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473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暂时没有。”曹荫摇摇头,有那崔仙师给的三本秘笈帮忙开道,再不开窍的练气士,也能循序渐进。

  陈平安笑道:“若是以后有任何问题,是自己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就跟崔东山请教,我虽然也是剑修,但是在这方面的传道授业解惑,远远比不过崔东山,到时候你自己去霁色峰剑房那边,直接飞剑传信桐叶洲仙都山,不用担心会麻烦崔东山,我会跟他事先说好,所以你要是不问,就等于白白作废了。”

  曹荫起身作揖致谢,曹鸯便跟着起身抱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就要起身离去,曹荫却主动开口问道:“陈山主,我能不能聊点自己的修行心得,再与山主请教一事?”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

  朱敛已经为几人分别添上茶水。

  曹荫说道:“陈山主,我觉得练气士的修道,甚至是武夫的练拳,都是一连串的术算解题。”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说?道如虚宅理如柱,不如你举个例子。”

  曹荫就举了个将武夫淬炼体魄拆解为皮肉筋骨的具体例子,由此可见,身为剑仙胚子的的曹荫,并不担心自己的修行,少年却很在意曹鸯的习武之路。

  朱敛笑着不说话。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其实很容易在未来形同陌路。

  只因为少年翻书太快。

  少女看书喜欢折角。

  陈平安听得仔细,点头赞赏道:“这个举例就很好。”

  曹荫有些腼腆,说道:“可能资质不好的人,才会如此拆解。”

  陈平安刚想再夸奖少年一句,你的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了。

  结果曹荫的这个说法,立即让陈山主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

  其实曹荫的这个见解,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极有见地的修行感悟。

  其实曹荫当然是天才,如此少年,就已经是观海境瓶颈的练气士,而且还是剑修。

  可问题在于,世间确实有那么一小撮天才中的天才,就像宁姚,曹慈,裴钱,柴芜,就都属于这类人。

  陈平安笑问道:“对佛家典籍了解吗?”

  曹荫答道:“看过些,但是不多。”

  陈平安就问了一个问题,“怎么看待佛家禅宗南北的顿渐之别?”

  曹荫有些惶恐不安,这种涉及到佛门一次大分流的重大问题,岂敢随便妄言,何况少年从未深思过。

  陈平安又问道:“那我问你,当真能够立地成佛吗?顿悟之后如何立定在那个顿悟而来的境界中?”

  曹荫似有所悟,只是好像心中文字反而成了诉说本心的大敌。

  陈平安笑道:“慢慢想。”

  陈平安喝了口茶,“方才你想要请教什么问题?”

  曹荫回过神,鼓起勇气说道:“陈山主每天具体的时间安排是怎样的,能不能细说,我想要照搬,能学到几分真意是几分。”

  看待他人的人生,就像看一幅堪舆图,标注出来的山川,名气大,但好像总是与自己无关的。

  可如果有机会与那些“名山大川”接近了,就是不一样的风光。宛如天气晴朗时分,站在远处眺望一座落魄山,不觉其高。

  越走近此山,仰之弥高,等到走到了山脚,就会发现是何等高耸入云。

  只是进了山,身在落魄山此山中,仿佛却又是另外一番风景。

  朱敛吓了一跳,连忙咳嗽一声,提醒少年的这个问题并不合适。

  陈平安摇头笑道:“说当然可以说,只是你学不来的,修行一道,讲究实在是太多了,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不同的门派、师承,就有不同的道法传承,呼吸吐纳之术千差万别,各自本命物的不同,昼夜阴阳的时辰变化,修行火法和水法的练气士,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作息和道场选择。”

  故而在山上,想要找个能够在遇到关隘、症结时,就有人帮忙指点迷津的明师,何其难,故而才会有拜师如投胎的说法。

  可以少走许多弯路,少吃许多不必要的苦头。公认野修心性坚韧,你以为他们自己当真愿意?

