人,就是帮得整个天下人。”

  一趟天外远游,之前跟郑居中、李-希圣聊多了,再来与人闲聊,难免就少了几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谁说的?”

  道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着脸。

  道士说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几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为身世坎坷,命数被大小劫数剥啄极多,所以如今外人额外给他什么,钱财也好,其它也罢,少年未必接得住,极容易非福反祸。市井凡俗,对穷困之辈,施以援手是无妨的,自是积攒阴德与福报的好事和善举,但是修道之人与俗子结缘,一如巨湖一如溪涧,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后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宽广,承载得住,便是山上所说的仙家缘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汹涌倒流,漫漶两岸,伤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阳气,便是老话所谓的无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禄寿之增减,并非一成不变,那少年在贫道看来,就是命薄却福厚的人,简单说来,就是有晚福,无欠于天,勿愧于地,不取于人为富,不屈于人为贵,这就是贫道昨天为何要说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点点头,可其实她根本没看出那少年的命数厚薄,她只是一头鬼物,既非望气士,又非城隍庙官吏,如何看得出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犹豫了一下,“那我和张侯?”

  道士笑道:“张侯有祖荫庇护,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纱笼中人,薛姑娘给予他一桩仙家缘法,张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问道:“当真没有后遗症?”

  毕竟她是鬼物,少年却是阳间人。

  道士说道:“阴阳岂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错顺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气。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假道士,好像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道士问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惧烈日罡风,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于玉宣国这样的偏隅小国而言,一位观海境修士,找个灵气充沛的道场,开山立派,绰绰有余了。

  薛如意虽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够与一国都城隍文判官和阴阳司主官都关系匪浅,想来不缺阴德,其实她找一处龙脉,建立祠庙、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当个山神娘娘是最佳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