  虽然坦言告诉少年学不来,不用学,可陈平安仍然是认真想了想,作为开场白的一番话,就让朱敛只觉得今日此行不虚。

  “我年少时离乡,匆忙赶路居多,那会儿走桩练拳不停是为了吊命,边走边出拳,争取每一步都在调整呼吸吐纳,每当停下休歇时,也会练习撼山拳的剑炉立桩,躺下睡觉前,就去演练睡桩千秋,争取让拳意上身,越多越好,一万拳数万拳,十万拳,百万拳。只知道拳意上身,就可以神明附体,当时不信也得信,就像书法一道,腕下有鬼神相助,异想天开。一有空闲,我就看点书,作摘抄,坚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第二次到了剑气长城,在那避暑行宫,其实能够潜下心来修行的机会不多。真正符合一般意义上修道之人的作息,可能只有前不久,我在桐叶洲仙都山的一处道场内。所以我才会说,你学不来我的修行作息,可话说回来,如果将修行尽量拆解到极致的小,呼吸,行走,睡眠,我觉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万法无定法,万法却在一法中。”

  曹荫笑容灿烂,“懂了!”

  修行,到了某些阶段,练气士就会无事可做。

  现在少年就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了。

  曹鸯到底是女子,心细如发,便有些疑惑,陈山主不是一位已经证道的大剑仙吗,怎么好像都有白头发了。

  朱敛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那个与少年娓娓道来的年轻山主,这样的公子,什么样的女子见了不动心?

  陈平安微笑道:“以后再有类似的问题,多问。即便我不来这边,你就去主动找我。”

  朱敛轻声感叹道:“原来佛理只道平常话。”

  陈平安置若罔闻,站起身,最后与少年说了三句话。

  “子曰,十五立志于学。”

  “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少年怎么可以不喝酒。”

  第一句话,曹荫听出来陈山主对自己的期许,第二句话,也是劝诫自己不要太过执着于破境,亦是极有道理的金玉良言。

  只是这第三句话,让少年有点懵,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一起走出宅子,曹荫满脸憧憬和期待,壮起胆子问道:“陈山主,见过至圣先师吗?”

  陈平安笑道:“见过的。”

  曹荫一时无言,看着那位青衫剑仙的背影,少年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朱敛稍晚挪步,拍了拍少年肩头,笑呵呵道:“若干年后,有人询问一句,曹剑仙,见过陈先生吗?”

  曹荫蓦然而笑,一旁少女也是笑颜如花。

  “下次来,咱们得喝酒啊。”

  朱敛双手负后,身形佝偻,快步追上自家公子。

  曹鸯小声说道:“朱先生在上山之前,肯定也有很多江湖事迹吧?”

  曹荫使劲点头,肯定啊。

  陈平安放慢脚步,等着朱敛跟上。

  “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先前欣赏公子教拳,行云流水,我就有点想法。”

  “手痒了?来,过过招。”

  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与落魄山的老厨子。

  就在山间小路上,双方的出拳速度堪称“惊世骇俗”,总之就是你一个蹦跳递拳,我一个摆头躲避,你一个黑虎掏心,我就还一个猴子摘桃,辗转腾挪,乌龟爬爬,尽显高手风采……

  亏得那双少年少女不曾亲眼目睹这场问拳,不然也就别再谈什么宗师风范陈剑仙、慈眉善目朱先生了。

  风流子弟江湖老,从少年悠悠到暮年,其实酒杯不曾空过,因为喝完杯中酒,就以故事续杯。

第980章 也在心乡

  大泉王朝京城蜃景城,清晨时分,雨后初霁,杨柳依依,清景在新春,绿黄才半匀,诗家道得此时此景,百姓言语道不得,却也看得真切,三辆马车在京城西一处街道缓缓停下,一众男女纷纷下了马车,旁边就是一座池水幽幽的荷塘,一位身材修长的锦衣女子没有着急去往目的地,而是走向水畔,她伸出雪白如玉的手掌,扶住微凉的青石栏杆,雨过碧玉天,水浮团圆叶。

  这女子比美景更动人。

  她弯曲手指,擦了擦手心,随意拧转手腕,转头望去,他们没有打搅自己的赏景,只是站在街巷口那边耐心等着,其中有个一只袖管空空笔直下垂的男人,身边站着个的看似性情温婉的佩刀女子,她会心一笑,难为自己还要给他们当月老牵红线,姚家之字辈的男女,如今都不年轻了,唯一一个没有着落的,就是这位京城府尹大人了,只因为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落了个瘸腿少了条胳膊的下场,这些年就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当然弟弟眼光确实也高,一些个趋炎附势奔着他身份头衔而来的权贵女子,他自然是瞧不上眼的。

  这一行人,便是大泉女帝姚近之。京城府尹姚仙之,他身边站着的女修,刘懿,小名鸳鸯,道号“宜福”,刘懿如今是大泉王朝的三等供奉,前不久朝廷一纸调令,将她抽调到了蜃景府尹衙署,担任姚仙之的贴身扈从,这当然是皇帝陛下假公济私了,只是刘懿却也没有拒绝。

  新任国师韩-光虎,金甲洲人氏。首席皇室供奉刘宗,来自藕花福地。少年简明,道号越人歌,出身宝瓶洲,腋下夹着一把法刀“名泉”。还有一个眼角已经遮掩不住鱼尾纹的妇人,姚岭之,大泉女帝的妹妹,京城府尹的姐姐,自从丢了那把“名泉”之后,就彻底收心了,不再跟各路江湖人氏和绿林豪客打交道。

  姚近之要去一座小道观,见一个本该喊她一声嫂子的前朝皇子,刘茂,如今礼部金玉谱牒上边的龙洲道人。

  小道观名为黄花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

  姚近之走向街巷口,抬起双手,呵了口雾气,姚岭之丢了个眼神给弟弟,示意他别傻愣着了,赶紧走在前边给陛下带路。

  大泉王朝历来崇道,京城内道观数量众多,黄花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道观。

  曾是大泉立国没多久,太宗皇帝用来祈福的敕建道观,供奉在道家谱系中地位尊崇的三官大帝。

  稍大一点的马车,难以通过那些曲折的狭窄巷弄。

  姚岭之陪着皇帝陛下走在光线昏暗的陋巷中,轻声道:“陛下,司礼监和礼部衙门那边,都有人通知黄花观刘茂今天准备好接驾事宜,不过原本是让他在辰时候着,我们这会儿提前了一个时辰,不知道刘茂那边……”

  姚近之笑道:“黄花观那边,观主加上常住道人,总共才三人,让他刘茂还怎么接驾?都随意了。”

  其实道号“龙洲”的观主刘茂,一大清早就等在门口这边,换上了一身洁净道袍,秉拂尘,双手叠放腹部,闭目养神。

  还有俩孩子,不情不愿陪着观主师父,起了个大早,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迷迷糊糊的,师父也没说要迎接谁,这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实在累人。

  就在前不久,刘茂说自己准备结丹了,希望朝廷这边能帮忙安排一处道场。

  道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尊气态威严的彩绘灵官像,等人高。

  在那位赊刀人曾先生的“引荐”之下,于今年开春时节担任大泉国师的韩-光虎笑道:“陛下,这刘茂的修道资质不差啊,四十来岁就有机会结丹。”

  只要不跟那些不讲道理的年轻修士比较,这位大泉前朝的三皇子殿下,若真能在不惑之年结金丹,当得起“天才”一说。

  现在就看陛下的想法,是打算让龙洲道人就此鱼跃龙门,还是打算将三皇子刘茂这辈子就停留在龙门境修为了。

  可能这个答案,需要等到陛下与那位昔年的“小叔子”见过面,也可能其实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今日“驻跸”黄花观,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据说黄花观这边,刘茂每年都会将亲笔撰写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和节庆符箓,主动请人送入宫内,陛下也会转赠给一些依旧在朝堂当差的文武老臣,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刘茂借此机会,帮着皇帝陛下证明一事,大泉刘氏先帝的儿子刘茂,还活得好好的,陛下隆恩,刘茂感激涕零,故而潜心修道之余,愿为姚氏新朝略尽绵薄之力。

  不知不觉,走着走着,姚岭之就与韩国师更换了位置,她与师父刘宗,还有少年简明一同走在小巷最后。

  走在前边的姚仙之一瘸一拐,放缓脚步,转头笑道:“国师,这个刘茂,可不是省油的灯,打小就城府深沉,擅长算计和笼络人心,要不是他跑去当道士了,轮不着我当京城府尹,我姐那边的江湖事,也该是刘茂一并打理了,这厮的才情,确实是好,就说当年前朝编撰的那部《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四百多卷的大部头著作,其实真正负责提纲掣领的总裁官,就是刘茂。”

  “前些年我一直盯着他,还算老实,而且刘茂还是个精通术算的高手,书架上边好些算数著作,我都是看天书,不过我觉得刘茂这些年修心养性,可能一开始还有点想法,如今却不是做做样子,是真打算安心修道了。上次我来这边,还与我说了些推心置腹的言语,当然,话是难听了点,反正刘茂打小就喜欢跟那些他打心底瞧不上眼的人,故意说话阴阳怪气。”

  姚岭之小心翼翼瞥了眼皇帝陛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加快脚步,伸手拧了一把这个弟弟的肋部,提醒他别妄言刘茂。

  姚仙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真正的心里话,陈先生说过,刘茂这家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只需运作得当,说不定大泉王朝未来百年之内,可以多出一个帮忙绵延国运的元婴供奉。正因为陈先生有这个判断,姚仙之才敢在今天这么说,不然当了这么久的府尹大人,真当他是个酒囊饭袋吗?

  姚近之笑了笑,不置可否。

  姚仙之轻声道:“到了。”

  转入一条巷弄拐角,黄花观那边,刘茂收敛心神,手捧拂尘,走到小巷中央位置,等到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近,刘茂打了个道门稽首,“黄花观住持道士刘茂,拜见皇帝陛下。”

  刘茂起身后,再次行稽首礼,“刘茂见过国师,府尹大人。”

  姚近之笑道:“不必多礼。刘茂,我们好像多年没见面了?”

  相较于那个野心勃勃、狂悖无礼的大皇子,姚近之对这个刘茂,其实没有太多私人恩怨。

  道观里边的两个小道童,当场傻眼,满脑子一团浆糊,什么礼数都给忘了,何况他们懂什么礼数,师父平日里也没教过啊。

  所幸好像那位皇帝陛下也不生气,反而是姚仙之伸手按住个小道童的脑袋,调侃道:“怎么不皮了?平时的那股子横劲呢?”

  刘茂神色愈发恭敬,再不以道门稽首,以臣子行弯腰揖礼,轻声道:“启禀陛下,距离上次一别,十余年,快若弹指一挥间。”

  韩-光虎打量着这个观主,刘茂作为前朝余孽,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进了道观,姚岭之临时提出要去道观主殿祭拜,众人视野所见,唯有飨殿和寝殿各一,因为是皇家敕建,道观虽小,规格却不低,飨殿深广肃穆,光线略暗,暖阁去殿不过三尺,两者间以黄色龙幔遮掩,铺设有一幅华贵地衣,放了两把古色古香的交椅,褥以团龙黄锦,用孔雀翎织正面龙。只是神台那边祭品简陋,簋中只有三块肉,黍数粒而已,礼器粗朴,多是朱红木器。

  刘茂立即取来一支香筒,等到皇帝陛下捻出三炷香,众人皆脚步轻轻,退出大殿。

  皇帝陛下敬过香,没有立即走出大殿,而是推开那道黄幔帘子,去暖阁那边看了一会儿。

  其实刘茂这一脉,在前朝大泉刘氏的皇家宗谱那边,不属于高祖皇帝子嗣,而是太宗皇帝后裔。

  所以姚近之有意将刘茂安置在这座太宗皇帝手上敕建而成的道观,也不能说她是毫无用意。

  姚近之跨出门槛,不去更为宽敞的客堂,反而说去刘茂书房那边坐坐,人多屋子小,尤其书房内就两张椅子,而且一看就是崭新的木工。

  刘茂始终面无表情。

  修道之前,贵为皇子殿下,满堂华贵,觥筹交错,御制红烛粗如臂,夜白如昼,主人也嫌不够热闹。

  修道之后,两人共处,就觉喧哗。

  韩-光虎眼尖,瞥见书房墙上一幅装裱简陋的小字,抄录自道教经典《黄庭经》,咋看之下,一气呵成,浑然天成。可若是细看,却是两种字迹,末尾十六字,是“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